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哪晓得二人还没下拜,就被伏传阻止了:“先等一等,我还要问你一件事。”
不说二郎对伏传深为信服,萧缙只是第一次见他,也已经被他两番话折服。
问二郎是否仗势欺人,证明了伏府门庭清高、操守高洁,问三娘重香火还是重娇儿,更是显出他的慈爱之心,这样一位长辈在堂做主,家中就似有定海神针,是完全不必担心前程方向的。
伏传还要问话,二郎与萧缙都认定此事必然重要,都认真地听着。
伏传斟酌了片刻,缓缓地问道:“你这位小朋友,是否知道,你与阆泽莘曾是故交?”
三娘用手帕捂住了嘴,陈老太也神情凝重。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萧缙与阆泽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冷不丁望去,差点以为看见的是阆泽莘的儿子。二郎与阆泽莘关系不错,阆泽莘死了十多年了,他带回来一个与阆泽莘七分像的年轻人,说要跟人过一辈子,岂不使人生疑?
二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还是萧缙上前作揖解释:“小师父,家母姓阆,闺名泽苹。阆泽莘是弟子的舅舅。周郎与舅舅的交情在家中不是秘密,弟子与他相识,也是因为弟子长得像舅舅。这事从未隐瞒。周郎待弟子以诚,既没有欺凌威逼,也没有欺哄耍弄,弟子十分敬爱他。”
说着,萧缙又深施一礼,躬身道:“多谢小师父公心垂问,弟子感激不尽。”
通常家长都会护短,如伏传这样,既不准二郎仗势欺人,也不准二郎哄骗萧缙,拿萧缙当替身玩弄感情,当然称得上“公心”。有了前面伏传帮忙说服三娘之事,萧缙也不会误会伏传故意点出此事是要拆散他与二郎。
这边萧缙施礼起身,二郎才委屈地说:“小师父,在你心里,我是有多坏啊?!”
萧缙默默看着他的眼中有一丝惊讶。素来沉稳霸道的周郎,在师父跟前这么爱撒娇么?
谢青鹤才是真正的护短狂魔,二郎才抱怨一句,谢青鹤就坐了起来,说:“都说开了,摆饭开席吧。大郎去山阴义诊还没回来,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了。”
二郎很习惯地上前服侍谢青鹤穿好鞋子,萧缙往伏传那里看了一眼,三娘正扶伏传下榻。
于是,萧缙去了陈老太身边,扶着陈老太。
这日之后,萧缙的小书童喜宝吹了三天三夜,逢人就说:“我们少爷扶了陈老太一路。陈老太你知不知道?就是吓哭小孩的陈老太!不听话就杀了你的陈老太!哎!我们少爷真是太勇敢了!”
萧缙:“……”
我还有一块陈老太给的玉佩,说出来吓死你!
※
时间一天天过去。
皇后嫡子顺利出生,十六岁即册东宫。
从此以后,谢青鹤就不得安宁了。皇帝几次微服出宫到伏府,死皮赖脸缠着他的苏子,要苏子再奶一程,进宫教太子画画。谢青鹤气得摔茶杯:“我教了你不够,还得教你儿子?!”
皇帝已经蓄了须,坐在谢青鹤跟前还是满脸无辜:“苏子,太子即是国本,教好他一本万利。”
谢青鹤把自己抄写好的册子摔出来:“照着课本子学。”
“那不行。苏子言传身教,口颊余香才是精华。朕不要本子,朕要为太子请来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苏子,您就行行好,这若是请不到苏子,皇后岂能与朕善罢甘休?”皇帝赖皮不走。
谢青鹤不耐烦要赶他,皇帝可怜巴巴地说:“其实吧,朕也得了苏子真传。若是朕能抽出空闲时间亲自教授太子,想来也不会相差太远。但是如今朕也是日理万机……若是朕要多用心在太子身上,朝政就只能偏劳伏丞相……”
谢青鹤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半晌才说:“你信不信,明日伏丞相就上本请辞?”
