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可你接受邀请,已经在此居留了五日,”博拉维低声问,“那么,我的表兄,你认为,他们追逐的是什么利益呢?”
“无非金钱与土地,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金钱,所以他们开始谋求领地了!”沃特兰短促有力地结论,“博拉维,你身处其中,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
“我不太清楚。”博拉维说。
沃特兰吃了一惊。
“我曾经以为我知道,直到我发现这只是错觉。”博拉维说,“因为我是个狭隘的人,我不能理解他的世界,所以,我总是以自己最痛恨,又最习惯的方式去解释他的一切作为——如你这般,表兄。”
沃特兰又惊又怒,如同被玩弄,“你竟仍是——”
“放弃你的幻想吧,表兄,这是我的忠告。”夜灯在博拉维的脸上投出轮廓,他让教士的手离开了自己的领子,“无论我们如何作想,我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抵抗他。现在的你还不能够明白,但很快,就如当初的我,事实胜过所有语言——”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仍是阴暗低沉的清晨,慌张的信使踩着水花,匆匆离开西城的旅舍大道,直奔东城区,一列教士跟着他的脚步离开,同样向着东城,向着那座最为高大,耸立着醒目标志的建筑而去。
到了下午,传言的波纹扩散到了城市的所有角落,让玛希城居民忧虑许久的那个问题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外邦人要同玛希城的城主及贵族谈判。此举将决定外邦人的去留和其他重要事务。
这很容易让人猜测,这一进展与那日穿越风雨而来的新外邦人有关,虽然外邦人在玛希城经营,更替人员是常有之事。过于频繁的成员变化是他们受攻击的因由之一,不过他们的解释也能说服很大一批人——这座城市实在缺乏能满足他们的能工巧匠,所以那些来自外邦人领地的泥瓦匠和木匠来来又去去。只是这次来人实在非同一般,他们又带来了什么还不可知,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群人中居然有个黑发黑眸,疑似遗族的男人。
并且那人不是奴隶,没有罪枷,他很可能是外邦人的首领之一。
闻知此事,此前一直安稳等待的曼斯主教紧急赶往山坡城堡,为了躲避疫病及其他安全考虑,城主和他的法师从冬季起就居住在那里。主教在城堡里和他们商谈至次日清晨,才在骑士们的护送下回到教堂。
在这段是时间,信使也将城主和贵族的回复带给了外邦人。信中写道,出于神的仁慈及城市本身的自由精神,他们允许外邦人提出留在玛希城的条件,谈判地点他们会在山丘城堡等待外邦人,在城堡外的土地上,将有至少二十名的贵族及商人代表到场,而照这个人数比例比例,作为另一方的外邦人最多只能到场五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勉强同意给予一次机会。
贵族们尽力用措辞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几乎是目前他们能选择的最好的方式,只要双方都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们就能够在一定范围,最重要的是,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慢慢讨价还价。
令人不安的是,外邦人完全不讨价还价,他们不仅完全接受了这些要求,并且将这个消息更加迅速地传播了出去。
他们承诺会派出至少两位自己的首领,以及一位兄弟盟,一位姐妹会的重要人物。毫无疑问,那名传言中的黑发首领也在其中。
城堡那边已经找不到更多能说服自己反悔的理由了。
天可怜见,近日来,这令人发疯的阴雨总算有了停息的迹象,那厚重的天幕偶尔还会裂开一两道云隙,漏下让人期待的几丝天光,对几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意味着希望的好兆头。而约定之日更是前所未有的好天气,淅淅沥沥的雨水到清晨时几乎是完全停了,只有拂面的清风还带着丝丝凉意,人们终于能从自己阴湿的住所中暂时解脱出来,搬来石块填补淤泥深厚的街道,想方设法去寻找还没湿朽的材料以修葺摇摇欲坠的房屋。于是旅舍大街重新又变得热闹起来,而这也几乎是城市里唯一还能热闹的地方了。即将开始的谈判对外邦人要做的事似乎毫无影响,他们仍十分慷慨地以街道为基础,向市民们借出梯子和工具,还有树皮薄板等等优良用料,而除了材料,他们还每条街道都派去一名工匠,而市民们除了供应他们的食物,不需要付出其他报酬。
就像他们自己相信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仍然能在玛希城继续安稳地待下去那样。
排队等候时,几乎已经要习惯外邦人种种安排的市民和苦工们悄声议论此事,无论在外邦人跟贵族商会的矛盾中他们愿意站在哪一方,对所有长着耳朵和眼睛的人来说,毫无疑问,外邦人很早就开始代行城市统治者的许多职责了,甚至他们所做的还远远超出城市的主人应当做到的。如果没有外邦人,城市是否还能有这般的繁荣?没有外邦人,在还未过去的这场灾难中,玛希城又会如何?
