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28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这条旧棉絮不见了。

  谢青鹤提着灯走出门去,查看四周。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谢青鹤住下之后,只打扫了卧房与厨房,其余各处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半个月自然积攒的灰尘痕迹,使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有人翻墙而入,踩进绵软的菜地里,沿着廊下猫进他的窗边,把他屋内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在缝隙处贴上了细细的油纸。

  众所周知,油纸能防水,自然也不透气。窗户缝隙被贴了油纸,这是想用炭气杀他。

  那条旧棉絮就被扔在了窗下。

  谢青鹤一边拿软草生火,一边回想自己从寒冷中醒来的那一瞬间。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了。

  或者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成功”了。

  蒋英洲的皮囊让他耳不聪目不明,在寒冷的环境里,他畏缩在被窝之中,几乎失去了所有警惕。

  他在温暖中沉睡,完全没察觉到有人爬到了窗外,那个动手把油纸贴满窗户缝隙的“杀手”,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不超过四尺。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没有惊醒!

  并不是对方有多高明。而是他如今的皮囊太拖后腿,限制了元魂的强大,根本无法自保。

  这一次是对方杀手来得比较晚,对方也没有预料到他是这样的用柴习惯,他火盆里的柴炭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方才阴差阳错逃过了对方的暗杀。如果他选择闷火慢烧,此次入魔今夜就要结束了。

  ……谢青鹤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栽在这么幼稚的暗杀中。

  火盆重新升起,暖意再次来袭。

  谢青鹤看着窗缝上贴着的油纸,心想,这么明显的杀人证据,对方应该还会在来一趟吧?

  至少在确认他死亡之后,在他窗户各处贴了油纸的人,应该会来把油纸取走。用炭气杀人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么明显的罪证留在此处,岂不是惹人生疑?

  他背风坐在廊下,这地方是个L型,院外看不见。

  面前放着火盆,江风呼呼吹来,谢青鹤一边烤火,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削皮刀。

  这把刀只有三寸长,锋刃短胖,锐利非常,是蒋幼娘削蔬果所用。她离家之前才让过路的匠人打磨过,待她离家之后,张氏不惯用此刀,刀子就一直闲置柜上,打磨好的锋芒,一丝未损。

  谢青鹤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然而,随着天光渐白,旭日东升,寒夜一点点褪去,始终没有人来取油纸。

  听见渐渐苏醒的街坊,小镇上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天,谢青鹤突然意识到,是的,这人是不必来取油纸的。怕冷畏寒的蒋英洲觉得窗户漏风,自己用油纸把窗户缝隙贴起来,被炭气毒杀在屋内,这未尝说不过去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又或者,前来替他收尸的人,也可以趁着混乱之中,不动声色地把油纸撕了去。

  比如说,他的大姐夫。

  谢青鹤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要暗杀他。

  从地缘方面考虑,安家嫌疑最大。从动机仇恨程度方面考虑,迁西侯首当其冲。

  谢青鹤昨晚早课,吃了早饭,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舒展了蜷缩一夜的筋骨,又觉得不管是安家还是迁西侯,都有些不靠谱。

  谢青鹤是在让赵家、赵小姐倒霉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悄办的,除了贺静,只怕连赵家都不清楚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安家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在这种设想之下,蒋占文和张氏才是主导卖女儿的罪魁祸首,他们又是蒋幼娘的父母,安家连他俩都没有怎么逼迫,让他俩全须全尾地逃到乡下去,怎么可能来找蒋幼娘的兄弟麻烦?还出手就是杀人?

  至于说迁西侯,毕竟离得太远了,哪里就那么刚好,他才回到临江镇,杀手紧跟着就出手?那杀手难道还能一直跟着他不成?就算他因冬天受寒迟钝了反应和警惕,舒景也不是吃素的。

  而且,迁西侯若有异动,原时安不可能不示警。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使人来接英弟就是了,年三十这么大的日子,你做当家主母的不在家操持,兴师动众往娘家跑,外人都以为……”

  谢青鹤站在堂前,看着扶着蒋元娘下车,一边念叨数落,一边进门的大姐夫李常熟,突然就想明白了。

  蒋元娘嫁给李常熟做续弦,当初贪图的就是李家给的聘嫁银子,自然不被李家所敬重。

  李常熟平时也不怎么爱搭理蒋元娘娘家的事情,他的态度很明确,银子给你花,但不是无限度地让你挥霍贴补娘家。而且,已经拿了银子,就不要想太多其余的事情了——没精力应付你的私事。

  平时家里有些什么事情,蒋元娘都是差遣来送钱送东西,更要紧的事情,比如爹娘生病,弟弟生病不好了,她才会亲自来一趟。这么多年来,除了新婚三日回门,李常熟唯一来了一次,就是张氏在徐家挨打昏迷,李常熟来帮着办蒋二娘和离之事。

  若不是赶着来替内弟收尸,就李常熟的凉薄性子,他岂肯陪蒋元娘来蒋家接人?

