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坎拉尔城是很繁荣的,街道整齐,房屋高大宽敞,市场的面积也很大,里面充满了各种商品,许多在拉塞尔达连见都没见过,许多部落在这里进行交易,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店铺,其中一些夜晚都亮着灯火。他们居住过的旅馆也很令人舒适,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但是看得出建设者为了让人便利的种种思量,每一处巧思都是智慧的结晶。
即使是短暂到只有一天的经历,这支来自拉塞尔达的队伍也能感觉到这座城市几乎满出来的骄傲。毕竟“工业城”是由人类主导建设,无论外表还是内容都应当算是人类的城市,而坎拉尔可以说是完全属于兽人的,众多的部落受到共同的号召,一齐建设,一齐管理,即使它的繁荣仍是借人类之势,一旦失去大量的商品供应就要衰落,它的出现和稳定仍可认为是一种奇观。因为带来了北方兽人的技术进步,并一手促成了帝都几个大型工坊成立的宰相尤为明白,要让一大群不同族类,不同部落,不同立场的兽人团结起来做事是多么可怕的困难。
可是坎拉尔的骄傲只能是对着联盟之外的,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宗主城时,不必说不臣之心,连相提并论在他们的话语中都像一种冒犯。
如果说坎拉尔城是一个奇观……工业城便是奇迹本身。
她是力量、财富以及变革的源泉。
是梦幻之城,更是真理之城。
仅仅用外表,它就能让初次来到的人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只要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用多长的时间建造起来的,你就不能不相信确实有人掌握了真理,并用这真理改变了人们对常理的认知。这座流溢着光彩的城市里没有一座统治者的塑像,不是“联盟”这个形式阻断了个人崇拜的路径,而是这座城市就是那个人的意志体现,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一切都因他而存在——
为何明明没有任何确实的依据,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甚至笃定“术师”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呢?因为越是渴望摆脱痛苦境遇的人越是知道凡人的极限,即使竭尽全力,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也只是改变自己和身边极少数人的命运,更多的时候,他们努力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既然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的人已经堪称强者,那么术师呢?
当一个人在所有困难的领域都表现出超凡,就没有人能再将他视为同类。
这批不在名单中的客人受到了工业城真诚的招待,虽然没有回应一些人对特殊权利的要求,但准备的居住场所同正在进行会议的代表没有什么区别,并且当日就为他们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向导,无论是游览城市、参观生产设施、旁听会议还是与他们想要接触的人交谈,这些精通三种语言的向导都将尽力实现他们的期望,好像他们确实是值得尊重的访客,而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并不存在那样。
——这比直接的怠慢更令人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傲慢。
可是只要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炮火,和他们一路来的见闻,谁要是介意这种无可挑剔的傲慢无疑是不知好歹,豹人刺客已经得到了教训,其他人绝对不会再犯,何况工业城的接待者为他们提供的确实就是他们所想要的,多少靠奸细和探子都得不到的情报就这样明白地袒露在他们面前。就算明白对方如此展示,是因为无论他们这些人从中获得了什么,都不可能对这座城市和这个联盟产生任何动摇——
但他们能够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吗?