贵族和商会真的会把外邦人赶走吗?而外邦人又真的会离开吗?
此事切关生存,所以,当一行看起来应该是去参加谈判的外邦人离开旅舍时,一些人情不自禁地注目着他们,一些沉默的人则跟在他们身后,然后更多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更多的人跟了上去。
出于种种顾虑,也是在似乎同样预兆了某种变化的外邦人的催促下,会面时刻定在上午。为了此次会面,城堡和教堂几乎是从下定文书起忙碌至今,得知外邦人如约来到山丘下,并真真切切只有五人时,在石墙后整装以待的众人才露出些微喜色。
不论外邦人在他们之中的声名如何,这些异类确实从未打破过他们的信用。
城主却依旧忧心忡忡,他双手交握,粗糙的圣石印在他的手心。主教在他身边摩挲着胸前的白色项链,低声祝祷:“天佑虔信,天荡邪灵,圣耀在我……”
城堡内外和卫墙前后的人注视着山坡小道的尽头,低语声传播:“来了。”“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瞧——”
短暂的停顿。
“那是什么?”
居高临下,山丘俯瞰城区,如同石缝渗水,又如蚁群离巢,人群从街道,从小巷,从房屋的缝隙中走出来,他们缀在一行人身后,在铺着石板的主道上汇聚成缓慢的潮流。他们大多是安静的,有些是忐忑的,他们始终和那几个来谈判的外邦人隔着一段,但是,当这些人抬头望向坡顶时,惊诧的贵族和商人们纷纷冒出了鸡皮疙瘩,金属碰撞声自下而上在风中传递,守卫山下的骑士和护卫放低矛尖,摆出阵势,如临大敌。
外邦人转身对人群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停了下来。
然后外邦人走上山道。
他们在关隘处暂停了一会。城防长仇恨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来多了一个。”
阿托利亚小声说:“我是向导。”
城防长只用眼角看了一眼这个苍白的少女,继续盯着六人之中最为高大那一个,“解下斗篷,交出你们的武器,外邦人!”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外邦人将他们的斗篷抛到路边,展示一览无遗的装饰和空空的双手,才逐一走过两杆长矛架成的拱门,当最后一人完全显露他的发色和容貌时,从护卫到石墙圈,响起了一阵抽息和惊叫。
这样黑的,黑夜一般的长发!还有这样黑的,黑得如噩梦一般的眉眼!
可是他的俊美——那种毫无瑕疵、超出常理、简直非人的英俊同样地动摇人心,他拾阶而上,环视会场,目之所及,众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为震惊,二为畏惧,直至他跨过某一界限,才有人用颤抖的嗓音大叫一声,将一样东西向他扔去,毫不意外地,对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接住了那件圣石饰品,又漫不经心地将之遗弃在地。
又是一阵哗然。那名因恐惧而冲动的辅理主教呆呆地看着地上毫无反应的饰物。
“日安,诸位。”他说,他开口时,有几人捂住了耳朵,他也不曾多看他们一眼。
“吾名亚尔斯兰·范,来自西部工业联盟,‘异域造物者’下第一弟子,三年以来,在玛希城经营之诸位所谓‘外邦人’,无不衷心追随其步伐。受命于这位阁下及工业联盟的意志,我等今日来此向玛希城的诸位统治者征询,是否有一种可能,令双方在一个共同的重大目标之下,彼此和平共存?”
