旧恩 第205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三娘正要训斥她,就听见谢青鹤含笑说道:“帖子是韩丞相发的,我也刚进门。不过,以我想来,或许是我与尊师没什么交情,今日既然替我接风,不请尊师是怕麻烦了她老人家?”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富安县之事爆发之后,王寡妇失势已成必然。

  韩琳与王寡妇之间不和已久,他给谢青鹤接风,把王寡妇的徒弟们都请来了,故意不给王寡妇发帖子,看上去是他小肚鸡肠、故意恶心王寡妇,其实,他这么做是想保全王寡妇遗留下来的势力。

  韩琳与王寡妇之争也是内部矛盾,只要韩琳与伏传仍旧结盟,王寡妇的力量就是助力。

  王寡妇失势倒霉,韩琳拍手称快。至于王寡妇身后的弟子们,韩琳也不介意替伏传收拢招揽下来若是伏传不想招揽,他也可以主动笑纳。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寡妇有个愣头青徒弟跳了出来,非要挑明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青鹤的回答就更绝了。

  跟你师父不熟。

  宇文彪丽看看伏传,再看看三娘和陈老太,正呆滞的时候,二郎解释说:“王孃只与小师父见过几面,功夫都是我阿娘教的。大师父那时候天天都在静室修行,是真的没有见过王孃。”

  “你与我师父没有交情,为何要请我来?”宇文彪丽怒道。

  谢青鹤已经明示帖子不是他发的,与他无关。

  韩琳含笑道:“宇文姑娘,你与虞姑娘是同门姊妹,这帖子自然要发给你。”

  宇文彪丽霍地转身,紧盯着虞雁书:“你这就姓周了?”

  旁边马上就有几个年长妇人过来,拉拉扯扯地劝说宇文彪丽:“今日来赴宴是娘娘的吩咐,她老人家叫雁书带着咱们来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伏传看得厌恶至极,吩咐道:“明日请王孃到我家中说话。”又明确告知宇文彪丽,“你若不想吃宴席,这就回家去。好好学一学什么叫礼数。”平时他还挺喜欢宇文彪丽大方爽朗的性子,偶尔在他面前快人快语,他也不觉得如何冒犯,女孩儿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今天宇文彪丽蹦出来冲着谢青鹤质问了几句,伏传就觉得她特别无礼讨厌。

  “大师兄,先入席吧。都是小事,不必介怀。”伏传直接将几个人隔绝在外,请谢青鹤进门。

  谢青鹤在他伸来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

  伏传有些意外,还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三娘一眼。

  三娘正要与二郎说话,冷不丁接到伏传的暗示,连忙说道:“小姑娘家脾气大,我去看看。”把二郎又还给陈老太,匆匆忙忙跟着宇文彪丽一起出去。

  正席安排在廊厅之中,伏传很自然往后让了一步,坐在谢青鹤身侧。

  如韩琳、陈老太、二郎等熟悉他二人的旧人,对此都见惯不怪。

  偏偏厅中还有许多不熟悉谢青鹤的陪客,看着小菩萨陪着一个颜色鲜丽的年轻男子进来,居然让那人坐了主席,自己侧面相陪,明知道那人就是传说中的瓦郎,还是忍不住与身边人低声议论。

  叙礼落座之后,韩琳试图让丞相府的家臣一一前来拜见。

  谢青鹤笑道:“难得回来吃一顿饭,不要弄那么多礼数,待会儿叫人觉得我多事,只管厌恶我。咱们这一席都是旧交故友,吃上一顿饭,互诉别情也就是了。你看你弄这么大的场面……不如就传话开席,咱们吃两杯酒说上几句话,车马劳顿也是真的累了,还要回去歇息。”

  廊厅中建筑特殊,能将主席上的声音聚传四方,谢青鹤说几句话不费力就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本就在悄悄议论他身份的众陪客更震惊了。

  来丞相府上吃接风宴,直接说开点开席,吃完了我要回家休息,你搞这么多事真的很烦。

  ——这是半点没给韩丞相面子啊。

  哪晓得韩琳居然也没生气,果然笑呵呵地吩咐开席,马上就有侍人鱼贯而入,捧上热菜。

  也有韩琳麾下脾气颇为暴躁的武将看不顺眼,小菩萨都没有这么无礼蛮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就敢高踞上位、肆意发令?只是韩琳早就摸准了自家部将的脾性,这几个脾气火爆的才刚有出面呛声的苗头,马上就被韩琳故意安排在附近的几个老友按了下去:“来来来,吃菜喝酒……”

  热菜上了两盆,谢青鹤看着桌上菜色笑了笑,韩琳是真的很有心思,全是伏传爱吃的菜色。

  就是这种细节处让人觉得很暧昧,偏偏又挑不出任何错处。韩琳与伏传相处六年,只知道伏传的口味,不知道谢青鹤的口味很正常,布置接风宴时安排伏传爱吃的席面,那就更加没问题了。

