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我不是不愿意去。”
且不说他个人原因,闻衍其实也一直很想和顾剑寒一起出去玩,他看原书说顾剑寒三百余岁了,然而一辈子都未曾出游过,从清孤河到魔宫,从魔宫到冷月峰,从冷月峰到万鬼牢,这便是他全部的人生轨迹。其间或许还夹杂了千机阁、昆仑天境、百妖场之类的地方,可也全部都是带着任务去的,完成任务便离开了,好好完成了一把剑的使命,却理智冰冷得不像是活人,从未主动有过要到哪里去看看民风民俗或者纵情山水的想法。
如果真的能让顾剑寒暂时放下所有的牍务与公事私事,和他一起去游玩一番,不能不说是一件美事。
“可是师尊,我想先修炼。”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更强,越快越好,他已经一刻都等不及了。
原本他便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物,虽然最近修为增长神速,却也全部是托了顾剑寒和那些机缘的福。他本身对于天道规则是没有那么强的领悟能力的,如果单凭他自己的努力,很难有什么进步。
如今是太过幸运了,然而还不够。
修真界如今一副歌舞升平的和谐模样,但其实藏污纳垢的地方数不胜数,花神谷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例了,但当人们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其实蟑螂已经有一窝了。今日她柳之暝可以四处残杀无辜用作养料,明日别的地方别的修者也可以这么做。顾剑寒是剑道宗师,也是正派领袖,他对那些弱势的修者和百姓负有责任,也肩负着维护三界和平安宁的使命。
他的师尊面对的是莫无涯与柳之暝之类的豺狼和蛇蝎,稍不注意便会受伤,甚至危及性命,难道他要一辈子活在他师尊的羽翼庇护之下,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困境却无能为力,最终只能以命相抵感动自己吗?
花神祠中的一切,不仅是顾剑寒的噩梦,也是他的伤疤。
“保护”二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可是他真的太年轻了。此时他十八岁,顾剑寒三百余岁,赵恪二十余岁,虽说他已经跨入了元婴期,但因为进阶太过迅猛,太过于依赖顾剑寒体内的同源灵力,缺乏实践经验和修为积淀,也还没来得及系统地学习什么术法和剑式,未必真的能打得过金丹后期的赵恪,更别说实力与顾剑寒比肩了。
年龄、见识、天赋……他每一样都差太多了,如果再不奋起直追,他能保护他师尊的那一天便会向后无限延期。
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真的再痛苦不过了。因为无能为力而束手无策,这种残酷的事实,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于将来能够不复存在。
“但是我才刚回来嘛,暂时不想出门,外面多危险啊。”他展颜朝顾剑寒笑笑,“师尊不是说还要教我练剑吗,我可是期待好久了,师尊可不能偷懒啊。”
“……是吗?”
顾剑寒望着他,眸色有些深。
“师尊,他们说师兄是你的嫡传弟子,你什么东西都愿意给他,什么术法都愿意传授给他,把他作为冷月峰的接班人来宠。”
“流言不足为信。”
才不是流言,闻衍心想。
“我私以为自己并没有比师兄差多少,若是轮天赋,我修为增长得如此之快固然有走后门的嫌疑,但师兄也并非完全是靠着天赋达到如今的境界,我们之间也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距;若说是品行修养,我自以为自己在私德上是没有什么亏损的,和师尊在一起也只不过是因为心之所向,并非迂腐之徒所说的师徒相狎,更不是以下犯上,也从未想过要挑战师尊的威严。”
“虽然我也承认,我的见识和功绩并不足以与师兄相提并论,但我可以学着去做,以前只是没有机会而已。我也没有学到太多师尊的孤风傲骨,不像师兄那样有风度,这一点可能会很难改,但我认为这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甚至于说冷月峰傲于世人之上久矣,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改一改也不是什么坏事。”
“综上所述呢,我也并没有差师兄多少,而且我更年轻,有更多的可能。师尊之前对师兄种种之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是你对他那么好,他却不懂得珍惜,既然他不懂得珍惜,那么师尊早日弃暗投明,来宠一宠我不行么?师兄学的那些秘籍秘法,师尊也教教我不行么?”