  李常熟正准备上演一场目睹内弟被炭气毒杀的惨剧,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站在堂前,以为自己见了鬼,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也是好城府,居然马上就按捺下来,不曾太过失态。

  确认谢青鹤没死之后,李常熟即刻就换了一张笑脸:“英弟,我和你姐姐接你来了。”

  蒋元娘被丈夫扶着下车,夫妻两个一直牵着手,突然之间就被丈夫捏了一下。

  她意识到丈夫失态了。

  可是,看见弟弟,丈夫为什么要失态呢?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门外?”蒋元娘连忙上前,马上就有丫鬟送来手炉,她塞进弟弟手里,握着弟弟冰凉的双手,她很关心,“打小你就怕冷。瘦了,瘦了。你这身上的肥肉都没有了,可不得更怕冷了么?”

  谢青鹤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没了那一身肥嘟嘟的赘肉,可把大姐姐心疼坏了。

  “大姐姐怎么来了?”谢青鹤问。

  “这镇子能有多大啊?昨天我就听说你回来了。只是那时候都入夜了,我也不好出门。今天天亮,我就赶紧叫上你姐夫一起来接你。”蒋元娘没有说,她在家里无法做主,必须得等李常熟回家之后,向丈夫请示过后,再来接弟弟回婆家去过年。

  “爹娘……唉,他们都回村里去了。你独自一人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姐姐怎么能放心?”蒋元娘很自然地去了他的屋里,亲自给他收拾被褥,打包行李,“走吧,跟姐姐回家去。”

  谢青鹤发现李常熟有恃无恐,笑眯眯地跟了进来,半点不担心昨夜之事曝光。

  “姐姐说昨夜才知道我回来了?”谢青鹤问。

  蒋元娘已经把他的包裹都收好了,又去抖了抖被子,说:“隔壁二婶家的大郎在码头做文书,他跟我家下人说了,我才知道你家来了。如今家里跟安家不大对付,你不要独自在此,快跟我走。”

  谢青鹤坐在床上,说:“大姐姐,安家究竟怎么了?可是他们把爹娘逼去了乡下?”

  蒋元娘提起此事也是愁眉苦脸,说:“说是京里的表小姐出事了,怪小妹八字不好,带了晦气。他家势大嘛,放话不与爹爹交好,其他场面上的人物也不好再跟爹来往。平日里也有些气头上的摩擦,咱爹好性儿,也不爱与他们争执……只是日子不大好过了。”

  蒋占文哪里是好性儿?无非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得罪安家,各处忍辱罢了。若是他与安家的地位调过来,他就不是好性儿了。

  谢青鹤问道:“就这样吗?”

  蒋元娘被问得有点奇怪:“就这样。”

  “那为何我昨夜熟睡之时,安家派人用油纸封我的窗缝?想要把我闷死?”谢青鹤起身推开窗户,让蒋元娘看贴在缝隙上的油纸,“他们不记恨爹娘,单单记恨我么?三姐姐八字不好,与我有何相干?她出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蒋元娘温柔和善,却从来都不蠢。

  李常熟为何一反常态陪她来接弟弟,进门看见弟弟为何失态……看见油纸之后,她都明白了。

  谢青鹤接了蒋幼娘回家之后,直接就去了羊亭县,并没有回临江镇来报信儿。既然连家中父母都没有联系,自然也不可能去联系已经出嫁的长姐。但是,很多消息也是瞒不住的。

  蒋二娘这几个月都在张罗着做她的女红铺子,但凡妇人,哪个不会做女红?想要开铺子,要么人脉广,要么做出来的花样胜人一筹。蒋二娘搭上糜氏的路子,糜氏在羊亭县的贵妇圈子里也有交际,人脉做了起来,邻县自然能收到风声,毕竟离得也不远。

  李常熟一心一意想着要纳蒋二娘为妾,与蒋占文已经隐隐有了默契。

  然而,蒋二娘只有走投无路,才有可能委身做妾,与姐姐二女共侍一夫。

  现在她跟着弟弟一起生活,弟弟又搭上了庄老先生和贺家的少爷,照着这么发展下去,蒋英洲活得越是风光出息,他的姐姐蒋二娘就越不可能给人做妾,尤其不可能给大姐夫做妾。

  谢青鹤早就成了李常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没有机会罢了,一旦谢青鹤落单,他岂会放过?

