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说到底,与韩漱石相比,伏传是外姓人。
这时候伏传去西乡暗杀了韩漱石,必然会引起韩家内部不满,激化矛盾。伏传再想收拢兵权,也肯定会被怀疑用心——你杀韩漱石,究竟是想替丞相报仇,还是看上了韩家的兵权?
怎、么、办?
伏传烦得半夜睡不着,躺在屋顶上,看着天边圆滚滚的月亮。
天气已经开始慢慢地转凉了,西乡将近初秋。
他带来的三千轻骑都是修业有成的轻骑,战力是很强盛。不过,西乡韩珠有一万余兵马,且据守天险要塞,打起来就很艰难——原本也没打算硬碰硬,伏传想的是暗杀,没想自己人干仗。
现在暗杀的计划行不通了,去打一场硬仗,逼迫韩珠投降,为叛变之事赎罪?
这是下策。
骑兵没法攻城,三千修业轻骑打一万多守军,玩的也是心跳。
正烦恼的时候,伏传想起那日大师兄说过的话。
大师兄说——
下回遇到这种情况,你就叫一叫天上那位,请它帮帮忙。
※
京城。
韩珠文也很头疼。
他曾以为让出继承人的身份,让叔父继承父亲遗留下的一切,已经是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等到韩珲的死讯传回京城,他才突然意识到,当初伏先生强令叔父继任家主,是何等英明的决定。
韩漱石亲手炸死了韩琳,是他对韩家做的最坏的一件事。
这件事带来的最大影响不是韩琳身死、韩家陷入无主的混乱,而是对韩家亲缘的致命伤害。
韩家麾下大部分将领都是血亲子弟,同族之人聚集效命,以家族为核心共谋利益。韩漱石以父杀子,亲缘断绝,使韩家上下离心。为何支脉甘愿为嫡脉牺牲?为何庶系甘愿为嫡系充作马前卒?这里边固然有利益作祟,可是,礼教的核心乃是一个仁字。仁者爱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若父兄不能亲爱子弟,子弟也不会恭顺父兄,礼教崩坏,家族离散。
韩家两位家主接连去世,士气溃散,家中各脉彼此不能相服,已有分裂之兆。
若是伏传在京,韩珠文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艰难。
难处就在于伏传不在!
伏先生不仅远在西乡,且没有马上回来的意思。
韩珠文能够理解伏传不即刻回京的打算。他的祖父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若是西乡之事处置不好,韩漱石在西乡又放风放话蛊惑人心,说不得韩家顷刻之间就要分裂。
谢青鹤虽然在京,可他与伏传不同。他没有跟着韩琳一起打天下,跟韩家上下也不大熟悉,武力值虽然在那里摆着,实则根本不能与宛如定海神针的伏传相比。
而且,谢青鹤选择入宫为幼帝教授丹青,他也未必愿意出手稳住韩家局势。
这种情况下,眼见韩家暗流汹涌,田家和萧家拐弯抹角出面勾兑,幼帝也趁机想要批发几个将军名额出去。趁着韩家没人做主,谁不想挖挖墙角松松土?没有兵马在手的幼帝尤其心急迫切。
这就使得京中的局面变得非常微妙。
韩珠文自然想要掌握住父亲留下来的兵马,可是,哪怕是韩琳的嫡系,对韩珠文也不死心塌地。
相反,当初为了自保,为了与韩漱石对抗,韩琳从南郡提拔起来的嫡系,大多数都不姓韩。
面对幼帝的招揽,这一批人最容易动摇。只要接受幼帝的善意,马上就能受册封官,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大员,封妻荫子何等风光?
就在韩珠文急得嘴角起燎泡的时候,谢青鹤吩咐陈老太和三娘跟在韩珠文身边。
原本骚动汹涌的暗流,瞬息间冷静了下去。
封妻荫子固然美好,当朝廷大员也是人生巅峰,可是,脑袋没了,啥都是空的。
陈老太凶名在外,三娘也是修为高深。这二人若是为了韩珠文清理门户,杀光几千几万兵卒是不可能,可是,半夜溜进那群为名利背弃韩珠文、转而投靠世家、朝廷的将领的寝室,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咽喉切开……那也是不费什么力气。
面对幼帝的招揽,许多韩家麾下将领的态度都是,我很想跳槽,就怕被暗杀。若是朝廷能解决这个问题……嗯,给韩家卖命,何如给朝廷效命?当人私兵哪有吃皇粮有保障?
各方面势力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伏府。
只要幼帝说服了大先生,大先生命令陈老太和三娘不再跟着韩珠文,京城马上变天。
这是朝廷中兴、稚龙脱困的绝好机会。幼帝非常非常想要挖韩家的墙角,可他也极其害怕与谢青鹤谈崩,前后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谢青鹤都不肯搭茬。
一直藏在幕后的邓太后都忍不住密会谢青鹤,对他痛陈利害,甚至许诺他日册封异姓王。
谢青鹤反问道:“华安逆贼未曾剿灭,韩珲尸骨还在鹃城,太后与皇帝想要分裂韩氏、使其溃败成零的心情,倒是与华安逆贼几无差别。”
在邓太后和幼帝心目中,韩家当然就是逆贼,恨不能除之后快。可是,这事儿能想不能说。
被谢青鹤拒绝之后,邓太后不得已偃旗息鼓。
幼帝却始终不肯甘心。这么大好的机会,错过一次,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不管出面收摄韩家兵权的是谁,只要韩家再出一位家主,拿稳韩家的兵权,那就是韩琳再世。
这让幼帝如何能忍?
