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特里
只是他念的经文并不是安魂往生咒,而是缚魂咒,这是一老道士教他的,用来拘魂的。
可惜的是,他念了1895天,唯梦闲人不梦君,他的小海棠倒是个心狠的,也未曾入他的梦一次。
日暮西斜,晚光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令画室内的光影变得极其不寻常,浓郁的夕光与贵重的绸紫布料交错,给人一种惶恐感,魁丽而昏黄。
闭目小憩,瑰丽霞光映照他眉目多了一丝莫名邪异,仿佛他眉目间凝出一道煞血。
疯狂匿藏在骨血之中,可他表面还是一派沉静冷然。
再一次入梦,沈清川依旧未曾入他的梦。
合上画室的房门,关泊雅抱着猫出去,他整个人就像一柄锋利的利剑,旁人靠近分毫,都会被这凛冽寒冷的剑锋给伤到。
“关爷,这是本家那边传来的电报,务必要请你回本家一天。”老九比起几年前更稳重,将电报递给关泊雅。
关泊雅扫过电报的内容,一目三行,嗤笑说道,“一群老古董吃老本快吃尽了... ...”
“也好,老宅还放着一老物件镇魂塔,去取东西,随便也送他们一程。”关泊雅说这句话,神情傲然且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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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人来人往,前几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现在战乱褪去,终于能休养生息,老百姓有点盼头了。
百草药堂里拥挤的许多人,熙熙攘攘,天气稍稍回暖但前几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冰雹,抵抗力弱的,被寒风侵体,咳嗽感冒的人就多了起来。
有妇人抱着咳嗽不止的三岁孩童,衣服上均是补丁,浆洗到发白,虽破旧但还算干净,手里领着一捆大蓝根。
来百草药堂看病的人多为穷苦人家,口袋穷到一个子都没有,看诊要钱,拿药要钱,好在冷大夫善心,允许他们用草药来坐抵偿。
百草药堂每个月都会举办一场课堂,教他们如何辨识普通草药,如何采摘草药,让他们多了一丝活命的机会,以往他们若是发高烧病到昏过去,就是靠熬,熬得过去,能活一天是一天。
冷大夫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谢谢,谢谢你,冷大夫。”
脸瘦饥黄的夫人抱着还在发烧的孩童一个劲地弯腰道谢,眼角泪湿,一脸感激。
冷秋渡身着青灰长袍,模样比起几年前更加清瘦,天生冷白皮,加上一脸冷淡,让他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按这药方子去抓药,两碗水用文火来煎... ...”冷秋渡吩咐药童到后院的炉屋煎药,让其领着妇人到大堂旁边的耳房等候。
看了二十几个病人,人声鼎沸的大堂终于清净些了,冷秋渡就算惜字如金,从早上到大中午,一口水没喝,此时也口干舌燥。
但放在桌面上的茶杯中的茶水早已冷了,正要抬起茶杯来喝一口,一只如莹莹白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拦住了他。
声音清润如风,藏着挪揄的笑意。
“冷医生,怎么喝起冷茶来,昨天还嘱咐别人切不可喝寒凉之物,今儿你自个倒不遵守,你这样可没没有信服力。”
清隽的年轻人也一袭墨绿长袍,布料颜色比冷秋渡的重上一度,脸色比常人苍白透明些许,好看的如水墨画眉间遮不住他的病容,外披一件袄子,领口有一圈雪白皮毛,拥着一张若梅谢雪中枝的脸。
漂亮到令人咂舌,恍若不似真人,而似仙。
大堂外头有几个在翘楚的病人都看呆了,就算再看一次,他们也忍不住感叹,冷大夫的兄弟长得真好看。
冷秋渡的冷峻秀逸的脸终于有一点笑意,恍若冰山初融,冰柱上还挂着剔透的冰露,在日光下耀目发光。
冷秋渡极为自然地握住了沈清川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没捧汤婆子吗?”
下一句,才问道,“你怎么来这?”