  韩琳跟谢青鹤说这几年的艰辛,伏传与周家三口都出了大力,他提及伏传也很正常。

  被谢青鹤告诫过之后,韩琳倒也不敢故意把伏传往自己身边划拉,只是这些年许多事都是他与伏传商量着办的,在南郡如何剿贼、对抗地方世家,如何与京中周旋,如何进京逼粱安侯下野……当着谢青鹤的面,总不能把伏传的功劳都给抹了吧?难免就得提,还得狠狠地夸,说得感念不已。

  不说韩琳身边几个心腹下属,陈老太和二郎听着眼眶都有些红。

  唯独谢青鹤与伏传不为所动,两人该吃吃,该喝喝,真打算吃完了饭就回家休息。

  这时候韩珲被“捉”了来,席前下拜:“大哥,两位先生,都是我治军不严,方才纵容下属胡乱传话。往外递话的几个部将我都审出来了,个个痛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我也知错了,请兄长与先生们责罚。”

  韩琳放下酒杯,训斥道:“你做的好事岂止这一件?富安县之事,你自己与大先生说清楚!”

  韩珲低垂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认罪:“此事都该我来负责。当初周郎来寻我为匪首说情,我就不该冲着他的身份颜面,对他忍让屈服,命令麾下部卒按兵不动,以至于富安县失守,守城士卒死伤数百人之多……更有无辜百姓惨遭匪贼杀戮……”

  这就不是来认罪的,而是为了替他自己和韩琳,当众脱罪。

  若是闭上门商讨此事,谢青鹤责怪韩琳以尊长的身份,没能及早阻止双方争执,导致让事态恶劣到发生富安县惨事……韩琳无法自辩也无法推卸责任。

  然而,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论迹不论心,法理公义就是法理公义,没有可置喙商榷的余地,也不可能去讲究前因后果。

  若谢青鹤想要为了富安县之事怪罪韩珲,就得先把“罪魁祸首”大郎处置了。若是连韩珲都没理由处置,还怎么绕过韩珲去责怪韩琳?

  韩琳没想到的是,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想过怪罪他。

  “我不受你的礼,你有事也不必向我交代。”谢青鹤跟韩珲切割了关系,又对韩琳说,“我的徒弟我自己教,你的弟弟,你的部属,也是你自己教。我早年就专心修行不问世事,此后我依然不问世事只管修行,你与我小师弟有什么交情往来,仍是和从前一样,不必多问我如何想法。”

  谢青鹤话音刚落,韩琳与韩珲都没做出反应,伏传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伏传身上。

  “打从你大兄奉旨驻军南郡以来,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将者统御万千,摧城拔寨,守土安邦,若为疆土百姓,虽君命也可不受。你倒是挺大的出息,周承庭一无上谕二无军令,他不许你剿贼,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富安城陷,如此心志理智,你也配领兵守土?!”

  伏传不客气地把韩珲喷了个狗血淋头,他在韩琳麾下深有威严,廊厅里大大小小老的小的将官听他骂人,全都缩着脖子暗暗咋舌,有人对韩珲深表同情,却也没人对伏传的训斥表示出不满。

  韩珲胆子比较肥,不敢招惹谢青鹤,却敢跟伏传顶嘴:“伏先生,他虽没有圣旨军令,可他是您的弟子,又是阿姆的孙孙,我哪里敢得罪他呢?”

  把陈老太气得够呛,骂道:“我那日是白救了你一条命,倒叫你现在来说嘴!”

  这屋子里在乱军之中被陈老太救过小命的也不在少数,听见陈老太骂人,明白事理的也都暗暗感慨,韩珲这话说得是有些忘恩负义。拿着昔日所受的恩惠说嘴,罪名全扣人家孙子头上。

  伏传居然提起衣摆,一脚踹在韩珲胸口,生生把他从廊厅踹到了花园中。

  只听见门外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两桌席面都被飞出去的韩珲横着扫了个粉碎。

  伏传骂道:“当面就敢撒谎,再敢狡辩一句,明日就卸了差使去北地放羊!”

  韩珲飞出去就陷入了昏迷,门外接着他的武官们也搞不清楚到底伤得重不重,马上就有人把他抬下去找大夫。这一脚踹得屋内屋外所有人噤若寒蝉,都说韩琳与伏传有了矛盾、渐行渐远,今日伏传敢这么猛踹韩珲,只能说明他跟韩琳的关系依然铜墙铁壁,否则,哪里敢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

  韩琳非但没有因为伏传的动怒生出嫌隙,反而连连安抚伏传,请他息怒入席。

  谢青鹤就看着他俩演戏。

  一顿饭吃到半下午,谢青鹤道乏要回家去,韩琳亲自将他二人送到门边,送上马车。

  谢青鹤仍是先扶伏传上了车,落后一步,与韩琳说:“如今丞相不必随波逐流,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前的打算?”