皇帝楞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谢青鹤说的是真的,他连忙改口:“不不不,朕肯定不会把政务都推给伏丞相,朕年富力强身体壮,朝政和东宫都能兼顾得上……哈哈哈哈时辰不早了,朕先回宫了……苏子再见,苏子不用送,朕哈哈哈哈哈……”一溜烟窜出门去,带着宫监落荒而逃。
谢青鹤认认真真地考虑起退休的事来。
待傍晚天将暮时,伏传的马车才停在门口,随从服侍他到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青鹤与伏传的小院仍旧不进侍人,惟有起居饮食或洒扫时,才有侍从进出。伏传独自走进来,今日天还没黑,他也不曾提灯,进门先凑近谢青鹤亲一口:“大师兄。”
谢青鹤搂着他亲了回去,二人深吻结束,伏传就去解斗篷换衣裳,絮絮叨叨说今日之事。
伏传请封丞相之后,先主抓了一场政务,又主抓了一场兵务,两边都理清楚之后,他就开始协理万方。想要当好丞相并不容易,皇帝所谓日理万机,全都是伏传咀嚼过一遍再交给他的,皇帝都累得够呛,伏传只会更辛苦。
谢青鹤本想和他谈退休的事,然而,伏传每天都充满了干劲儿,说起各部大事依然会义愤填膺。
对于伏传来说,能够在合适的位置,抚恤生民,造福万方,是他最热衷的一件事。
谢青鹤听着伏传一边洗漱,一边说外郡的这事那事,这里受灾了,拨了谁去赈灾,那里闹起来了,叫了谁去调查情况,有奇案层层上报,说下面判罚不公,是哪里存了私心枉法必要纠正……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谢青鹤将屋内灯火慢慢地点亮,看着烛火微光,突然有了一种感动。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叫有德者高居庙堂,叫天子贤明、百姓安乐,不就是他最初的设想么?
伏传擦了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谢青鹤将点燃的台灯放下,说:“今日皇帝又来了。”
“又来请大师兄去学宫?”伏传哈哈大笑,“前日大朝会,散朝的时候,皇帝让二七来堵住我,请我去后宫吃茶。皇后还真煮了一大桌子菜,说是贿赂我,要我劝一劝大师兄。”
前天伏传没有回家。山阳遭灾,伏传在尚书省坐了一夜,今天安排妥当了才回家来。
谢青鹤将手一梳,伏传湿透的长发就变得干爽,他从背后搂着伏传,说:“不必劝。明日我就去学宫,看一看咱们的小太子。”
伏传完全不知道谢青鹤改了想法,笑道:“也不小了。人品贵重,极有章法。”
谢青鹤点点头:“嗯。”
伏传又叹了口气:“如今什么都好。河阳党人不足为患,朝堂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骑马人也无力南下,就是咱们的修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遍地开花,连出挑的都没有几个。”
谢青鹤安慰道:“不过是一场试炼,成功失败都有了结果,也就达到目的了。”
早些年谢青鹤就观察出来了,他想要推行天资门槛极低的修法,想从底层开始就是失败的。
他生创的几门修法对寒江剑派天资不足的外门弟子而言,是救命稻草、登天台阶,眼看着外门弟子一个个突破,修为突飞猛进,给了谢青鹤一种错觉,似乎降低了天资门槛,就能普适大众。
事实上,修行不仅有天资死死卡着凡人的咽喉,还有一种被忽视的努力,那就是艰苦自律。
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或是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几乎每个人都付出了十倍百倍的努力,时时刻刻惦记着自我修行与完善。在这种极度刻苦的修行条件下,降低天资门槛,才有筑基突破的可能。
事实上,拥有这种极度艰苦自律品性的人,哪怕身处最底层,也总会有一条路走出来。
这么多年来,野生野长的筑基修士少之又少,偶尔有天才又艰苦又幸运地修出了名堂,马上就被朝廷或是寒江剑派招揽,然而这批人心性足以驾驭富贵荣华的更是极少数,伏传就亲自处置了七八个死于贪腐骄纵的修士。
总而言之,修行是个极其清高娇贵的事情,极其挑剔天资,极其挑剔品性,还得自幼敲打约束。
缺一不可。
谢青鹤的推广计划完全失败。
不过,在入魔世界里失败,总比在现实世界里失败成本低吧?
※
伏传在这个世界里活得起劲儿,早就忘了为何要入魔这回事。
到了原世界苏时景砍杀草娘的时候,谢青鹤有入魔征兆,伏传正在尚书省办公。小师弟活得这么开心,谢青鹤也不想扫兴,以他的修为,按捺住苏时景入魔的状态非常容易,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直到原世界苏时景的皮囊衰朽,这时候谢青鹤也有六十八岁了,谢青鹤只能选择离开。
一瞬间,世界崩塌,不复存在。
伏传跟着谢青鹤从入魔世界脱离,突然回到自己的皮囊中,分不清天上人间。
小胖妞歪着头看他:“小师兄,你后来为什么不叫我了?”
