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32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二郎带着近百韩家府卫,保护住太守府幕僚掾属问题不大,想要和数千萧家私兵打斗就很麻烦了,一来会有伤亡,二来也违背了伏传不愿内战厮杀的意愿。

  二郎偷摸出门,取了贼首首级,去与萧家的主和派谈判。

  “你们杀不了我。何况,就算你们杀了我,能抵朝廷围剿么?甘愿就此灭家?”

  “把萧大爷的脑袋,我还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若天亮之前退兵,此事我以私信奏报丞相。天亮之后,若太守府门前还有一个萧家私兵,萧家围困太守府之事,我必明折直奏,使朝野皆知。”

  “你们看着办。”

  二郎在萧家发狠装逼,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回太守府先把几位宝贝幕僚运走。

  “小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丢了阳安郡也不能丢了你们几位先生,这会儿萧家发狠说不清局势,我让人先把你们护送出去。韩将军在那边接应,过了寒江就安全了。”二郎想了想,说,“不行,我得亲自护送,万一被他们半路打劫。”

  留下几个府卫面面相觑,太守大人您是护送先生,还是打算自己开溜啊?

  二郎带着府卫把几位幕僚一路护送,韩珠文已经带兵到寒江之畔迎接:“二哥哥,何不同归?”

  “守土有责嘛。”二郎把几位幕僚细心地扶上船,招呼韩珠文,“照顾好了。我那边若是没事,还要来接人的,也不必太着急送回京城去。”

  那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的模样,惹得几个幕僚先生都忍俊不禁。

  周太守只会“守土”,别的事一概不会,日常公务哪里离得了幕僚先生们?

  ※

  二郎在阳安郡守了三任,一任三年,即是九年之久。

  阳安郡从此以后没有再出过乱子,不止阳安郡的事皆由二郎裁决处置,隔壁嘉禾郡太守也常常请他去镇场子。朝廷为此几次嘉奖二郎,虚衔加官爵位,样样都没落下。

  陈老太常常叹息:“咱们家也有爵位了,可以传诸子孙。”

  三娘听了也就是默默不语。

  爵位是有了,子孙在哪儿呢?

  大郎刚要结婚,未婚妻死了。大郎也没有再议亲的打算,一心一意治病救人,常在乡野中行走。谢青鹤也曾劝过他,人虽负罪,不及子孙。大郎却对虞雁书的死亡心怀耿耿:“那夜是我让她在丞相府照顾印夫人。”

  这死结除非大郎自己想明白,谁也解不开。谢青鹤也只能叹息一声。

  二郎就更没谱了。先是跟着谢青鹤在莽山隐居六年,回来之后就跟在伏传身边忙碌。三娘也曾引他跟适龄女子交往,他就觉得耽误功夫:“我天天这么忙,哪有空生孩子?”

  气得三娘骂他:“是要你生吗?你生得出来吗?不是让你媳妇儿生?!”

  不管三娘怎么骂,二郎就是不肯娶老婆。二郎去了阳安郡,三娘鞭长莫及,更拿他没办法了。

  九年之后,二郎终于从阳安郡太守任上功成身退,陈老太和三娘都是严阵以待,各个手里拿了一大把闺秀的名册画像,打定主意要押着二郎去相亲——若是相不中,这着急上火的婆媳二人就打算不管二郎的想法,她俩商量着定一个了。

  大郎那里不敢逼迫。毕竟当初大郎与虞雁书订婚,也是三娘与王寡妇做主牵线,弄到今天的地步,王寡妇被逼隐居不出,虞雁书也死在了丞相府,大郎心如死灰不肯再做婵娟之想,陈老太和三娘都很怜惜他,不愿再逼迫折磨。

  二郎就不一样了。小儿子没受什么摧折,活蹦乱跳脾气也好,不就是贪玩么?有几个男人跟妻子举案齐眉、天天赌书泼茶的?只要留个种生几个孩子,家里有小孩子的笑声就行了。

  哪晓得婆媳两个准备得再周全,架不住二郎回家带了一个巨雷。

  “这是萧缙。”二郎给谢青鹤和伏传介绍,“是弟子在任上结识的小朋友。”

  谢青鹤和伏传神色不变,三娘就有些狐疑,陈老太更是奇怪。因为,这个萧缙长得太像一位逝去的故人。

  萧缙随着二郎的礼数,向谢青鹤和伏传跪拜磕头,说:“弟子萧缙,拜见二位师父。”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师父能随便认么?尤其是谢青鹤与伏传如今的身份,哪可能随便认徒弟?

  二郎含笑道:“大师父,小师父,弟子与小缙已有白首之约。”

  陈老太喝的是红枣茶。这句话可是把她急坏了,一颗枣就堵在嗓子眼,半晌吐不出来。

  三娘也顾不上儿子放的炸雷,先去拍婆婆的背心,好在陈老太修为深厚,情绪稳定之后,使力一喷,把堵住喉咙的红枣喷了出来。一场虚惊之后,三娘给陈老太换了一盏蜜水,这才看向二郎和跟在他身边的萧缙,说:“你这……你这……也敢带回家来?!”

