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06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就看见冼花雨从屋顶上飞跃而下,一马当先钻进了她自己看得上的花厅,反客为主坐了下来。谢青鹤与伏传倒像是两个来拜访长辈的客人,跟进门之后,陪坐在客位上。

  “早些年我就得了一个说法,说是京中有个小子,长相怪异。”

  冼花雨说话顿了顿,“命不与神合。”

  谢青鹤微微一笑。

  “待我下山之后,先看见这个丫头。还是……小子?”冼花雨一口喝破。

  伏传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呛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冼花雨:“你能看出来?”

  冼花雨见他吃惊也有些得意,笑眯眯地说:“我是做什么的?求真之人,若看不出你本来面目,岂不是白修了这么些年?”

  只可惜谢青鹤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这让冼花雨不免有些挫败。

  “我以为他就是那个‘命不与神合’的小子,韩漱石告诉我,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叫瓦郎的小子。可惜无缘得见。”冼花雨拿着自己的烟袋,上下打量谢青鹤,“你的修法很特异。”

  谢青鹤也不藏私,直截了当地说:“我修强神御器法。此法弱皮囊而强神魂,以意御器,以器入道。”

  冼花雨以为他简单介绍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哪晓得谢青鹤居然没有停,直接说了具体修炼法。

  伏传也没有打断,就歪着脖子,听谢青鹤说细节。若是哪里听不懂,还主动问一句。冼花雨有些呆滞。谢青鹤居然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当即就开始给伏传答疑解惑……

  “等,等一等,你们这是做什么?”冼花雨不得不出声打断,“此秘法细节,不可轻授。”

  “前辈是求真之人,如今可知道我们的来历了么?”谢青鹤反问道。

  “你二人当是来自天外。”冼花雨一口咬定。

  谢青鹤倒是在魔类口中听说过域外天魔的说法,反之在寒江剑派的史稿记载里,基本上没有天外二字了,伏传听得迷糊:“什么天外?”

  “天外就是你们的地方。你二人来到我的世界里,夺舍重生,才会显出‘命不与神合’的奇景。盖因这皮囊本就不是你们的,命数也不是你们的,只有一道神魂是你们自己的。我说得可对?”冼花雨说。

  伏传隐隐觉得不大对,大致上又是这样没错,只得转身去看谢青鹤。

  “您说得对。”谢青鹤没打算纠正,也不想说入魔之事。如果冼花雨知道这不过是魔念生出的小世界,她也只是魔类记忆中的一道残影,只怕真的要把她逼得走火入魔。

  “我有三本修法。供普通人修行的《大折不弯》修法,供炼道修行的《内火炼真诀》,供器道修行的《强神御器法》,皆可上呈寒山,以此传世。”谢青鹤选择直接交保护费。

  “我是苦修之人,我小师弟与我不同,存有济世之念,还请前辈行个方便。”

  冼花雨沉默片刻,说:“这些年我都在暗中观察,你虽周旋在韩琳与阆绘之间,所求之事却与他们都不相同。韩琳有北面称尊的野心,阆家迫于局势,虽不能提兵逐鹿,也想要竭力自保自肥,榨干天下油水。只有你,你想要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

  伏传想了想,说:“前辈若是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当日与我交手,不会手下留情。”

  冼花雨想起那日的荒唐也不禁笑了笑,又摇摇头,说:“你与韩琳相扶太久,难免一叶障目。他役使下民挖掘运送燕湖石,死伤数百人,此事你不是今日才知道。直到你这位师兄归来,问及丞相府里的假山诸事,他要你断绝与韩琳共谋长久的打算,你才遵命而行。”

  “若早几年你这位师兄不曾闭关,与你共同执事,我也不必住进皇宫,给那臭小子当奶娘。”冼花雨提起宫中的幼帝,一副简直无法忍耐的模样。

  直到此时,谢青鹤始终无法理解的事情,终于找到了答案。

  冼花雨在禁中为幼帝保驾护航,难怪韩琳不敢欺人太甚,伏传也不能一言而决。

  冼花雨这一番指责极其辛辣,责怪伏传没有及早劝阻韩琳,眼睁睁地看着韩琳掌权之后开始□□下民。事实是韩琳本就是提兵万千之人,调派徭役负责辎重之事很正常,他派人去弄燕湖石又不会提前给伏传报备,王寡妇的势力耳目也没有远到八省之外,等燕湖石运抵京城时,一切都结束了。