  蒋元娘粉拳轻捏,云鬓中的金钗微微颤抖。

  丈夫肖想和离归家的妹子,她可以忍。丈夫害到了弟弟头上,忍,还是不忍?!

  不忍又能怎么办?这窗上的油纸谁能证明是丈夫的手笔?到公堂上难道可以指责丈夫想纳妹子为妾,所以才想除去弟弟这个唯一的障碍?空口白牙攀咬,堂上父母能听信么?如今家里得罪了安家,李家在县里也有势力,这状告得赢吗?若是告不赢……下场又会如何?

  自从蒋占文得罪安家之间,数月做不得营生,家里吃穿用度全靠蒋元娘开销。

  蒋元娘考虑的问题也很多。她若是得罪了丈夫,触怒了李常熟,以后爹娘如何养老?她从来没指望过弟弟。在蒋元娘的心目中,弟弟还是那个指望着她塞零花钱的小孩子,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

  她若不为了钱财考虑,当初又怎么会嫁给李常熟做续弦?本就是为了钱啊!

  可是。

  他要杀弟弟。

  今日杀不了,明日是不是还会继续杀?一直到弟弟死了,他如愿得到二妹为止?

  ……把二妹给了他呢?

  蒋元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丑陋可笑。卖了自己不算,连二妹都要一起卖了吗?她这些年都在假装李家多么地好,李常熟是何等良人归处,个中心酸,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事我也想不明白了。”蒋元娘镇静时说话明切清晰,不带一丝犹豫,“不如,姐姐带你去安家问一问。”

  谢青鹤故意扯上安家说事,就是要拉安家下水。

  他们是无法证明油纸之事是李常熟干的,也很难左右临县堂官的判决,但是,安家可以。

  蒋元娘与弟弟保持了默契,把站在一旁的李常熟惊呆了。

  卧槽,你姐弟俩玩真的啊?!

第180章 溺杀(26)

  “这事还当从长计议。”

  李常熟马上打断了姐弟俩的唱和,假惺惺地走到窗前查看。

  他弯着腰探着头东看西看,谢青鹤则看蒋元娘的脸色。

  在蒋元娘心目中,自然是家人弟弟最重要。她嫁给李常熟就是为了换一份聘礼银子,给虚荣的弟弟买与安家少爷攀比的玉佩,李常熟想要杀了谢青鹤,蒋元娘自然不与他干休。

  然而,她不过是个闺中忙碌的妇人,哪里处理过杀人之事?

  除了本能地应和着弟弟的说辞,她心里慌乱,眼神中带出一点紧张与无助。

  从小到大她都是弟弟的保护者和供养者,从来不曾觉得弟弟可以倚靠。相反,在她的认知里,弟弟遇到难处都是要她来解决的。抛开丈夫这层身份不谈,李常熟有财有势年富力强,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莫说报复李常熟,就算单纯想逃过李常熟对弟弟的残害,只怕都要费些力气。

  蒋元娘对此深为忐忑,却不能让弟弟和丈夫看出端倪,只能竭力保持着冷静的模样。

  谢青鹤对她生起一丝怜悯之心。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所托非人,就要无辜面对此时的艰难抉择。

  她原本也不打算嫁给年纪与父亲差不多大的李常熟。若非蒋英洲虚荣心作祟,在家打滚装病,非要买价值不菲的玉佩,非要与安家少爷攀比,蒋元娘不会嫁给李常熟,李常熟也没机会认识蒋二娘。

  谢青鹤觉得最可笑的是,蒋元娘没有入魔,蒋二娘没有入魔,受尽溺爱的蒋英洲却入魔了。

  李常熟装模作样在窗前探看一番,脸色凝重:“这是有人故意作祟,我看是冲着英弟来的。”

  他看了半天看出这么个结论,姐弟二人都没吭声。

  这么明白着的事,谢青鹤说了一遍,蒋元娘附议了一遍,李常熟还得察看半天才确认。

  “不过,就这么两张纸就去找安家对质……”

  李常熟的首要目的,还是确保这件事不要捅出去,以免引起风闻:“且不说安家是否是谋害英弟的幕后黑手尚未可知。只说真是安家存心谋害,咱们贸然上门质问,岂不是打草惊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