沈清川笑道,“我不来,你倒是忙到又忘记用餐了,一日三餐没个准时。”
“你也不用亲自来,派人送饭就行。”冷秋渡微微抿唇,蹙眉,沈清川身体不好,底子亏损得厉害,养了几年也没好转。
他是怕这药堂来往的病人杂多,万一渡上病气就不好了。
沈清川抽手回去,让仆人四儿拎来饭盒,红木饭盒的底部的瓷盘隔着炭火,正煨饭食也不怕冷掉,一一摆好饭菜,说道,“我就你这一位兄弟了,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冷秋渡接过碗筷的动作微微一顿,只一瞬,没有让人察觉到,眼睫低垂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让人捉摸不透他眼神。
沈清川,不,现在应该改名冷清川。
沈清川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现在这个前尘忘尽的人是冷清川。
五年前,冷秋渡得知消息后,疯了一样去海边寻找沈清川,终于在一渔夫烂木屋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沈清川,救他的是一不会说话的哑巴渔夫,他抱了昏迷不醒的沈清川,藏在自己的小屋。
他原本想告诉沈家,沈清川还活着,但见到那铺天盖地的辱骂嘲弄在报纸上刊登,沈三少是个喜欢男人的疯子。
那时,他不知道心里的是震惊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点。
他很清晰地知道,他不能把沈清川留在渤海城,当然,这也藏了一份小小的隐秘私心。
后来,他在一雨夜委托庄筱筱帮他弄两张火车票,伪装成带兄弟回老家看病的乘客,偷偷带着沈清川逃离渤海城。
为了帮沈清川治病,冷秋渡拜了一老先生为师,这五年来他苦读医书,好在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学得很快,加上会外语,跟西医医院打交道,交情颇好。
老先生一生无子,早年间收了几个徒儿,在战乱中死的死,逃的逃,仅剩他孤苦一人守着这偌大的衰败的百草药堂,好在在晚年他收了一天赋异禀的徒弟。
老先生死后,冷秋渡继承了破旧的百草药堂,战火纷飞,他的百草药堂被恶棍打砸过,将所剩无几的钱财收刮一空,别人来打砸,他也操起木棍板凳比恶霸更凶狠十倍,慢慢也无人敢欺负。
后面几年,冷秋渡逐渐有了名气,各人都尊敬他,都是凡人谁没个头昏闹热的时候,众人也不敢得罪。
且外,现在先不说冷大夫身手了得,若是欺负百草药堂的人,凡是受过冷大夫看病恩泽的人,就一人一口唾沫将其淹死。
百草药堂是他的倚靠,除此之外,冷大夫还有一不能动的死穴就是他的亲人冷清川。
别人说一句他和冷清川长的不像兄弟,更像是契兄弟,冷大夫脸色一下子就冷起来。
这契兄弟不是结拜兄弟,而是闽中一不入流的风俗。
不过,这也不怪旁人,谁叫冷大夫快近三十了,也未曾成家,媒婆都快把他家的门槛磨没了,城里的富家小姐或是官家小姐都派人来说亲,也不见冷大夫动心。
第194章
百草药堂顶部黑瓦叠铺, 檐上积雪如屑,日光从两片透明琉璃瓦投入大堂,室内明亮如净。
冷秋渡站在一格格堆成药柜前, 整理药材,修长如竹, 葳蕤青郁,如雅似清风。
轻浅日光落在他眼睫, 投落的光影像蕉树叶子筛落的斑驳金色光线, 有种旧日的昳丽。
突然间,沈清川脑海闪过一模糊的片段, 一闪而过, 太快了, 他抓不住那片段。
像陡然心悸, 还未来得及分辨那份不可名状的悸动, 他下意识地走过, 鬼使神差的,手指差点触摸到冷秋渡后脑勺的头发。
指尖距离发丝的距离还差一点点。
冷秋渡回过头, 看到沈清川露出和往常不一样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沈清川摇摇头, 思忖一下, 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问出口, 说道,“秋渡,你以前留过长发吗?”
眼眸明澈似供奉在佛堂前的净水,涤澈人心。
冷秋渡微微垂下眼睫, 侧过身,偏过头,挺拔鼻梁犹如玉瓶,薄凉的唇张启淡淡说道,“不曾。”
沈清川怅惘若失,像是黯淡下来的星辰,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一丝失落,像是满满的期待落空了,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一旁的干瘦四儿,收拾碗筷,抬头说道,“清川少爷,是想姑娘了了吧?”