  伏传顾忌着局势,只能跟韩琳说一说此事,韩琳也保证不会再干这么劳民伤财的事情。

  落在冼花雨口中,就是责怪伏传不够心狠果决。要求伏传必须在得知燕湖石事件之时,马上跟韩琳决裂,一拍两散互相对打,才能算是心系百姓、主持公道。

  相比起谢青鹤的决断,伏传当初的处置确实显得黏腻了许多,不够“果断正义”。

  伏传觉得自己不如大师兄处置得好,冼花雨指责他的地方也在于此,就是说他是非不分,偏心韩琳,如果一开始就是大师兄处事,冼花雨根本就不会插手……这让伏传有些惶恐,不自觉起身站起。

  “前辈这话未免说得太过苛求。您倒是能主持正义,怎么没有提前阻止燕湖石进京?”

  谢青鹤只差没说冼花雨也是在放马后炮。

  上官时宜责怪伏传时,谢青鹤都要护短两句,何况是这个早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过气祖师。

  冼花雨若是骂他两句也就算了,谢青鹤自认心胸宽广,不会跟祖师爷计较。这么暗搓搓拿他来挤兑小师弟算怎么回事?真当小朋友没有家长,可以随便欺负么?!

  “若不是您蹲在禁中给幼帝撑腰,我小师弟如今的处境也不会如此艰难。他若稍微从容一些,也不至于非要跟韩琳联手结盟。如今您倒是批评我小师弟不肯与韩琳翻脸,也没见您提剑去丞相府问候两声?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韩琳与贵派的关系纠葛可与我二人更深,当初是谁指点他去屏乡破命求生?又是谁教韩漱石相人之术?这‘命不与神合’的眼光,可不是江湖骗子就看得出来的吧?”

  谢青鹤难得一回句句怼人,把冼花雨喷了个满脸,起身轻轻搂住伏传。

  这么欺负小师弟,问过我了吗?

  伏传不自觉地靠在他怀里,心头那点惶恐才渐渐淡去。

  他是真的不害怕冼花雨,就是怕大师兄跟冼花雨祖师一样的想法,认为是他纵容了韩琳为恶。

第135章

  二郎亲自来送酒菜,打断了屋内一时的剑拔弩张。

  冼花雨被抢白一番也没有恼羞成怒,注意力居然就放在了二郎身上,改了个坐姿放下烟袋,望着二郎亲自捧来的那一小坛酒上。埋了三十年的老酒几乎成了琥珀色的酒膏,以二郎的出身,是真没享用过这等极品,笨手笨脚不大会处置。

  伏传只得上前帮忙,用新酿化开酒膏,酒浆冲撞之时,香气激散,芬芳醉人。

  “这是哪来的酒曲,这样奇怪。为何还有葫芦的香气?”冼花雨闭目闻了片刻,问道。

  伏传乖乖地给她奉酒,说道:“我这年纪还不如这坛子酒大呢。酒是城东车马店老掌柜年轻时酿的,总共酿了三百坛,本是新酒马上就卖,遇上年景不好四处缺粮,朝廷颁旨禁酿禁售,不得已就把这三百坛酒深埋酒窖。永昌之乱,车马店也关了门,连带着一窖酒都盘了出去……”

  冼花雨闻言叹息:“本朝立国近百年,照史稿记载,也该有盛世气象了。”

  寒江剑派至今还在数百年前的重大阴影中没有走出来。

  知宝洞被焚烧,丢失无数典籍,外门弟子尽殁,毁去无数传承……这些伤痛都是一时的,虽说带来的损失不可弥补,可是,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后,门内的伤痛就会成为往事和传说。

  唯独盛世坍塌之后,失去了屏障与秩序的中原大地,始终在战乱中无法恢复统治。几百年来,寒江剑派的后人都在默默目睹着那场惨胜之后,无辜百姓付出的残忍代价。所有寒江剑派弟子在得知数百年前的往事之后,都会为之心怀愧疚。

  后赵立朝不稳,无数世家枭居地方,边界豪强林立,这样的时代如何迎来“盛世气象”?