幼帝困在宫中,躺在龙床上,也是睁着眼睛睡不着。
明日本该是谢青鹤来授课的日子,因有大朝会,所有功课都取消了,谢青鹤也不会进宫。
幼帝静静地看着雕梁画栋的穹顶。给苏子当了小半年学生,幼帝也已经逐渐了解到详情。苏子与韩家没什么深厚交情,只因小菩萨与韩琳走得亲近,苏子才勉强与韩家有点香火情。要说苏子是为了韩家的未来才扶持韩珠文,幼帝不信。
苏子扶持韩家,无非是在韩家有利可图。
小菩萨在韩家地位尊崇,维持好韩家的利益,就是守护小菩萨的利益,也就是苏子自己的利益。
那么,苏子在朝廷——幼帝想了想,把自己和朝廷划为一体——毫无利益可言。
因为,朝廷,也就是朕,除了名义上的尊贵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兵马,没有税收。也就是没有权力,也没有金钱。苏子在朕这里谋不到好处,他为什么要舍弃小菩萨和韩家,来维护朕呢?
除非,让苏子在朕这里也能获得利益。更高更大更直接,不必通过小菩萨辗转获取。
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幼帝就如醍醐灌顶,思路彻底清晰了起来。
他躺在龙床上,兴奋地握住拳头。简直为自己的“神妙计划”拍案叫绝!
次日。
大朝会。
朝臣参拜三呼万岁,殿前令正要开始正常流程。
幼帝突然开口,提议册封苏时景为丞相,请诸位臣工共议。
正常朝议流程彻底废了,幼帝带来的这道炸雷,把金殿中的所有人都弄懵逼了。
没有人知道,这是幼帝的主意?还是大先生的主意?
这玩意儿怎么议?
谢青鹤与伏传手里没有兵权,可他俩存在带来的压力比十万重兵还恐怖。当初韩珲有七万兵马,就敢逼宫请旨,叫皇帝封他当丞相,就大先生目前的能量,他要真出面揽权,谁也不敢正面反对。
幼帝玩的这一手,叫狐假虎威。
一旦让谢青鹤出面当了丞相,诏令皆以谢青鹤的名义发出,韩家和河阳党人都会变得很被动。
只要谢青鹤受封丞相,当了朝廷官员,韩家麾下那些愿意接受幼帝好意,打算改弦更张的将领,就不会再受到陈老太和三娘的致命威胁——咱们不给韩家效力,改入朝给大先生效力不好么?
简直兵不血刃。
问题在于,这真的是大先生的主意么?大先生要出面揽权么?
朝堂上慷慨陈词坚决反对的情况没有出现,朝中在列的不是河阳党人就是韩家阵营的官员,谁都不肯在这事上引火烧身。但是,不明真相就附和幼帝的提议,明显也不符合自家利益。
所以,事情讨论到最后,就变成——
大先生当丞相我们没有意见,但是事情这么大,是不是请大先生上朝来听听他的想法?
毕竟当丞相还是很劳累的。大先生这么超凡脱俗、仙风道骨,当丞相真的不符合他的气质。万一他老人家懒得干这份工呢?
幼帝很想强行促成这道旨意。
可是,中书令不搭理他,连拟写诏令的翰林都不理他。
闹到最后,朝廷共议,派人去伏府请谢青鹤上朝,当面问他要不要当丞相的事。
君臣两方都很惴惴不安。
幼帝的提议太具有诱惑力了。
幼帝赌的是谢青鹤无法拒绝权倾朝野的诱惑,朝臣赌的则是谢青鹤可能不想彻底分裂韩家。
然而,双方都没有把握。
令使抵达伏府时,谢青鹤正在家里做肉脯。
这日大朝会,他不必进宫为皇帝授课,闲着没什么事做。
伏传去西乡快两个月了,写信来撒娇,说想大师兄了,想这想那,还怀念从前有云朝送包裹。
谢青鹤一边看信一边笑,昨儿命人把猪杀了,今日就开始做肉脯,做好了叫大郎快马加鞭送去。宫中来圣旨的时候,谢青鹤正好腌上肉片,放在笼上脱水熏蒸。
正忙碌的谢青鹤挥挥手,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他让下人送客。
令使也不敢多嘴,匆匆忙忙回宫缴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复述了谢青鹤的拒绝。
不去。
就两个字,不去。
正常人想要拒绝朝廷的征召,也要说点场面话,比如我年纪大,我身体不好,我才学不足,我德行还够不上圣人的标准……不得已有负朝廷所望,有负皇帝与诸位大臣所托,这官儿我就不当了。
就算本人态度不好,门下多半也养着幕僚清客,会帮忙润色词句,保管体面。
谢青鹤态度不好。
他也没有幕僚清客,帮他把硬邦邦的拒绝翻译成体面的好话。
所以,令使只带回来这两个字。
满朝寂静。
幼帝掩不住眼中的震惊与失望,朝臣则尽力掩住自己眼中的雀跃。
幼帝不明白。
这世上怎么会有苏子这样的人?
他那么费尽心机地,给了苏子一个权倾天下的机会,苏子都不肯答应么?
三请三让的事,难道还得发生在丞相身上?——如果只是惺惺作态,也该上朝来推辞,幼帝绝对可以给他当朝来一场皇帝亲自封侯拜相的好戏。来都不肯来,就是真拒绝了,没留一点演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