谁能身处这样一个璀璨新世界的时候能够忍住不去问为什么呢?除非他已经对自己的生命完全绝望,所以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愿望。
每一天的游览、参观和旁听都令这支队伍得到巨大的收获,虽然知道得越多,越令人看到腐朽粗陋的北方王庭同已经高度发达的工业城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但这种事情就像某种不太正常的嗜好一样,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下来。而在这个过程中,对这些兽人产生冲击的不仅是在举办这样庞大的重要会议时仍正常运转的生产体系,还有正在进行的会议本身。
信息在这里传递的速度快到了吓人的地步,拉塞尔达来人的消息几乎在他们踏进城市的那一刻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但这没有对会议产生任何影响。可以认为是因为与会者近期所讨论的内容同北方没有太大关联:人类在谈论将外界的事当作联盟的教训;部落首领们开会为的是如何让部落适应联盟的发展;那些人数极少的族群——特指精灵——除了自己,连联盟内的兽人也完全不关心。但这也可以认为是北方已经对联盟无足轻重,让这批来自拉塞尔达的客人自己来说,接连几日的参观参与之后,他们也不知道就凭现在的北方还能对联盟做什么。
因为那场远征撒谢尔的战争失败之后,北方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彼时尚未成型的联盟使用了没有人见过的战争武器和战斗方式,对人数远胜于己方的对手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用这场惨败揭示了一个黑暗的未来——战士的武力、勇气和数量可能再也无法左右战局的成败。但这个事实是如此可怕,无论是那些在拉塞尔达静候佳音、却最终迎来了重重噩耗的兽人贵族,还是亲身经历了阿兹城之败的狐族宰相,都不肯承认他们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对手,反而不断说服自己和别人,人类的诡计不可能永远占上风,同样的战场不会再现,他们可以学习对手的长处,但在战争之中,人们最应该信任的始终是强壮的身体、熟练的技艺和一把好武器。
他们坚信着这一点,并以极大的决心和热情在帝都的各地修建起座座高炉,从恶土之地采来大量的矿石开始了大规模的冶炼。虽然得到炼造技艺的方式不太光明正大,但既然是敌人的东西,就没有人需要为此心虚。而这场投入无数人力物力的实践也产生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事实证明了人类的冶炼技术更为先进,能产出更多更好的铁,只要这些新建的高炉一齐发力生产,不到一年他们就能将所有北方军队的装备全部更换,组织起一支“铁军”,去撞碎那个由侵略者与背叛者组成的联盟。
然而直到他们已经身在联盟的核心,这支梦想中的铁军仍未出现,实际上,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支军队永远不会出现了。当初人们同仇敌忾,团结一心的景象简直像一个短暂的梦,“盗火”成功带来的欢欣仍在回响,猜疑、嫉妒和算计就像春日的野草,迅速占据了曾经光明的心灵——或者其实光明从未存在过,只是茂盛的私欲不得不让步于那名术师带给他们的恐惧?
但那个日益庞大的怪物联盟并不需要通过掠夺来增加财富,虽然它对兽人国度的侵蚀在不断加深,在明面上,它并未向北方进一步扩张,仿佛对另一半的苦寒之地缺乏胃口那样,一边加强同联盟各部落的联系,一边将触手伸向人类的地界。北方的王庭和诸多部落因而得以休养生息,由于坎拉尔城的建成带来的贸易兴盛和来自人类的技术广泛扩散,无论拉塞尔达的诸多长老家族还是北方地界上较大的部落,都在这三年中明显地增强了实力。
然而发展没有带来团结,甚至说发展加深了撕裂也未尝不可。
来到工业城的第五天,几乎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的兽王要面见斯卡·梦魇。
第416章 兽王之死
按照某种原则的话,兽王一行在进入工业城后,应该是由斯卡·梦魇来接见他们。
但双方都不是很有会面的意愿。
原因当然不是哪一边有哪里不方便,只是对这支队伍里的很多人来说,他们在最狼狈的时候被一名人类带领的小股士兵包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路送到演习营地是很大的屈辱,即使那名领头的人类和他的队伍里没有人对他们说一句嘲笑的话语,那对话简短得他们现在还能完全回忆起来——
“不要反抗,你们被包围了!举起手来!”
“是北方来的?拉塞尔达的人……还有兽王?队长!”
“你们离靶场太近了,伤员需要检查和治疗。”
“我是本次演习的临时观察员。我是范天澜。”
“可以。”
但一路上朝他们投来的每一道目光,都让这些兽人愤恨地想着这些人类会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他们从来不会放过嘲笑败者的机会,这些人类又会有多高尚呢?不过到了工业城,他们发现有些待遇比嘲笑还令人难以忍受,那就是无视。即使他们来自拉塞尔达,即使他们之中有兽王,这些身份加起来也不值得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关心重视,他们提出的要求都得到了很快的回应,但倘若他们不说想要做什么,就不会有任何一个稍有权力的人来到面前。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他们的地位应当同那些被人从学校里领出来参观学习的学生是一样的。
但被羞辱的感觉不会让人疯狂地冲进一个会场,跳上讲台对人们大喊:“看!瞧这儿!”,只会让人们更加认清谁强谁弱的事实,何况最应当对此表示愤慨的是兽王和宰相,既然他们没什么动静,连王后在大多数时候都紧闭双唇,只用眼睛表达她多变的情绪,那么剩下的人不如去想想别的。比如他们能不能从这座城市安然离开,会不会有人留下作为人质,或者在这场会议之后,联盟是会继续留着敌对的、但对他们已经没有挑战能力的北方,还是像那场演习一样,迅猛而有力地将他们彻底摧毁?
