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秋烟雨
苏文摇摇头:“不是啦。是前几天你不在,我闲来无聊出去逛逛,结果碰到了周姐姐了。”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颇为陌生。楚霄云又听苏文提起周英,下意识的想起她生计窘迫的事:“怎么了?她现在生计还能维持吗?”
苏文道:“当然了。周英姐姐现在生意可好了。就是上次那个京城的小姐回去后,把从她那里买的香囊、披帛、锦画奉送出去,引得京城的小姐们追捧,就有京城的商贩来与她订货。现在周英姐都不用去给人浣洗衣服和摆摊了。做京城来的订单都忙不过来呢。”
苏文想了想又道:“对了,她还把她的摊位让了出来。说她现在已经有了谋生的门路,就把摊位给别人挣一份生计。”
“她也是个善良的人。”楚霄云闻言也颇为动容,“不过这跟你又要研究新的脂粉方子有什么关系?”
“香囊要搭配香料,这些都是女孩家喜欢的东西,自然是搭配好卖。京城的商贩也向周姐姐询问。没有这些搭配之物商贩要的货就会少很多,我想帮帮她。”苏文说完补充道,“周姐姐不让的,是我自己要帮她的。”
“廨房的文书和捕房送过来的文书这段时间我都整理好了,也没什么事做。我就活动一下,好不好?”见楚霄云不出声,苏文难得地撒了回娇。
楚霄云拿他没办法,揉了一把他柔顺的软发:“那你不能累着自己了。”
“嗯。”苏文使劲地点头,然后想起楚霄云外出的原因,“夫君,案子有进展吗?”
“很大的进展,俞伯父当年的事差不多真相也出来了。”楚霄云道,“当年他没有验错。”
“那就好。”知道这么个结果也就好了,详细的案情苏文从不会过问。俞鹤与夫君交好,如今俞伯父能摆脱当年的阴霾,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怎么夫君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高兴的样子。
“那你怎么好像不是很开心?”苏文双手捧着楚霄云的脸庞问。
“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缺少最直接的证人证据。大人说,目前仅是推论,无法写进卷宗。”楚霄云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但是现在钱铸死了。”
苏文窝进楚霄云的怀里:“但你已经尽力了,我想俞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楚霄云的视线落在苏文隆起的肚子上。几日不见,苏文的肚子又大了不少,越到后期,这变化也就越明显。
楚霄云将手覆上苏文的肚子,感受着手下血脉的流动,心情好了不少。
“嗯。”他淡淡地笑着应道,心里还是琢磨着该从哪里下手,让整个证据链衔接起来。
两人温存了没多久,门外有捕快敲门。两人赶紧分开,整理了一下衣衫。
“进来吧。”楚霄云正襟危坐地坐在桌案后面,“什么事?”
“刚才门房那边前来通传,钱铸的媳妇带着儿子侯在县衙门口,说要见你。”前来通报的捕快道。
“钱铸媳妇要见我?”楚霄云颇为疑惑,“她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说是要见到你,当面才说。”
楚霄云想了想:“把她带进来吧。”
楚霄云要谈公务,苏文起身回到后来休憩的内室。楚霄云见他起身,赶忙上前扶着。直到把人好好安顿在榻上才放心地回到前面的廨房。
安顿好苏文,楚霄云落座没多久,捕快就带着钱铸的媳妇和孩子进来了。楚霄云请他们母子落了坐,带他们过来的捕快给她们到了一杯茶水才退出廨房并关上房门。
楚霄云望着吱嘎关合的房门,对钱铸媳妇道:“钱许氏,不知你找我有何要事?”
