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4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任何流传千古的艺术品,感染人心的都不仅仅是技巧,而是其中独一无二的思想与灵魂。

  以谢青鹤看来,刘钦根本不具有欣赏自己这幅画的能力。他所看见的,只有技巧,他能评判的,也仅是技巧。超越了技巧之外的东西,他只能感觉得到,却无法准确地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谢青鹤一只手拿着核桃饼啃着,一只手仍旧提着笔,时急时缓地在画中勾勒涂抹。

  一连吃了三个核桃饼,还喝了一杯刘钦递来的茶水,谢青鹤才完成了画作。

  刘钦一只手举着台灯,看得满眼痴醉:“老夫在此教徒授业六年,今日始知庄园之美。”

  谢青鹤画的正是庄园的全貌。庄园本身就是庄老先生的精心之作,各处屋舍、山石、水塘,方寸皆有奥妙,合起来风甜水美,是极其灵秀之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谢青鹤不仅看出了庄老先生的本事,也看出了庄老先生的不足,他画纸上的庄园,才是完美状态下的庄园——与如今的实景有着细微的差异。

  谢青鹤待纸上墨渍稍微干了些,重新舔笔落下题跋。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这画充斥着谢青鹤自身的修行眼界,落下蒋英洲的名字必受因果承负纠缠。

  谢青鹤犹豫片刻之后,落款随手画了个一道线。

  刘钦看画不怎么专业,看字就来精神了。谢青鹤的字是认真练过许多世的,几乎每一世乃至于日常都离不开要写字,这一笔字是常人想都不敢想象的老辣浑圆、炉火纯青。

  谢青鹤这时候要求说:“求见庄老先生。”

  刘钦连忙说:“庄先生如今还没睡下,你等着,我去问一问。”

  刘钦觉得,就凭这一手字,这“小弟子”就有资格见庄老先生。也就是吃亏在年纪还小,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者,就用这支笔写张拜帖,庄老先生也得马上请他进门。

  见刘钦拿走了他的画,谢青鹤知道这是求见庄老先生的敲门砖,又拿了块核桃饼吃。

  那边刘钦一路小跑着去了庄老先生寝居的老山居,庄老先生年纪也不大,不过五十出头,只是年轻时科场不顺、老出意外,遭受了太多打击,这会儿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上去比较苍老。

  庄老先生一手拎着酒壶,身边摆着酱肘子,居然在泡脚。

  “庄先生,您看。您来看!”刘钦小心翼翼地把卷纸展开,“才来了个学生,我给他出了题,一道题都没写,要了纸就画画。我本想这人太过狂妄,必要逐出去,哪晓得……您看!这一笔字!如此老练沉稳,这是真的好啊,看看这一道……哎呀,书圣在世不过如此……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写得出来这样的字,若不是亲眼看着他写的,我要觉得他是找了枪手……哪里请得起这样的枪手……”

  刘钦就指着谢青鹤题跋的几个字喋喋不休,庄续龄则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幅画。

  看了片刻,庄续龄突然起身,哗啦一声,带着满脚水走进屋,点了两个台灯举着走出来,将画中与庄园实景细微处的不同看了三五遍,叹息道:“这哪里是来求学的。”

  刘钦诧异地看着他:“啊?”

  明明就是来踢馆的。

  这画作的主人于易道见解之深,哪里还需要求学?足可以开山授业了。

  庄续龄知道刘钦本经是春秋,对易经只是略懂,这事跟刘钦说不明白。听说谢青鹤要求见,庄续龄找个快毛巾擦脚,说:“你去把人叫来吧。我这里准备两个菜,二两酒,开门迎客。”

  众所周知,庄老先生是个科场失意的倒霉蛋,所以,庄老先生特别讨厌高官显贵。

  能让他入夜之后还破例款待的,不可能是前来求学的普通学子,也不可能是嚣张登门的达官显贵,只可能是才高八斗的各路文宗神仙。

  ——他若是不服气,门都别想进,何况还专门整治两个菜,备上二两酒?