如今他们身处敌人的都城,对手又有意夸耀自己的大度,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得到最直接的答案。
而且在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人之中,再没有比斯卡·梦魇更合适、更可信的了。
北方之王与南方之王的会面没有任何仪式,兽王同日夜随行的向导提出要求的第二天清晨,斯卡就过来了。这名黑色的狼人只带了两个人,没有通报引见,他就这样径直走进兽王居住的院子,从容穿过一群刚刚吃完早饭,三三两两在说话或者休息的拉塞尔达来人,在他们的目瞪口呆和纷纷起立中,这位工业联盟的着名领袖来到迅速站起的兽王面前。
“斯卡·梦魇。”兽王说。
“我来了。”斯卡说,“好久不见啊。”
“四年。”兽王说。
“你倒是记得。”斯卡说,“重新做人的滋味如何?”
“不好。”兽王说出了一个让一些人吃惊的答案,他还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好。”
“哦。”斯卡说,“因为你也活不长了,要还是那把活兵器,你就用不着想这个。”
兽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啊。”他看向斯卡,“打一场。”
斯卡身后的灰狼基尔想说话,却被斯卡举手制止了,他看着这名比当年斗兽场上更高大,血腥气更重的虎人,咧嘴笑了。“来啊。”他说。
在斯卡活动筋骨时,基尔小声问:“这件事您同术师说过吗?”
斯卡冷笑了一声,“当然。”基尔欲言又止,接着就听他说道:“当然没说。谁要同他说这个。”
基尔一口气堵在胸口,斯卡把外衣拍到他胸前走了,他只能转向身边的白色狼人,用谴责的目光质问他,但伯斯只是看着斯卡走向场中的背影,神情严肃。
“多年未见族长战斗的英姿,这个日子真值得纪念。”他说,“不过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见证,太可惜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应该来看看,牢记族长的威严,而不是只记得族长读书不认真时的小事。”
基尔的目光更谴责了。“嘲笑族长是年轻人的不对,多做作业或者多训练就可以让他们闭嘴了,可是这件事完全不必族长亲自下场。”他说,“你或者我上不行吗?”
“我有些胜算,”伯斯转头看着基尔,诚恳地说,“但你会被打死的。”
基尔很想反驳,但又想不出什么能说服人的例子,他总不能说“如果这儿有把枪,我可以把对面那伙全干掉”把?何况他真的带着这个东西。对面那群兽人一直在窃窃私语,突然之间他们的声音变高,基尔立即转向前方的空地,兽王也入场了。
两位王者都是空手,他们遥遥相对。
在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之前,基尔用眼角发现伯斯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一种能够保存影像的机器。”伯斯慎重地操作着这个巴掌大小,外形非常光滑的扁平设备,将它举到眼前,透过屏幕观察着斗场,“术师说既然可能发生值得纪念的场面,那不如把它记录下来。”
“看起来和主会场的那些不太一样。”
“这是让个人随身携带的,更脆弱,能源也不好补充。”伯斯说,“数量很少……但十分方便。”
一阵惊呼声从对面响起,两人不再说话。比试开始了。
沉闷的撞击声中,鲜血飞溅起来。
“困兽之斗……”修摩尔喃喃着拣起一本角,塞进书架里。
“您是指北方王庭吗?”有人在背后问。
修摩尔从书架前回过头来,“哦,是维尔斯啊。”这名外表不过三十多岁的复生者对这个走到角落来的部长笑了一下,“现在嘛,困兽当然是指北方那些走岔路的蠢货,不过差不多的蠢货满世界都是,他们没什么稀奇的。”
他又把一本架里,这个阅读角最近总是聚集着人,但不是每一个使用者都有好的阅读习惯,修摩尔以看到了就随便做一做的态度收拾着桌面,那名对他不太礼貌的部落首领已经被抬去医务室休息了,修摩尔很有分寸,不会让他参加不了接下来的会议的。
维尔斯站到桌子的另一边,利落地和他一起将散乱的书本归置完毕。
“您觉得这次会议怎么样?”她问。
“刚才那场吗?”修摩尔问,“我觉得很不错。差不多每场会议都不错。很热闹,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机会说话,大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越来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产生这些结果可不容易。”
“这场联盟会议本身呢?”维尔斯又问。
“只要‘术师’的目标达到了,就是莫大的成功。”修摩尔说,“眼下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失败的可能。”