他这一番话滔滔不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不过忘了顾剑寒并不是吃这一套的主。
在顾剑寒心里那赵恪早就是该下地狱的死物了,没有哪一点配与闻衍相提并论。而闻衍非但没认识到那一点,反而无意之间营造出一种对赵恪的赞赏与敬仰出来,仿佛他有多羡慕赵恪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顾剑寒,他曾经对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心相待过。
教闻衍什么都是可以的,他想学什么他便教他什么,虽然他并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良师,也没手把手教过谁,但至少态度会是很认真的。对于闻衍他不会心烦也不会乱甩冷脸,只要闻衍说他便能尽力去教,何必在这里说这么一大段让人生气的废话,拐弯抹角地来说服他?
他的心都在他那儿了,闻衍这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居然还在担心他不够爱他吗?
“好傻。”
顾剑寒轻轻敲他额头,语气里的嗔怪似乎要满溢出来。
“你也不是玩那些弯弯绕绕的料,以后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为师又不会不许你。再这样说些废话平白浪费为师时间,为师才真的不高兴。”
闻衍连忙道:“师尊不要不高兴。”
然后又朝他笑,那笑容里颇有一种安心的意味,洋溢着近乎失真的幸福。
“我知道了!”
当天傍晚,闻衍第一次在顾剑寒的指导下拔出空明剑。他们一齐飞上了落星台阁上,那是一个极为空旷宽阔的高台,一个小六角观景亭外是练剑的最佳地点。顾剑寒身体依旧不适,闻衍便专程给他搬来一个云椅,里面铺满从芙蓉八角盒里收来制好的棉绒和顾剑寒最喜爱的绸料,最上一层铺着他的外衫。
因为方才在榻间,顾剑寒总是埋在他颈窝轻轻嗅,像一只没有断奶的小猫一样黏着他,这样的举动自然令他喜不自胜,然而问他原因他又死活不说,两人也算斗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以顾剑寒承受不住攻势而告终。
他断断续续地哭声说着,那时候闻衍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顾剑寒很是喜欢他的味道,像是明朗温暖的阳光,总觉得一闻就会特别安心。
至于为什么顾剑寒在云雨之事中总哭,闻衍也很费解,问来问去只得到几个软绵绵的巴掌,思来想去又睡不着。怕他是因为疼痛而不好意思说,又怕他是身体哪里生了病没有察觉到,迫不得已又求助了一次人工智障,结果得到了一个让他半夜起来冲冷水澡的答案。
“师尊,舒服吗?”
顾剑寒陷在软软的棉绒绸褥里,闻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就好像被闻衍温柔地抱进了怀里一样。
明明是初秋,天气却已经转了凉,晚风拂过的时候稍微有点冷意,对于闻衍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顾剑寒是在盛夏都不觉得热的人,在这种微凉的秋夜晚风里便显得格外受不住了。
“咳咳……”
闻衍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顺顺气,顾剑寒顺势倚进他怀里。尽管一直喝着冰糖雪梨汤润着嗓子暖着身体,他的喉咙还是伤着了,身上的温度也在无可挽留地消退下去。
“师尊,能换个地方吗?我看就在楼下也挺好的啊,你的房间宽敞,也不会透风。”
顾剑寒淡淡道:“不必折腾,老毛病了,你快些学会,我们便也能早些下去。”
“那不如我们明天再练吧,等白日里温度——”
“明日复明日,你倒是会偷懒,不要用功了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打趣你呢。”
可是一点都不好笑啊。
闻衍蹙着眉盯了他一会儿,看他脸色还算红润,不像是强弩之末的样子,才稍稍放了心。
“那我去下面给你拿条薄毯。”
“不必——”
话音未落,闻衍便已经消失在原地了。
原地留下一点淡淡的,符纸燃烧的余味和雷系灵力的气息。
顾剑寒一早便知道闻衍有在修符道,但看他不打算说,便也没特地问。以前是觉得他蹦哒不起来,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后来便是看得开了,知道闻衍不会做伤害他的事,这点自由便给他了。
他大多时候还是清醒的,心胸不至于狭隘到那个地步,掌控欲也不至于强到疯狂……闻衍能知上进,多学一些东西,还能学出成效来,他是替他高兴的。
只不过……除了今天和他们初试云雨那天,他午后总是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问他他也遮遮掩掩,这一点还是让他非常在意。
不一会儿,闻衍便上来了。
他左手臂上搭着薄毯,右手端着一盏花蜜热牛奶,因为牛奶不小心盛太满了,连动作幅度都比以前小了不少。
“师尊,我回来啦——”
他走到云椅边蹲了下来,先把热牛奶递给顾剑寒,再给他仔仔细细地搭好薄毯。
“还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一层?”