第163章 溺杀(9)

  刘钦下山去请谢青鹤赴宴,庄老先生的书童眠儿亲自提灯相请。夜色渐沉,眠儿手里的灯火沿着上坡的石子路,摇摇晃晃往上漂移,在山水书斋围观的学生们全都惊得鸦雀无声。

  没过多久,老山居里传来庄老先生爽朗的笑声,蹲在坡下围观的学生们更沉默了。

  有好事者钻进山水书斋,想要看看是否留下了墨卷痕迹,半个字没找着。反倒是看见留有砚台的书桌边上,摆了个小板凳,桌上还有茶杯和点心盘子——

  “这是刘先生家公子来拜山了?”学生甲不可思议地说。

  众学生皆知刘钦长子资质平庸,幼子尚在蒙学,不可能前来求学。不过,正经答卷的时候,刘钦居然搬个小板凳坐在学生的身边,还跟学生一起喝茶吃点心,实在是让人很惊讶。

  “倒像是庄先生家公子。”学生乙想起夜空中传来的属于庄老先生的笑声,又羡又妒。

  门外。

  贺静与原时安也在仰头议论。

  从山水书斋能看见老山居的院门,两串灯笼散发着微光,宛如两簇明星。

  贺静将手袖起,轻声说:“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年纪轻轻就叫两位先生如此青眼。”

  原时安示意他往东看,贺静一回头,远远地看见绊儿提着灯过来,身后跟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儒生,沿途正在围观的学生都纷纷施礼,口称小庄先生。贺静也赶忙作揖:“师兄。”

  庄彤一路走来,只在贺静身边停下,对原时安微微躬身。

  原时安作揖回礼。

  “还不休息么?”庄彤才问贺静。

  贺静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老山居:“才吃了晚饭出来。闹出这么大动静,看一眼呗。”又看站在庄彤身边的绊儿,“先生叫?”

  庄彤微微点头,说:“父亲唤我去作陪。”

  贺静两眼睁圆。

  庄彤已拱手告辞:“我先去了。早些休息。”

  送走了庄彤之后,旁边几个学生也都挤了过来,围着贺静叽叽喳喳:“也就是庄先生几位同门故友来了,才叫小庄先生去陪。这是个什么章程?”

  贺静没好气地说:“我那日拜师,先生不也叫师兄来陪?师兄叫早些休息,都快散了。”

  待围观学生逐渐离开之后,贺静才对原时安吐吐舌头,说:“自打师母过身之后,师兄身子一直不好,这都黑了还叫师兄去陪客,这可不得了了。”

  原时安似是漫不经心,含糊地应了一句。

  贺静关心地问:“你还烦那婚事呢?如今余阁老致仕,靖西侯和熊太守都已认罪伏法,你家想聘哪家闺女就聘哪家闺女,怎么比从前还烦恼几分?”

  原时安摇摇头,说:“婚姻之事,岂能儿戏。不说这个,今日去我那里喝酒?”

  贺静就搭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去呀。”

  ※

  老山居内。

  庄彤也在猜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刚进门就被庄老先生招呼:“彤儿,快来坐。”

  闹得庄彤莫名其妙。有客人在,不得先叙礼么?他一边应着父亲的招呼上前,一边向陪坐一旁的刘钦施礼,目光放在了坐在父亲庄老先生对面的少年身上。

  那是个其貌不扬却十分引人注目的年轻人,皮囊绝不算出众,却有一种很迥异的风度。

  刘钦在场的情况下,这年轻人居然坐在了庄老先生的对面,这事就很稀罕。

  “父亲,这位……”

  庄彤一句话没说完,被庄老先生摁坐在身边,强行把他袖子撸起,手递出去。

  “不急不急。庄公子身虚体弱,夜行急喘,稍坐片刻再看。”谢青鹤蹬了鞋子,很随意地盘膝坐在案前,神色非常放松自如。光看他舒展的体态,就知道他很适应这种场合,没有半点扭捏惶恐。

  “对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庄老先生拉着儿子的手,满眼慈爱,“这位蒋先生一身好医术,给你瞧瞧身子,说不得就好起来了。来,你给蒋先生敬上一杯酒。”

  童儿即刻递来斟满的酒杯,庄彤跽坐而起,满头雾水地给谢青鹤敬酒:“劳先生费心了。”

  让庄彤惊异的是,这人果然狂悖无礼。他把礼数做足了,这少年居然稳稳当当地盘膝散坐在案前,很自然随性地受了他的礼敬,说:“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听那口气,好像对方肯受他的礼数,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庄老先生熟知儿子的脾性,本就聪颖才高,难免心高气傲,又有体弱的病症,身体影响了情志,更加容易小心眼。教养让他不可能当着长辈的面对客人发飙,可是,小心眼都是自己气死的。

  “子重。”庄老先生给刘钦打眼色。

  刘钦正在啃卤猪蹄,闻言连忙起身,先叫童儿拿热毛巾擦了手,又拿冷毛巾擦手,一连擦了三遍,最后居然还去炉前熏了熏,闻着手上没有味儿了,才小心翼翼地去拿谢青鹤的那幅画。

  这么一番过场搞下来,早已吸引了庄彤的目光。那纸上是什么内容,叫刘先生如此珍重?