“我们从未听闻‘异域造物者’之名。”在“恶魔!”“魔族!”的嘈杂中,护卫的人墙背后,一名有勇气的贵族戒备地说。
“名号不过力量的装饰,或者入乡随俗的代称,于那位阁下无关紧要。”这名异域来客说,他的声调冷淡,“大灾在即,诸位是否已有思量?”
“你是不是遗族?”又有人叫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范天澜问。
“滚!我们不与恶魔交易!”
近百人环伺之中,范天澜抬起眼睛,对方像被打了一鞭那样弹起,慌乱地将神圣标记拦在身前。
“如果,”范天澜缓缓地说,“这就是玛希城的统治者对我们的态度,那么——”
“不!”众人簇拥中的城主忽然大叫出声,“等等!住手——”
也许早已被各种不可明示的消息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的本意,确实是阻止将要发生的最坏情况,但在此之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视玛希城为不可分离之利益的贵族、商人和佣兵头子们,已经在主教的牵合下统一了他们的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令这些暗藏邪魔的外邦人如意,因此,本是尽力制造极大的人数差距,以形成人多势众局面的苛刻条件,十分顺理成章地转变成了一个围捕陷阱。城主没有能够阻止任何事情,相反,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命令——
“圣耀在我,邪魔天诛!”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叫,“快!”
法师及其学徒开始念诵,数十名骑士及护卫也同时行动,铿锵声中,长枪如林向卫墙前那片狭窄的空地攒刺而去,遭此突变,与那名遗族邪魔同行的数人一脸震惊,阿托利亚瞪大的双眸倒映着锋尖寒光,惊叫还未挤出喉咙,双腿就不由自主屈服下去,然后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蹲下。”
范天澜一步跨过同伴,靴底落地,爆响炸开,断尖飞起,数以十计的长枪眨眼间同起它们的持有者一同偏倒,向他背心扎去五六杆长枪离他尚有两步之遥,下一刻这个距离就消失了,手中失空的触觉刚传入城防长等人脑中,一股极大的力量就沿路回馈,重重击中胸口,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数具穿着铠甲的人体飞到空中,直到此时此刻,人类的视觉能够捕捉到的第一个动作,是他收回手,一根细细的锁链打着旋从他的手腕落下。
然后,他走出第二步。
景象只是传到了眼中,其余人仍在下意识地行动,被击飞的骑士还在向山下坠落,缺了口的包围圈中,一张黑网从天而降,箭矢呼啸,大大小小的火球群聚而至,脚下土地化为泥沼,堪称精妙的法术配合来自日以继夜的针对训练,和袭击对象的十分配合,然而——同样不过刹那,流矢无踪,火球爆散,千万点四射的火星中,携带腐蚀之力的魔网卷成了一条粗糙的黑色绳索,那个黑发的恶魔手持黑绳,手腕只是轻轻一抖,再一次的音爆中,被缠绕于网中的箭支便全数崩裂!
惊呼只出口一半,一阵恐惧的寂静笼罩下来,人体的翻滚声还在坡上。
黑发青年走过泥沼,如同走过平地,魔网同样被他随手抛弃,仍然是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链子在他手中。
他看向缓缓后退的众人。
第368章 我只想种田
“……玛希城的上层阶级坚决不同意让渡手中所剩权力,对我们描述的,布伯平原可能发生的饥荒前景,他们一部分完全不信任我方数据分析,一部分无动于衷,极度反感我们妨碍他们囤积粮食和清肃城市的行为,一部分仍然将希望寄托于外援,试图通过占有所谓‘外邦人’的技术和财富来应对后续危机,最后一种态度在他们之中占主流地位。于是,在此次以拖延时间为目的的谈判中,他们的计划是,在谈判破裂后,通过人数优势及一些陷阱布置,扣押我方谈判代表来获得下一步的主动权。应对这种局面,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做出最大的诚意姿态,同时充分发挥我们的组织效率引导城市中下层民众,关注谈判结果对他们根本利益可能造成的影响……”
在这个计划中,比较符合期望的结果是玛希城的人民对他们的上层建筑感到失望,转而支持开拓支队对更高权力的要求,就算不能实现让他们主动打倒城市统治者的理想发展,也要尽力争取城市居民最大的心理认同。
不过实际行动总有意外,有时候越是谨慎,越是细致的计划越是如此,尤其当计划的目标人人心之时。空降的新负责人十分干脆地否定了这个计划,理由是后续发展容易流向更多的政治博弈,不易引导至集中资源回复和发展生产这个目标方向,在商讨了几种行动方式后,某个十分年轻,资历又十分深厚的人说服了其他人,主动采取一种十分大胆而激进的方式,暂时解决了这个过渡问题。