  萧缙低头不语。

  谢青鹤看了他二人一眼,本想问话,想起小师弟曾经吃过这口飞醋,倒也不好独自出面为二郎解决此事。于是,他决定交给小师弟来处置,当即往凭几上歪了歪,玩着扇坠。

  伏传很意外他不说话,与谢青鹤眼神碰了一下,马上醒悟大师兄是顾忌自己的心情。

  他和谢青鹤的态度很一致。二郎喜欢男子,对他俩来说算什么问题?三娘和陈老太不同意,他和谢青鹤肯定要支持的。谢青鹤曾经说过,二郎的事都交给他处置,这时候当然不会出面。

  伏传一边觉得大师兄真是小题大做,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自己当初那点小别扭,搞得他好像很小气似的,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很甜蜜。

  这不是醋不醋的事儿,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了还吃自家小徒弟的醋。

  此事的重点在于,过去那么多年的些微小事,大师兄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么重视地放在心上,处处记挂着他的感受,这不是对二郎的用心,而是对他的用心。

  人在世间生活,总会有很多难堪不适,谢青鹤与伏传相处时,也难免会有碰撞龃龉。

  伏传觉得最甜蜜的是,他在大师兄跟前承受的难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大师兄总会保护他,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先坐下喝杯茶。”伏传给二郎和萧缙都让了座。

  萧缙出身世家,大家族规矩森严,二郎带着男人回家来摊牌,以萧缙想来,闹不好是要拖出去打死的,三娘才质问了一句,萧缙就很紧张,垂首束脚非常谨慎。二郎跟他不一样,小门户哪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三娘操起擀面杖揍他的时候,他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并没什么敬畏之心。

  也就是谢青鹤伏传能让二郎知道点儿害怕。不过,谢青鹤和伏传态度都很平和,二郎觉得事不大——他了解谢青鹤和伏传的想法,若是谢青鹤与伏传都很古板严厉,他也不敢带萧缙回家。

  “我只问你两件事,要说实话。”伏传面向二郎。

  二郎连忙点头:“不敢扯谎。”

  “你在阳安郡做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这位小朋友姓萧,想来是萧家公子?”伏传问道。

  萧缙听见问话,起身深施一礼,答道:“晚辈是萧家六房三子,家父萧宝应,母亲出身阆家。”

  伏传点点头:“好。请坐。”

  萧缙有些蒙头蒙脑地坐下。

  听见伏传问二郎:“你可曾仗着权势背景,逼迫萧家献子予你?你与他相识之后,可曾仗着权势身份,欺压威逼于他?——不要叫我去问他。你自己说,说实话。有一个字撒谎,试试看!”

  萧缙听得满脸惊愕,二郎也吃了一惊,大喊冤枉:“我哪里……我没有!”

  萧缙连忙替他解释:“丞相容禀,晚辈与周郎……周大人是在游猎时相识,因言语投机、志趣相近,相约玩耍了几次,慢慢地觉得……才会频繁相处。此事不好说谁主动急切。总之,周大人绝没有逼迫欺压之意,都是晚辈自愿。”

  二郎委屈极了,只会跟着点头。

  萧缙说一句,他就跟着点头,不住点头:“对对对,是是是,就是这样!”

  三娘见缝插针地训斥他:“那你也不能跟男人过一辈子啊!你这样不对呀!”

  二郎反问她:“阿娘不也跟男人过一辈子吗?”

  三娘被说得一愣,突然发现自己被儿子绕进去了,气得想捶他:“因为阿娘是妇人!你若是个妇人,你也可以跟男人过一辈子!”

  母子俩吵得不算难听,可三娘的态度十分坚决,萧缙垂手站在原地,十分难堪。

  伏传轻声问道:“阿孃,二郎的婚事,我与大师兄能不能做主呢?”

  三娘被问得打了个磕巴。她和陈老太都是很守妇道的女子,否则也不可能婆媳相处这么多年,彼此没有生出任何龃龉。所谓守妇道,就是不认为妇人能够当家作主,家里总要有一个男人做主心骨。

  早在很多年前,谢青鹤就被视为家里最大的家长,婚丧嫁娶当然都要听从谢青鹤的安排。

  若是谢青鹤不在,就由伏传作主。

  平时谢青鹤和伏传不管周家的私事,现在伏传主动问能不能管,三娘心里是有分数的。

  ——若是不能管,就是不认谢青鹤和伏传当家长了。

  周家自从跟随谢青鹤与伏传之后,摆脱了贫穷与低贱,老人家延年益寿安享晚年,孩子也出将入相光宗耀祖,这时候才翻脸说,我家孩子的婚事你别管,你管不着——说得通么?