  伏传安慰道:“总是一年更比一年好。百年前还有人相食的惨剧,东夷西进驱赶百姓做‘菜人’,夷人还写了一本食谱,说北地人肉坚而酸,南方人肉烂而绵,头腔有透明软汁蒸而肥嫩,只是不大好获取,得‘生割颈后大骨,以银质小匕生脍活取’……”

  冼花雨被他说得心情复杂,扎着嘴抿了一口酒,半晌才说:“你这是……记仇?”

  自秋水长祖师之后,所有寒江剑派弟子都为那场浩劫再三反思反省,也都承认寒江剑派应该为那数百年的人间浩劫负责。只是世易时移,到了谢青鹤和伏传的时代,那场惨痛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感情上肯定略有差异。

  冼花雨是身在其中见过了各种悲惨真相,伏传则只是从史书中见过记载,二人体感绝不相同。

  伏传被问得一愣:“我是真的认为如今的世道比百年前太平许多。大师兄对我说过,最差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从前我似懂非懂,这些年倒是渐渐地明白了过来。”

  说着,他顺手拖过一碟子切片的酱肉:“吃菜,您吃菜。”

  冼花雨对肉食没什么兴趣,一手托着酒盏,问道:“看来你我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共识。朝廷不能乱,天下不能乱。”她将酒杯举起。

  伏传压根儿就没有喝酒的打算,冷不丁被她邀酒,只好去拿谢青鹤的酒杯。

  他与谢青鹤共用一只酒盏就似天经地义,他拿得顺手,谢青鹤让得轻松。他将杯口按低,与冼花雨的酒盏碰了一下,谢青鹤就坐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满眼温柔地看着他。

  “我这些年也从来没想过搅乱天下,不过,朝廷有治,也不独后赵皇室一家。”伏传说。

  冼花雨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谢青鹤问道:“贵派又要为天下苍生钦定天子?”

  冼花雨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定定地盯住谢青鹤。

  百年之前,寒江剑派为了尽早结束乱世,从逐鹿天下的地方豪强之中,选中了后赵太祖。前任寒江剑派掌教云山海乔装易容下山,辅佐后赵太祖谋取了江山。

  此事违背了秋水长祖师的遗命,寒江剑派无人敢声张,对外仍旧宣布封山,不问世事。

  然而,对外不能说,对内是有记载的。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当了几十年代掌门,早就把这点秘事看了个遍,当了掌门之后,寒江剑派涉及列位祖师的历代秘事,对他而言就更加没有秘密了。

  伏传和谢青鹤都是掌门弟子,二人身份也不大一样。谢青鹤自从代掌门之后,基本就是实质性的掌门权位,想看什么知道什么,一切都对他无条件开放。伏传就很老实地守着本分,不敢过多僭越。

  所以,这会儿谢青鹤说的事,伏传是不知道的。他竖起耳朵,看着冼花雨的表情。

  哦哟哟,冼祖师这表情都要吃人了,大师兄要放大招了?

  “前辈先前训斥我家小师弟,责怪他不能因燕湖石之事与韩琳决裂。赵太祖青石堡坑杀四千边民,太宗强征徭役修狄灵渠埋数万青壮,三十年前,朝廷还往南郡强征了数千掘矿的匠人……云山海前辈在世时不曾与赵皇室‘决裂’,云山海前辈登真之后,冼前辈也不曾与赵皇室‘决裂’,眼见着赵皇室蒸虐下民、罪犯累累,您就不谈法理公义了么?”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听得都替冼花雨脸疼。

  偏偏冼花雨这一波都是她自己送的。伏传只知道寒江剑派给幼帝当了靠山,幼帝有办法联络到寒江剑派,可不知道冼花雨蹲在禁中给幼帝当“奶娘”,谢青鹤刚回京城,各方面势力都没搞清楚,就更加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她自己大喇喇地说自己在宫中护着幼帝,马上就被谢青鹤联系前因后果,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幼帝年纪还小,还没能干出祸国殃民的坏事。可他亲爹、亲祖父,全不是省油的灯。