云深接到报告的时候,玛希城的贵族跟行业合会代表,包括部分宗教人士已被软禁于市政厅,开拓支队安排了一个人负责同他们一对一商谈传统习俗的赎金问题。与此同时,支队开始对玛希城及其周边地区进行改造。
附件是一系列物资申请表格。
云深略略看过那叠厚厚的表单,拿起笔,逐一签字。
然后他又拿起那份综合报告,翻到责备新支负责人过于个人主义那一部分,定定看了一会,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息一声。
风行大地,阴云散去,晴阳当空,热光明照千里赤野。
蒸腾热浪中,时节仿佛一步跨入夏季,然而在历法上,春季此时尚且保留了一个尾巴。
对不能天生天养,又再难狩猎于原野的聚居人类来说,春天是一个既艰苦、又充满希望的季节,从播种希望到收获结果,这漫长过程中的忍耐煎熬便是生命的轮回,饥饿的冬季过去,青黄不接的春季即将过去,又有辛劳而不减饥饿的三季将要到来——
天爷呀,让虫儿少吃些嫩芽吧,我愿日夜躬身对这泥土!天爷呀,让那雨水多些浇灌田地吧,我愿被茅顶漏下的雨水淋透!天爷呀,让那领主少收些租税吧,我只求性命不被一并拿走!天爷呀,让您的代行者多些仁慈吧,我已将脊背送到他脚下,您的眼睛何时才看到我们贴在地上的头颅?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
歌谣年复一年,在茅屋中,在田野上,在山林里传递,低沉又压抑,连歌唱的人都已完全忘记它真实的模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杀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呀,死了我们的血亲骨肉,你们也要到地下去!”歌谣最初的传播者早在血与火中消失,他们所属的民族正在世界边缘挣扎着回到历史,相隔千万里的世界另一端,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又叹出了这样的歌。
重返人间的凶猛阳光带来的并不是希望,急剧攀升的温度在一些地区引起了新的疫情;洪水退去后的淤泥在原野各处沉积,短短时日就被晒成了龟裂的泥壳,只有生命力最强的杂草能从它们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有些地方的土地甚至析出了薄薄的白色盐霜,这样的农地即便休作,也难以恢复地力;许多领主同富有农民的大牲畜在这场长久的灾难中大量损失,用于复垦的农具同人力变得稀缺;夏粮难以播种,而在此时,历来以丰饶闻名的布帛平原,不同的地区都出现了粮食匮乏的状况……
恐怕连最不关心人间的高塔修士都知道,又一场残酷灾难的阴影已经升起。
玛希城便在这片阴影中凸显了出来。
虽然这座城市早已因为外邦人的存在声名远播,但似乎直至今日,贸易者们才发现他们的不可替代——只有外邦人才有足够的并且对症的药物,也只有他们才会以一般领地负担得起的价格出售铁器。确实,这些异乡异客从未得到过武器的经营许可,可他们的出身之地显然拥有丰富的金属矿藏和极高的冶炼技艺,能够让他们以低廉价格出售相当数目的金属农具。至少在这个灾年之前,还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外邦人绕过行业合会限制的一种方式,也乐于接受这种打开市场的手段——纵然由于炉温不足而难以对这些器具再加工,让一些不那么计较的使用者需要时间来习惯用之战斗,外邦人的铁器售价仍旧低于布伯平原的锻造成本,更不必说那千锤百炼的优良品质。
早有传言,水灾还未过去的时候,外邦人就有意修改他们的农具定价,不过玛希城的统治者一方面不愿意放开限制,害怕市场因此变得更加混乱——外邦人得利更多,传统贸易被挤压得更难以生存;一方面又不敢加税,怕进一步激化同外邦人的矛盾——在此之前,那份歧视性的税率便已高到了令人很难不垂涎的地步。双方都曾努力克制以避免冲突,但矛盾的本质从未改变,发作不过早晚。
即使垂涎和嫉妒着玛希城获得的种种好处,在外邦人展现出他们许多的非凡能力后,其余城市及领地也不得不顾虑引狼入室的后果。在这不到三年的短暂时间里,他们眼睁睁看着外邦人在布伯河的明珠港口生根发芽,从冬季至春季水灾发生的那些争端,不过是玛希城长久积累下来的怨憎爆发——发现自己渴望的富裕和强大都来自于躯体的寄生者,代价一旦付出就难以收回,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察觉对方不紧不慢的侵蚀,谁不对此感到恐惧呢?虽然谁也不能说自己坐在玛希城的主人位置,就能抵抗外邦人那邪魔般的诱惑,只不过那些观望的领主及贵族们认为,假若易地而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位也曾有些声誉的城主那般昏庸,给外邦人那么多反抗乃至于反噬的借口。