  三娘与陈老太对视了一眼,轻声说:“这事自然要听两位师父的吩咐。只是,小师父,周家就只有他们两根苗苗,大郎不肯娶妻生子,二郎又……又这样……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阿爹?”

  “阿孃还记得二郎出生时候么?长得好不好?有多大?可有胎毛?”伏传突然问。

  二郎和萧缙都面面相觑。

  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忘记孩子诞生的模样,三娘虽然很不解,可是,伏传跟她聊二郎小时候,她还是很兴奋开心地说了起来:“他小时候长得漂亮,婆母知道的,特别干净一个孩子,接生婆都说,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小孩,胎毛长得特别好,油光水滑……”

  二郎有点遭不住了,有点想打断这丝毫不男子风范的对话,又顾忌伏传不敢吭声。

  伏传又引着三娘回忆二郎小时候。小时候的二郎顽皮又可爱,周家未遭难的时候,能吃得饱饭,二郎喜欢吃糖,糖就是稀罕物了,三娘持家不肯多买,都是陈老太开私房给两个孙子买糖吃。二郎就会偷吃大郎的糖,假装自己的糖也不见了,缠着陈老太再买……

  “他呀,不知道是随了谁,口甜舌滑又狡猾,明知道他在使坏,也舍不得拆穿他。”三娘回忆起小儿子的过去,满眼都是慈爱与温柔。

  后来出了意外,陈老太瘫在床上,大郎成了“傻子”,寻医问药花光了家产,三娘独自一人支撑着家庭,二郎迅速成长起来,各种帮扶母亲,体贴母亲。三娘说起来都要流泪。

  二郎就更加不习惯了:“小师父,阿娘,也就……差不多行了吧?”

  伏传看三娘抹泪,才问她:“你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你的孩子,一辈子听从你,孝敬你,你生他一场,养他一场,难道不心爱他么?只当他是个传递香火的物件么?香火难道比他的余生快乐更重要么?你甘愿让他抑郁一生,只是为了给你的丈夫留个后代?”

  二郎和萧缙都被伏传这番话震住了。

  君臣父子之间,本就不讲感情只有义务。男丁娶妻生子为家族繁衍后代,也是从出生开始就负有的最基本责任。如二郎与萧缙这样与男子相约白首、不会再娶妻生子的男人,就是错,就是罪。

  连他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二郎无非是仗着娘亲祖母管不了自己,两位师父心胸开阔应该不会反对,萧缙则是仗着二郎权势身份,父母家族都不敢反对,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跑来摊牌。

  ——他们并非觉得自己没错,只是刚好有条件有底气去犯错罢了。

  哪晓得在伏传的理论里,他俩根本就没有错。不仅他们没错,若亲人逼迫他们分开去“走正道”,才是真正的不慈不爱,无情之物。

  三娘被问得久久不语,原本已经擦干的眼泪,反而落得更急了。

  二郎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岂会不心爱自己的孩子?伏传引着她回忆二郎从前的事情,她正是情思涌动的时候,越发心疼幼子。只是,她是心软了,这口子不好开啊。

  因为,二郎继承的是她丈夫的香火。她可以不在乎丈夫的香火,陈老太呢?

  陈老太叹了一声,说:“随他高兴吧。戏文里总有恶东风棒打鸳鸯,你我老了老了,不要去做让子孙厌恶的坏人。我姓陈,你姓杨,周家的香火,周家的孩子都不关心,你我两个外人着什么急?”

  三娘只等着陈老太开口,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去给陈老太福身施礼:“我代小儿多谢婆母慈爱。二郎,还不快来给阿姆磕头?”

  二郎悄悄给伏传竖了个大拇指,跟萧缙一起去给陈老太和三娘磕头,乱哄哄地连称呼都改了。

  ——萧缙开始随着二郎自称,被三娘反对之后,他又改随自己称呼,这会儿又随着二郎了。

  那边阿娘阿姆乱哄哄叫了一阵,陈老太把镯子都撸了下来,握着萧缙的手,才突然意识到这么粗个胳膊,我孙儿带回家的是个男人啊!于是这镯子拿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办。

  三娘连忙把镯子戴自己腕上。

  陈老太又摘了一块玉佩,塞在萧缙手里,叮嘱说:“这是老太婆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大先生送的寿礼。这是好东西啊,乖乖,你好好拿着,若是改嫁要退给老太婆的。”

  说得二郎与三娘都哭笑不得。

  萧缙看了二郎一眼,二郎点头,他才把玉佩收下,磕头道:“谢谢奶奶。儿与周郎相约白首,不会改嫁的。”

  那边突然一团和气地认了亲,二郎又带着萧缙来拜谢青鹤与伏传。

  二郎和萧缙都很高兴,这事能解决得这么圆满,谁都不曾想到。过来给谢青鹤和伏传磕头的时候,二郎满脸兴奋,萧缙也放松了许多——知道自己是被欢迎的,那滋味总比被排斥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