  画纸不大,刘钦两手滑开。

  更让庄彤在意的是,眠儿和绊儿举灯照明,拿的居然是有琉璃灯罩的莲花灯。

  ——琉璃灯罩不易得,庄老先生轻易不许童儿去碰,只怕摔坏了。

  这是怕烛火把墨卷撩了,才用上了琉璃灯罩。

  庄彤的好奇心被拉到了极点,目光落在刘钦手持的画纸上时,首先吸引他的,也是谢青鹤的两句题跋。光是看见那两行字,他的眼中就露出惊喜、欣赏、赞叹的光彩,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微微划动,不自觉地照着画上字迹临摹,又慌忙去看落款,愕然发现是一道奇怪的线。

  “刘先生,”庄彤又回头看庄老先生,“爹,这是哪位先生的墨宝?”

  庄老先生丝毫不怕打击了儿子的自信心,乐呵呵地示意身边的少年:“蒋先生的墨宝。”

  庄彤的震惊遮都遮不住。

  不过,庄老先生不可能说谎,庄彤震惊之余,突然就理解了蒋先生的“狂妄”。

  狂是很狂,但,这可不是妄人。这是真正有资格傲视尘俗的狂人。

  庄彤确实心高气傲,可他有眼界也有见识,他自己的傲气就来自于才华,这位被庄老先生尊称为“蒋先生”的少年,俨然已有书道封圣的气象,人家凭什么不能狂,不能傲视人间?庄彤心服。

  他离席走到谢青鹤面前,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先生才高,后生庄彤拜服。”

  谢青鹤还是和适才一样轻松,笑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庄老先生苦笑道:“我这个儿子,对易经也是学得不通。”

  庄彤有些意外,回头去看刘钦,刘钦正拿手指那幅画,庄彤才发现那幅画的内容是庄园山水。

  他是庄老先生的儿子,当然知道庄园山水屋舍都是庄老先生精心安排,隐含天象地理。这会儿将提拔的字完全略去,重新去看那幅画,顿时有了一种更玄妙的感受——字是一种非常局限的传播方式,虽约定俗成,可各人体感不尽相同,解读时必有谬误。

  画则不然。

  画中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执笔者心中所想,目之所见。

  庄彤继承了亲爹的才华,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被提醒之后,他完全沉浸在了画中山水之中,忍不住往前一步近距离观赏。

  刘钦把画留给他,又溜回席上继续啃猪蹄儿。

  谢青鹤则跟庄老先生聊老年话题:“若是学些气功,再读易经也能容易些。”

  庄老先生不住点头:“我年轻时也学了点炼气的功夫,不知道好坏,练得满脸通红。我那夫人说是歪门邪道,不许再练下去,倒也丢了几十年了。”

  谢青鹤问他练的什么法门,庄老先生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谢青鹤只好笑一笑。

  庄老先生学的“功法”,连歪门邪道都算不上,不知道是哪家江湖骗子胡乱比划的东西。说是炼气练得满脸通红云云,很可能是大夏天正午对着太阳“练功”,被烈日晒坏了皮……

  刘钦啃完了一个猪蹄儿,方才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于易经上没什么造诣,听了先生讲解,方才知道蒋小郎于此道造诣甚深。既如此,蒋小郎为何要来庄园‘拜师’?”

  “不瞒两位先生。”谢青鹤放下酒杯,说得很是诚恳,“我此生无心举业,只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奈何堂上两位大人不能释怀,总有田舍郎登天子堂的心思。如今借口拜师读书躲了出来,还请两位先生帮着打个幌子,好歹叫我清静两年。”

  换了寻常学生敢这么要求,立时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得马上就要逐出门去。

  然而,眼前这学生压根儿就不是学生。刘钦闻言差点喷了茶,庄老先生也是扶膝大笑,指着他没好气地骂:“你这小子不老实!戏耍你家大人,还要拖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