毕竟若外邦人被赶走,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谁能在用过外邦人制造的器具,品尝过他们的盐和糖,购买过他们的香料,使用过他们的布匹之后,还想回到过去艰苦的日子呢?可若是外邦人获得了胜利,那也是难以接受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外邦人应当只是一些外来的贸易商,而不是以金钱开道的侵略者,一旦他们生出不应有之心,就会变成整个平原的敌人,尤其他们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如此异端,如此格格不入——
但在卡德兰伯爵率兵来援的消息面前,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玛希城的劳博德城主令人敬重的一点,是他竟能将伦斯镇及其所有的良港从伯爵手中争取为自由城市,这番成就之难不亚于虎口夺食,虽然伯爵确实因为某些目的需要大量金钱,而他善于经营领地却不擅长商业,以至于一处良港荒废许久;虽然劳博德城主是伯爵的堂弟,并身家丰厚;虽然伦斯镇改为玛希,是伯爵一匹爱马的名字;虽然玛希城的贡赋是一般领地的三至五倍(这是玛希城最初接受外邦人的原因)……总而言之,一旦玛希城陷入危机,伯爵绝不会坐视不理。对这位只有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并战绩辉煌的伯爵来说,这世上最令他厌恶的就是盗窃他财富的蟊贼,第二等厌恶的是异端,第三等厌恶的是不虔诚,不本分,不知足,不勤劳的下等人——
若非劳博德城主斡旋,外邦人三等占全。
若说外邦人同玛希城上层人士的矛盾是时积日累所致,过程仍有缓和之地,曾将林中偷猎的领民一家生制成肉条,并在宴会同客人分享的卡德兰伯爵一旦来到,局势便是如同水火,不死不休。
外邦人虽然时常做些极其费力而回报极小的事,但他们绝对算不上愚蠢,许多迹象也证明他们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不可能不知关于伯爵的种种传闻,以及伯爵正挥军南下之事。但在他们以必定触怒于他的手段,如此迅速夺取了一座城市后,玛希城仍城门大开,旅舍大街仍生意如常,好像他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做生意似的——外邦人还新开了一间店铺专门出售种粮,随着新船靠港,数不胜数的铁质农具堆积成山,但最让人震惊的是,在这个为彼独尊的市场上,他们的所谓调价,竟是将铁质农具在原价基础上再降一半!并且其余器具也有不等降价,只是不如农具这般吓人并十分应急而已。
讯息如闪电扩散,来自各地的领地管事同商人蜂拥而至。
在这个时节,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发生在眼前的许多异象,大军正在迫近,他们唯有竭尽所能,倾尽资财,将身上每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换成外邦人的商品,甚至比外邦人看起来更不希望伯爵军队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今时今日都将变成令人叹惋的美好回忆。
比起这些心焦如火的商人们,外邦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他们依旧冷静,从容,按部就班地在玛希城内大兴土木,并有余裕询问他们的顾客是否需要运输上的帮助,只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船资,并购买到一定的数目——几个行商联合起来凑够也行,外邦人便会用他们的船只将这些顾客同他们的货物一同送往下游任何港口。
他们提出这份服务建议的当日,有五艘巨船泊于城外港湾。令人目不暇接的物资同部分人员流水般注入玛希城,似乎说明了为何外邦人不害怕伯爵的大军——虽然在他人眼中,这点人数相比伯爵的职业军队不过杯水车薪,战斗力也极为存疑。
毕竟时至今日,外邦人都不曾显露过多少实际斗争的能力,那些逃出玛希城的低等贵族和市民一直在外控诉外邦人的无耻,说他们公然破坏公平正义的谈判,在事变当日以卑鄙手段突袭毫无防备的诸多与会者,将这些城市的灵魂人物像奴隶那样捆绑并囚禁起来之后,鼓动受他们蛊惑的下等人在城市各处作乱,以暴虐手段逼迫人们让出自由城市的主权……如此等等,十分耸人听闻。不过对一些理性的倾听者来说,“下等人作乱”固然让人忧心,可外邦人若非不能通过让利获得友谊和保护——在他们是如此富有的前提下,除了下等人他们又能联合谁呢?