伏传觉得神魂与皮囊有些合不上,平地打了个磕巴,幸亏谢青鹤伸手拦住他,他直接就摔进了谢青鹤怀里,脸直接就怼了上去:“我……我好像……分不清远近……”
谢青鹤稳稳地搂住他,说:“镇定片刻就好。不着急。”
伏传就歪在他怀里待了片刻,慢慢地感觉到这方天地的真实存在,又想起了从入魔世界出来的恍惚,心中非常难过。他那么认真去经营的朝廷,那么认真去抚育的百姓,一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了。
那么认真去经营有什么意义呢?根本留不下来啊!伏传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第152章
谢青鹤将伏传搂在怀里,忙着分配此次入魔得到的澄澈魂力。
他卡着修为多年无法寸进,对入魔得到的修为已经不再需求,此次虽带着伏传入魔,仍旧将一半魂力都分给了小胖妞,剩下一半全都分给了伏传。
伏传初次入魔出魔,整个人都沉浸在不切实际的虚无中无法自拔,突然被塞了大波澄澈澎湃的奇异真元入体,瞬息间涌入他的玄池,将他原本细窄的玄池夯实加固,类似于泥地变玉阶金砖,明知道对自己大有补益,魂魄皮囊都有了绝大的质变,使他非常难以接受。
谢青鹤一只手扶着他背心命门穴,悠柔轻缓的真元从他经络侵入,缓慢地抚慰着,帮他适应。
小胖妞也很惊讶。
她背过身悄悄把得到的魂力命元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顿时高兴得悄悄跺脚。
——原本以为伏传要来分一杯羹,分走的必然是她的份额,而且,大师兄偏宠小师兄,肯定会把她的魂力分走很多很多,只给她留下一点点……哪晓得居然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少!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小胖妞抱住谢青鹤的大腿,感动得无以复加。
谢青鹤忙着照顾伏传,实在没空搭理她,只得拍拍她的脑袋,让她赶紧撒手。
小胖妞刚得了大笔好处,深谙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乖乖去轮回树下坐下,把得到的魂力和命元搓成一块块五彩斑斓的小方墩,放在自己的水桶里,无比珍惜。
伏传还在穿行两个世界的不适中恍惚,得到的魂力更是让他孱弱的状态雪上加霜。
谢青鹤见他一时半会恢复不好,与小胖妞打了招呼,带着伏传离开空间。
回到观星台后,谢青鹤让伏传躺在床上,给他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合身抱住他。伏传刚想说我没事,作势起身就瘫软了下去。
谢青鹤将他揽在臂弯里,轻轻拍他:“不急,躺一会儿。”
伏传困在他怀中,除了皮囊与神魂生出隔离之感,更多的还是骤然痛失的恍惚。
谢青鹤只注意到他身体上的不适,抱了他一会儿,感觉到他的神魂慢慢粘合,得到的命元也悉数进入玄池,便放他独自躺在榻上,说:“我去练剑,你躺一会儿再起身。”
伏传恍恍惚惚地想起,大师兄是有这个习惯。入魔一次之后,去江畔练剑,回来再入魔二次。
谢青鹤替他掖了掖被角,还在床头给他放了一盏热茶。
——二人在入魔世界生活了数十年,回到现实中,茶水和走时一样温热。
谢青鹤出门之后,伏传很快就听不见动静了。
伏传躺在榻上身心皆疲,只能静静地看着窗棂处撒入的微光。
他这时候才慢慢记起,他与谢青鹤胡闹了半上午,吃过午饭之后,才去空间找文澜澜,挑拣半日之后,才选择入魔。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色已暮。
谢青鹤跟从前一样去练剑,伏传想起从前,恍如隔世。
他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入魔世界里度过了一辈子,可是,对于大师兄来说,不过是一场入魔。
这么漫长真实的人生,走过来耗费了无数的心神。大师兄却能每天入魔四次。上午两次,下午两次。在入魔世界里经历的艰难痛苦羞辱,最终都化作雄浑的修为,大师兄想要消解其中带来的灵寂遗症,必须练剑修行,舒展筋骨,才能安抚住魂魄与皮囊不谐的后果。
大师兄日复一日地保持着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走过不为人知的四段人生。
伏传一直认为自己修行艰苦。他很少看见谢青鹤修行,宗门上下都称赞大师兄天资绝世,仿佛大师兄一路走到今天凭借的都是他天赐的资质,伏传也认为有些人就是不必努力就天生成功——一直到了此时,伏传才突然意识到,大师兄从来都不是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