钱许氏抖着手,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本手札,凝视了许久,才满脸悲切地交给自己的儿子。钱程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本手札,走到楚霄云的桌案前,双手递给楚霄云。
楚霄云接过钱程递过来的手札,颇有些疑惑的看着钱许氏,等着对方的解答。
钱许氏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这才缓声说道:“这本手札是家翁手笔,俞捕快找我家相公要的,想必就是这个了。”
楚霄云闻言可谓是万分震惊,他急忙打开手中那本手札,仔细看了起来。
当年参与误食案的和静县主事仵作在手札中的详细描述,正好为现在那段缺少证据的推理严丝合缝的衔接了起来。
时光又要回到十七年前。
“老钱,老钱——”粗狂的声音从仵作房外传来,人未至而声先到,“你可算回来了。”
“何事如此咋呼?”待人进屋后钱仵作才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问道。
钱仵作是和静县的主事仵作,前些时日奉命前往邻县公干,协助邻县查验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首,今日刚刚返回县衙。
“是这样的,我们前几天接到县丞西边的白水村村民报官,说他们村里死了一个叫墩子的流民。此前俞仵作验尸,说起是被毒杀致死。但这两天在白水村里有传言,说墩子是被毒死,但尸首却没有变黑,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来人道。
说话之人正是和静县衙当时的捕头。
“有这样的事?”涉及到自己的事务,还发生了这样的怪事,钱仵作一下子精神了。
“是的,听到下面的兄弟报上来时原本我也不信,为了确认此事,还专门去看了,的确如此。那墩子的尸首真的没有变黑。我曾听你说,被毒死的人最多不过七日,尸体必然发黑。俞仵作也这么说过。我们接到村民报官,墩子就已经死了三日,加上这几天,的确过了七日了。”县衙捕头道。
“还有这等怪事?”钱仵作琢磨了一下道,“那你们赶紧找俞仵作,让他前去再验一遍尸首。”
“上次就是他的验的,然后现在人家都传他不准。那死者的亲友也说不让俞仵作再验,怕他不准。我这正急着呢,还好你及时回来了。”县衙捕头道。
“一个死者亲友,还有选择仵作的权利?”钱仵作表示很诧异。
“那不是涉及流民吗。你也知道,三年前边境打了那么一场,不少流民都南下,朝廷为了安抚民心,对他们总是格外开恩。”捕头道,“你赶紧收拾一下,随我去白水村。”
钱仵作想了想:“俞捕头学徒已然出师,且技艺高超,在附近州县的仵作行当都是小有名气的年轻俊杰,按道理,不至于中毒这么明显的事还验错啊。”
“这个就先别想了,你还是赶紧去重验一遍吧。”捕头道。
钱仵作想了想:“还是把俞仵作也一块叫上,即便有什么问题,他自己也是当面见证的。毕竟以后还要共事的。”
“行。这个没问题,我让人去通知他。”县衙捕头很爽快的答应了。
他们赶到白水村墩子家中,钱仵作找俞百里拿了当日尸首画像对尸首了解一番,胸中有所了解后重新对死者进行查验。
这时已经是死者死亡的第九天了,逾时颇久,死者面容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长相,但还能依稀辨出其口鼻流血的状况。再验尸身,虽然是秋日凉爽,但毕竟死了多日,蛆虫已经开始在尸身蠕动,景象实在令人作呕。
钱仵作和俞百里用毛巾掩住口鼻做好防护,再一一查验。发现死者躯体真的没有变黑,指甲虽然灰暗,却看不出青黑之兆。他又以银针刺喉,发现银针虽然变色,却未变黑。钱仵作由此猜想,死者有中毒迹象,却并非被药物毒杀。
他向县衙捕头及守在墩子家的捕快了解了一下初到案发现场的情景,从墩子家饭桌上剩余的残羹中发现了两种属性相克的食物。这两种食物属性相克,不懂饮食之人一起吃下,量大的话足以产生致人于死地的毒素。于是钱仵作对墩子之死下了自己的结论。
误食相克而亡。
整个过程俞百里也在现场,他虽不敢置信,面对现实也只得接受。
得出这个结论,整个县衙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通过他们与墩子的亲友交涉,对方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同意墩子下葬,此案了解。
和静县衙上下一片喜庆,县令贺于琦为此还特意嘉奖了钱仵作。为避免夜长梦多,第二日,墩子就下葬了。
在下葬之日,作为县衙的主事仵作,钱仵作再度验证尸首正身。在收殓尸体的人们给死者穿寿衣抬动胳膊时,却发现这尸首与昨日所见,右边腋下少了一颗痣。
明明昨日还见着有的。
第129章 误食案(25)
死者右边腋下那颗痣不是像寻常的痣那样, 只在肌肤上起一个黑点,而是有黄豆大小的凸起,像一个小瘤子。瘤子周围, 还有几根毛发, 因此钱仵作在验尸时只是扫到一眼, 却也印象深刻。
而且他也分明记得,俞百里所给画像中的尸首, 死者腋下的确也有一颗痣。
事出有异,他赶忙叫了一声:“且慢!”