通常来说,人数、训练、防御和补给基本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外邦人没有专门的战士(也听闻他们雇佣了个别黑发遗族),他们的故乡确实送来了许多援助,但增加的那点同伴加上原本固守此地的那些人数量也不足三百,至于城中那些被他们收买的苦力和下等人,哪怕女人都算进去,也不足两千,这些人在战场上能有多少用处呢?
外邦人中是没有力量天赋者的。
虽然外邦人身上有许多的神异之处,也许他们有什么未知手段能保全自己,甚至奇迹般地战胜他们的敌人,但至少现在没什么人敢赌、也不愿意想象外邦人获胜的可能,所以很快就有人购买了第一次乘船的资格,并再一次体验到外邦人在各种建造技艺上的极高超之处。
即使如今时机不对,不敢深究,大多同外邦人打过交道的人还是对他们的船只十分好奇的。在布伯平原,外邦人始终难以融入人群,即便经营许久,在他人眼中仍是异类的缘故之一,就是他们从不掩饰,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殊异——或者说非凡之处,好比他们的商品和建筑,也好比他们的船只。
想当初外邦人的船只现身河道时,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啊,若非两只精灵为之护卫,他们绝不可能第一次就被一个正式港口接纳,随后入驻……虽说精灵在此之后踪迹全无,令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当日不过是外邦人使用的一种幻术,但他们的船是真的,正如他们的商品也是真的。
仅仅是外观,外邦人的船舶就已经足够吓人。这些定期出现的船只大体上保持了同一般船只相似的、适应水流的外观,但光是不用风帆这点,在任何眼中都是不可思议的,船身的材质既非木亦非石,坚固非凡,并有喷吐着黑烟的,极大可能是金属所制的烟囱,也许就算是传说时代的人们都不曾见识过这般巨大的炼金造物。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还能够发现随着贸易兴盛,这些用于输送货物的船只也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或者是外邦人为自身所需改造了它们,或者……是外邦人一直在建造新船。
住在岸边的人们胆战心惊地注视那传闻中的白色巨兽破开水面,一日行尽千里,甲板上和舱室里的乘客也同样在为推动这造物的力量战栗,同时又惊叹于它的平稳及迅速。每当船只近港,岸上便一阵骚动,到真正需要靠港的水道时,这些大胆的领地管事同代理商人不得不先乘小船到岸上,完成如证实身份解释目的说服港口守卫等等的必要手续,几乎像外邦人刚刚来到布伯河平原那时一样,然后这些异类的船只仍不能接入码头,他们要搭起浮桥,将货物卸下小船,再送到岸上。
最初的几趟,他们花在岸上的时间比路上还要多,这还是外邦人早有准备,船上既有浮桥,又有非常轻的小叶舟,还有会誊写文书会记账的人随行——外邦人显然清楚他们在其他地区的口碑,只是这些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大的阻碍,就算这些琐事耗费了他们如今非常宝贵的时间,外邦人也不见一点急躁。他们遭遇的戒备和障碍没有影响他们完成预定的航程,并且由于时间和空间都有富余,他们还友善地询问有没有人想要同他们一块返回玛希城。
难以置信,这个时候他们还想要扩展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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