“您不会认为它是一个虚假的形式吗?”维尔斯问,“会议的许多目标在它开始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人们选择不了别的结果,最终体现的只能是一个共同的意志。并且不是所有代表追求的利益都能通过会议实现,总会有人感到失望的。”
“我没有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样的抱怨。难道真的有人以为联盟有求必应,无所不能吗?可能会有人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但你们应付这种讨价还价的经验也应该很丰富了。”修摩尔问,“或者这只是你在试探我,年轻人?所谓出于职业习惯什么的。”
他看着维尔斯的眼睛。
在这道锐利的目光下,维尔斯面带微笑,丝毫不慌。
“北方王庭和部落联盟可能发生重大变故,在一年内。”她轻声说,“但将改造兽人帝国,将它完全融入联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很多必要的工作绝对不能跳过。而在此之前,北方非常需要稳定。”
片刻之后,修摩尔说:“狼族的小家伙们就能干好这件事。”
“兽人帝国最初是由裂隙时代最着名的英雄之一,您的兄长萨莫尔陛下所建立的。”维尔斯说,“然而在联盟出现之后,它就不再适应这个时代了,虽然在术师来到之前它已经停滞了很长时间,正在等待着改变,但我们的事业并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后,‘兽人帝国’这个词语将彻底成为历史,整个兽人种族都要走上新的道路。术师说,这个过程应当有您的参与。”
修摩尔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一个亡灵,这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年代了。”他叹息道,“不过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该太无所事事,那我就瞧瞧我能干点什么吧。”
“我相信人们对此期盼已久。”维尔斯说,“对了,阁下。”
“还有什么事?”
“今天早上斯卡副主席和北方兽王有一场比试。”
“打完了吗?”修摩尔问。
“打完了,两位都进了医院。”维尔斯说,“您需要去看一下吗?”
修摩尔突然笑了起来。“我当然要去。”
斯卡进医院不是一件小事,虽然今天没有需要他主持的会议——或者可能有,不过主持人可以换成别人——并且去医院的时候城里的大多数人不是在生产劳动就是在开会,不过消息传开也只是一顿饭的事。已经有差不多半个医院的人参观过病房了,药师还在新玛希城主持医疗工作,但想来知道消息的时间也不会太晚。
对此,斯卡想说的是他一点也不……不……不怎么后悔。
“可以回去修养,骨裂会影响一点生活,虽说可以让人在家照顾……”黑发的骨科医生说,“如果您好好住院,说不定能在院长回来之前好得差不多。”
“不过是一点小伤。”斯卡很不满意地看着手上的石膏,“我年轻的时候受过多少更严重的。”
“您也知道是年轻的时候。”医生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用打架解决问题了,比斗场的申请那么严格,私下打架不仅影响学习和工作,还要写检讨。当然您不用写检讨——”她停顿了一下,有些关切地问脸色微微变化的斯卡:“您应该不用吧?”
基尔小声说:“我要写。”
医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斯卡顾左右而言他:“伯斯呢?这小子怎么还没回来?”
伯斯去拿药了,他本来离开得也不久,不过从药房回到病房的路上,斯卡说起他的那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挡在了他的路上。
那是一名衣饰华丽的狐族女子,是兽王的王后,也是他曾经的学生。她双手抓着皮毛披肩,站在前方一言不发,只是泪光闪闪地看着这名英俊而高大的年轻狼人。医务人员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走到转角才偷偷回头,露出“噫~”的表情。
伯斯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张轮廓有些熟悉的脸,片刻之后,他用试探的语气问:“是你吗,莱拉?”
“我是来莉!”王后的眼泪收回去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伯斯明智地决定跳过这件事,“你去拉塞尔达之后,我就听说那里起了不少大工坊……”
“是啊,”王后冷冷地说,“可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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