屋子里的村民, 包括闻讯赶来送葬的一些流民都望向钱仵作。很多流民的目光饱含着警惕与敌意。
钱仵作这才想起,此事涉及流民,兹事体大,一颗痣说明不了什么,却可能再引起一场混乱。况且葬礼现场,目前只有县衙捕头的职位最高, 却也做不了什么主。他不敢随意质言,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脸上保持一个主事仵作的风范:“死者少年流离,客死他乡, 也是可怜。我送他一程吧。”
说着上前几步,去给死者穿寿衣。屋中众人,特别是那些流民听他所言、见他所为, 这才逐渐放下戒备。
钱仵作借着给死者送行的当口,一边给死者穿寿衣, 一边不动声色地检查了尸体的腋下。
那里的痣真的没了。
他还怕是尸体腐烂自动脱落了,特别留意了腋下肌肤的状态。虽然腐败严重,却没有肉块掉落的痕迹。
腋下一片光滑, 那里好像根本就没有长过一颗痣。
死者的棺木抬了出去,钱仵作还站在原地发愣,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昨日看错了?为了确定这一点,他还又找来尸体画像,腋下明确标注是有一颗痣的。
钱仵作心生疑窦的合上画像,低头沉思,目光漫无目的飘散着。突然,视线扫过方才收殓尸身的位置。地面上,一颗并不显眼的黑色小点就那么突兀的映入钱仵作的眼帘。
他走过去,拾起那颗小黑粒。
小黑粒是一颗肉瘤子,周围还留着几根毛发,与他昨日在死者腋下所见一模一样。钱仵作将那个小瘤子翻过来仔细看了看,以一个主事仵作的眼光,他一眼就看出,这颗痣分明是被刀剜下来的。但他方才给尸首穿衣时明明细查过,死者的右边腋下光滑,并无任何肌肤脱落痕迹,更不可能有被人剜下这颗痣的刀口痕迹存在。并且观这颗瘤子的切口已有数日,这瘤子并非今日,甚至也并非昨日才被剜下。
钱仵作心中升起万千疑云,他赶忙将那颗痣用纱布包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县衙,向时任和静县县令贺于琦禀明了此事。
贺于琦看着他手中纱布里的东西,脸色难看了那么一瞬,然后望着钱仵作笑道:“此案不是昨日已经审结了吗?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要拿在手里。”
说着又拍了拍钱仵作的肩膀:“对流民之事,朝廷一向要稳。你这次重新验尸有功,促成此案了解,如果记上一功,荫及后代,也未可知。据我所知,你那儿子可是对你这衣钵没有半点兴趣,你就不为他的将来打算一下?俞百里初出茅庐,却有后来居上的意思。加之他太过张扬……这县衙可是只能有一个主事仵作。嗯,呵呵。”
钱仵作听了贺于琦前面一句,心下已然了然,但他内心还有一点挣扎。此案就此了结,对俞百里势必不利。然听到贺于琦后面几句,内心那点挣扎就被按了下去。
俞百里后起之秀,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如果他继续露脸,自己前程堪忧。如贺于琦所说,一个县衙只会有一个主事仵作,俞百里上来了,自己年事已高,当如何自处。何况,此案自己立功,还会有荫及子孙的褒奖,在利益的驱使下,钱仵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属下明白。”他恭敬地答道。
做出了选择,接下来就该处理手上那颗肉瘤子。神差鬼使,他没有随意扔掉那颗瘤子,依旧用纱布包好,埋在了县衙的一颗桂花树下。