四儿笑嘻嘻地说道,“清川少爷是将冷大夫的背影错认是哪位姑娘?”
“只有姑娘家才留长发,或者是戏园子里的优伶,男扮做花旦才在头上贴长长的黑发。”
是啊,留长发的只有是姑娘家,不过,姑娘的身形也没冷秋渡这般人高马大的。
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冷秋渡见沈清川皱眉,眼眸低垂,煞白一张脸,像即将要融化成冰水的皑皑白雪,可怜,我见犹怜。
走过去,站到沈清川身边,伸出手,轻轻地摁揉他的太阳穴。
冷秋渡听起来凌凌似寒风的声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说道,“又在想了?”
沈清川知道冷秋渡一直比较介意他回想过去,回想他缺失的某段空白记忆,哪怕冷秋渡不曾提及一句,但沈清川知道他是在意的。
沈清川轻轻地摇了摇头,舒展眉宇,恍若清隽清风,静悄落在檐上的姣洁月华,说道,“不碍事。”
用完午膳,沈清川百草药堂赖坐了一会儿,看着冷秋渡忙活起来,诊断看病,写方子抓药,言语简洁嘱咐病人需要注意的事项,包括饮食如何煎药,一剂药要分几次喝等等。
冬日严寒,犯风寒的病人颇多,加上冷秋渡医术高明,为穷人看病几乎算是分文不取,只让他们干活或者以药抵药,来百草药堂看病的人更多了。
沈清川也想留下帮忙打下手,帮忙抓药,但被冷秋渡赶了出去,让他回去歇息,怕万一他那身子骨被渡了病气,就不好了。
沈清川每次生病都几乎要去掉大半命,差点死去。
四儿也怕,他怕清川少爷一病不起,也怕冷秋渡一到清川少爷生病的时候,就冷着一张脸如同阎王爷。
虽说冷秋渡平时也冷,但有时候他望向清川少爷的时候,眼眸底下是有温度笑意的。
“清川少爷,回去吧,家里应该差不多煮好汤药了,要是回去迟了,药不热,药效就没那么好了。”四儿也劝说。
“好好好,我回去还不行吗?”
沈清川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摸摸鼻子,不想给冷秋渡添麻烦,若他真的生病了,他这位兄弟可要劳神费心了。
不过多打搅冷秋渡,沈清川披上在暖炉熨烫一会儿的外袄,就和四儿走上大街道。
无战火,街道上的烟火气也热闹起来,茶馆饭铺,各类的小食摊,但均是不怎么精细的小食,有油茶,有扒糕,还有吊子汤。
四儿还是少年好奇心足,见路边众人围着一变戏法的摊子,他也凑过去张望两眼,看完了还跑回来跟沈清川说道,“清川少爷,你看那涂着红黄油彩的猴儿,耍了一个翻跟头,差一点就摔下来,真逗。”
沈清川只微微笑弯明眸,落在他人的心坎上,就跟化开的绵软白雪,带来一种阳光般的暖意,似乎从他的骨子里透出。
这人在大街上一笑,恍若一尊琉璃人,四儿一时也失了神。
沈清川知道出来摆摊演猴儿戏的都是一群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实在掀不开锅的,找不出一口吃的人家,就会把孩子送到师傅家学手艺,一画押就是十年,师傅严厉犯错动辄打骂,其中苦辛无人知晓。
只是那师傅为了养活十几口孩子,担子都压在他身上,没有绝对的对错。
这世道还是难活。
沈清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取出兜里的一些钱银,不多,浅薄心意了以慰藉。
他全部递给四儿,说道,“去吧,看了人家一场戏,总该打赏些的。”
沈清川见那围观的众人倒喝彩,一群不到齐腰高的孩子,个个低着头羞愤欲找地缝躲进去。
“再不去,那大胡子师傅,恐怕今晚会严罚那群孩子了。”沈清川说道。
四儿从来不敢违背沈清川说的话,捧着那几块钱,嘀咕说道,“这也太多了吧,清川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善心了。”
这话四儿不敢对沈清川说,不然沈清川一定会对他说,“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各人的难处不一样,说不定你的小小帮助,别人就能活命呢。”
“给你。”四儿将钱抛进一瓦罐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