  韩琳一愣。

  “但凡于民有用,于国有益,只管去做。你我也是微时故友,赠马赠金之情,此生不忘。那些小把戏,就不要再使了。”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上车。

  等谢青鹤与伏传的马车去得远了,韩琳才问身边侍从:“跟着宇文彪丽的人呢?撤回来没有?”

  侍从低声道:“三娘子出去时,马上就传令把人撤回来了。”

  韩琳冷笑道:“阆泽莘这回怕是要弄巧成拙。瓦郎看样子是个护短的脾性,周承庭没过门的婆娘他都要护着,王寡妇那边是不好动手脚了。既然把人撤回来了,以后都不要再动。”

  侍从只管点头:“是。”

  韩琳转身往回走,随口问道:“韩珲伤得重么?”

  侍从顿时变得轻声敛息:“断了三根肋骨,伤了肺脉,大夫说起码得养半个月。”

  韩琳冷笑一声:“叫他好好养着吧。”

  ※

  伏传住处距离韩府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门幅较小,看上去并不起眼。

  马车在门前停下,进门之后,谢青鹤就发现里边是别有洞天,屋舍秩序井然,草木庭院按照方位幽然陈设,微风徐来,沁人心脾。二郎很没见识地在院中乱窜:“这是我们的房子吗?!”

  伏传见谢青鹤张望景色,突然想起在韩琳府上的对话,急急忙忙地解释说:“大师兄,韩琳府上的石景是我给他画的图。我在家里也做了假山的造景,我这里用的都是武兴附近的山石。我不知道他会大兴土木,拿了我的图纸,竟让人从八省之外去弄燕湖石来……”

  谢青鹤点点头。

  刚进韩琳府上,他就看出那边的石景出自伏传的手笔,伏传曾随他学丹青书墨,他很熟悉。

  用燕湖石做假山造景是前朝风行,到谢青鹤的时代,已经不再推崇燕湖石,改用苑山石。那时候他就知道韩琳府上的石景是伏传所绘,筑石则绝不会是伏传的主意。

  他又想,或许是韩琳使用了襄王府遗留下来的燕湖石?毕竟这年月民力孱弱,皇室都不敢强征徭役去燕湖运石头,韩琳这才入京掌权几年时间,就敢这么骄奢跋扈了?恰好前朝又喜欢使用燕湖石。

  只是他将手贴在假山上摸了摸,马上就知道那不是陈年旧石,全都是新凿做旧的痕迹。

  “阆家,萧家,田家……我曾以为河阳党人肥己害国,出身兵家的粱安侯府能比他们好一些。”

  谢青鹤慢慢走过盛放的花圃,看见了伏传所说的山石凿打成的假山,伏传不会撒谎骗他,小师弟也想把住处弄得像样一些,也花时间心思去弄了假山造景,却不会损耗民力去追求燕湖石。

  “韩琳此人,不可与之远谋长久。”谢青鹤说。

  伏传对韩琳是有感情偏向的,毕竟在一起互为靠山结盟运作了六年之久,越是艰难的时候,情谊越是深厚。他完全理解韩琳想要废帝自立的心情和立场,在局势稳定的情况下,他甚至也有意愿支持韩琳废帝自立。

  谢青鹤刚回来不久,韩琳想要挑拨他二人的感情,伏传就对韩琳深为不满了。

  又撞上了燕湖石造景的事。

  谢青鹤才问一句,韩琳马上就撒谎,把伏传撇得干干净净,可见他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对,劳民伤财不恤百姓。明知道不对却依然要为了一己私欲去做,这样的人远比不觉者更加没有底线。

  伏传在立场上从不会反驳谢青鹤,即刻就点头:“是。”

  恐怕韩琳也想不到,只是因为自己府上造景假山的几块燕湖石,他就彻底失去了伏传的支持。

  “你这后生倒也有趣。”突然有一道声音从屋檐上传来。

  谢青鹤抬头一看,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烟袋,正吞云吐雾。

  伏传悄悄扯了谢清一下,提醒道:“冼——”

  那农妇睁大眼睛喷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更惊讶地说:“你这小丫头就更有趣了。你知道我是谁不奇怪,你知道我姓冼?”

  伏传目光下撇,表情怪异。

  谢青鹤心中好笑。小师弟不单知道您姓甚名谁,连你出身何地,生平诸事,全都一清二楚。

  “还请前辈屋内叙茶。”见冼花雨拎着烟袋叭叭叭的模样,谢青鹤又改口,“若是想喝两杯,家中应该也有酒酿。晚辈也能陪侍两盏。”

  冼花雨将烟斗掐灭,吐出一口烟气,说:“行,受用你两杯酒。”

  伏传转身看了一眼,陈老太已经去准备待客用的酒菜,把二郎也顺走了。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来伏传在京中的住处,论地头还没有冼花雨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