几日后,朝廷的嘉奖下来,不仅贺于琦被吏部大加褒奖,连钱仵作也被提名。钱仵作得了免除税赋的奖励,并可传子孙一世。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荣耀和财富。要知道,就算是读书人考上秀才,也不过免本人赋税一世,而钱仵作得到这分奖励还能传给儿子。
钱仵作得到了褒奖,而俞百里由于误验一事在衙门受尽排挤。有人提议要依律处置俞百里,被贺于琦拦下了。
俞百里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县令大人却看重昔日情分,轻拿轻放,这分胸怀在县衙广为流传,人们越发敬佩。相反,俞百里在和静县衙的的日子越发难过。
后来,一次公务后的闲话中,贺于琦无意中提起附近州县衙门招录仵作之事。钱仵作也不懂自己是良知尚存还是难以面对,他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俞百里。俞百里对他再三感谢,前往云岭县应招,不日举家搬离和静县。
俞百里一家搬离和静县后不到一月,误食案之后第三个月,县令贺于琦平步青云,升任庆州知州。
事后钱仵作得知,误食案时,县令贺于琦正处于升迁的当口,与他同期的还有另外一个县的县令。因朝廷认为他处理误食案有功,最终贺于琦平步青云,而另一个县令则与这次升迁无缘。
儿子不喜自己的职业,转而经商。钱仵作看在眼里,失落之余也有些庆幸。起码儿子不会背负自己这种经历。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俞百里总有一日会相通这其中的关节,找上门来。只是对方没有找来,他便可佯装不知,在和静县衙一直干到七年前因年龄卸职还乡。
三年前沉疴之际,自觉时日无多,想起陈年往事,思绪复杂,于是提笔写下此手札,并锁在一处铁箱之中。临终之际,钱仵作将钥匙交给自己的儿子,告知儿子此物细心保管,若有人来找为父,再把此物拿出阅览。
如何选择,但凭选择。
钱仵作自己一生不敢担当,把选择权交给了儿子。
十七年前那装误食案之前只靠猜测推理的环节,也终于有了证人证物。虽然有的事情还没有直接的口供与证据,但所有的情节都串联了起来,可以作为事实写入卷宗。
楚霄云在看到钱仵作手札内容之时,就叫派人去请了县令韦京翰、也通知了俞家父子到场。此时众人都围坐在楚霄云的廨房。
传阅完钱仵作的手札,大家眼神交流片刻,楚霄云问道:“钱许氏,这手札是如何在你手上的?”
“俞捕快前往我家之后,第二日早上我家相公让我们回娘家去住几天。走之前让我把这东西带上,寄放娘家。并嘱咐我不可与人知晓。相公死后,我回想起来这事,越发觉得当日相公让我和儿子去娘家,是心中有事。于是找出这东西翻看。我识不得几个字,好在程儿上了几年私塾,认得些字。我就让他把这东西里的字念给我听。”
钱许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声泪俱下:“程儿念完,我与他抱头痛哭。想来就是这东西给我家招来的祸害。我问程儿,这事如何是好。程儿说,爷爷和爹爹大约就是选错了……呜呜……”
钱许氏的哭声日大,钱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母亲,想给她依靠。
楚霄云望向钱程,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悲伤却又坚韧。
韦京翰在一旁道:“钱许氏、钱程,你们可知,此事一旦披露,钱仵作生前所受的功名会被悉数收回,你父亲经营十数年所免去的税赋会被追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