  谢青鹤原本也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谈事情能达到目的就行了,没必要把人刺激得火冒三丈,若是彼此都带着怒气来吵架,只想争胜讨脸,基本上不可能达成妥协。

  只是想起冼花雨两句话就把小师弟吓得离席站起,低头垂手不敢吭气,谢青鹤就不大痛快。

  那燕湖石是伏传派人去挖掘运送、害死了无数人也罢了,莫说训斥几句,打断腿也是活该。那事跟伏传有什么关系呢?不去找韩琳算账,反倒把伏传挤兑一番。偏偏冼花雨与她师父云山海屁股也不干净,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非要宽以待己严以待人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说倒不是责怪贵派两位前辈涉足尘世、插手世俗权柄,只是前辈与我辈都是修行之人,当之天地有道,日月有行,云山海前辈辅佐赵太祖立国有治,为的是天下一统,早平乱世。可云山海也不能保证赵太祖一生一世只做圣人之治,此后赵皇室德行有亏,祸害天下,难道都应该算在云山海前辈头上么?”谢青鹤问道。

  按照寒江剑派所传道统,既然是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立朝三代,福祸当然都在云山海头上。

  冼花雨狐疑地看着谢青鹤:“你以为不该算?”

  谢青鹤不禁失笑:“冼前辈以为,担得起么?”

  这就把冼花雨问住了,伏传也陷入了深思。

  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再是修为超凡脱俗,毕竟不是上古神仙圣人,哪可能承担得起一朝国运祸福?理论上,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应该要为后赵皇室的统治“负责”,实际操作层面上而言,怎么去“负责”?会气运内卷么?会祸福自戕吗?

  若实操上根本没反应,理论就是虚伪的。修行者务本求真,若不能验,就是虚妄。

  “我辈修士,得道于天地,还道于天地。赵太祖于丹城立国,是紫气之所钟,天地之所爱,与云山海前辈有那么一些关系,又有多大的关系?”谢青鹤将伏传揉进衣领的一缕长发挑了出来,替他细细地拢在颈后,“不说韩琳没有紫微之相,就算他得国称帝,与我小师弟也没有什么关系。”

  伏传心想,大师兄为了替我找场子,还真是会说歪理啊!看见冼花雨若有所思的表情,伏传又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难道大师兄不是护短?真的就是大师兄说的这样?

  冼花雨沉默了许久。

  谢青鹤也不惊扰催促她,拉着伏传坐下,两人挑着下酒菜吃了些。

  伏传在韩琳府上吃得挺饱,这会儿就拣着水煮的豌豆吃,撒料煮好的豌豆放太阳下晒干,咬在嘴里很有嚼头,他嘎嘣嘎嘣咬着,冷不丁听见冼花雨说:“你来此世,是为了潜修悟法的吧?丹炼器三法皆备,下一步可是要修知道了?”

  这就真的很厉害了。如此轻易就看出了谢青鹤的目的。伏传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谢青鹤的筷子上还夹着一颗水煮豌豆,点点头,承认道:“是。”

  “今日得你点拨,若有所悟。我想回山闭关修行。不过,当世诸事我也放不下来。不瞒你们,若只有你这位小师弟主持时局,我信不过。不是他品行不端,才德不全,只是经历得单薄了些,多情易感,少了几分决断。若你愿意暂缓修行,出面主持大局,我今日就回寒山,不问世事。”冼花雨说。

  这番话把伏传都说愣住了。寒江剑派名义上说是封山不出,暗中从来就没缺席过,一直很积极地站在后赵皇室背后。若非冼花雨给幼帝撑腰,伏传与韩琳只怕早一年就分道扬镳了。

  今天上午在街上打了虚图妄一顿,伏传还担心冼花雨上门找场子。

  哪晓得大师兄跟冼花雨祖师叭叭两句,直接就把这位祖师爷说回山上去了?

  条件开得非常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