顾剑寒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以待。
以前的秋风冬雪都是一个人捱,从来不会有人这样不厌其烦地为他准备这样准备那样,生怕他冷着了,生怕他冻着了,这也管那也管,这也哄那也哄。
闻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不冷。”
他说,然后捧着奶盏饮了一小口,再轻轻抬身在闻衍的侧脸印下了一个乳白色的痕迹。
“师尊别乱动啊!冷气都灌进去了!!”
闻衍一惊一乍,赶紧扶住顾剑寒的双肩将他慢慢按了回去,顶着一张不同于平常的严肃脸,蹙着眉给顾剑寒掖被角,一定要压得严严实实才好。
“……”
顾剑寒一片温情喂了狗。
“好了,师尊这下再不许乱动了啊,接下来我练剑,师尊指导好不好?我争取快点学会,我们好早些下去。”
他右脸上还有乳白色的奶印,说话时看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爱,顾剑寒没听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轻轻笑起来,那双深色猫眸看起来生了不少亮色。
闻衍一时看得入了迷,受蛊惑般地朝他俯身靠近,却在薄唇相贴的前一刻堪堪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吻我。”
顾剑寒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吻落下。
“师尊喜欢我吻你吗?”
说什么傻话,顾剑寒心想。
然而他却无法将这一事实宣之于口,因为太不擅长太过露骨的剖白,总担心那点可怜的心跳会不会因为一句话而失控,或者惊涛骇浪般的爱意会不会因此而溃口决堤。
顾剑寒不说,他便不吻,像小孩子赌气一样,纵然有太多不成熟的地方,但在情人眼里反倒成了情趣。
他看着顾剑寒的脸越来越红,最后红得几乎有些不正常,像是海浪里汹涌的潮,一直席卷到他的心里。
这也算是他想要的答案了。
“呜……”
奶盏慢慢有些不稳,闻衍一手撑在云椅旁边的扶手上,一手覆在顾剑寒的双手间,替他捧稳那一盏甜甜的热牛奶。
最后还是闻衍担心那牛奶冷了不好喝,才不情不愿地结束了这个吻,饶是如此,两人唇舌分离是那缱绻缠绵的样子,还是教人羞红了脸。
“怪不得师尊这么喜欢喝。”闻衍抿抿唇,意犹未尽道,“真的好甜。”
顾剑寒睫绒犹湿,脸上潮红未褪,出口虽却还是一贯的冷淡,但细听还是能听出某种细腻的缠绵:“……滚去练你的剑。”
闻衍乐乐陶陶,哪里还有和他拌嘴争辩的心思,傻笑着说了遵命后便眉飞色舞剑地跑亭外练剑了。
他起剑的势很正,三界任何一个懂剑的修者都能看出他师承何人,其起剑运剑转剑的方式完全和顾剑寒一脉相承。学剑之初,手腕、手臂与手指配合得自然算不得臻于成熟,但也很能看出顾氏一派——也就是所谓的冷月式剑道的雏形了。
顾剑寒声音有些哑,便用了传音符,每一道清清冷冷的指令都在他耳边酥酥麻麻地炸开,闻衍却还能忍住跑过去抱他的冲动,七八分注意力都能集中在练剑这件事上,不能不说是很有定力的人了。
其实也没别的,单纯是因为他想早点练完早点下去罢了,顾剑寒受不得寒。
若非如此,也没有什么忍耐的必要了。
闻衍慢慢习惯那种感觉,也学会了如何与那股冲动共存,当他的注意力能十分全部集中在练剑上时,进度便也明显地加快了。
其实说他没有天赋也确实有失偏颇,似乎现代人到了修真界就有一种身份的错位感,一定不适合那个世界的生存方式和修炼方式一样。但其实从闻衍这数盏茶时间的进步来看,可能只是说他的资质不能算是上乘,而不能说他没有天赋。
顾剑寒给他发出修正指令的时候越来越少,最后甚至就悠悠闲闲地卧在云椅里饮起花蜜牛奶了。闻衍的根骨一看就是下品,到了他这个境界,几乎看都不用看都知道这个人根骨极烂,但他在修炼上不仅不能算是废柴,反而隐隐有种进步神速的势头。
当年赵恪都没让他这么省过心。
当然,他对赵恪的耐心和对闻衍的耐心是不可相提并论的。那时候赵恪做错一个剑式他都不会继续再教,当天的教习便直接终止,下次再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不是他故意挑赵恪的刺,也不是他故意躲着不想尽师尊的责任,只是因为他自己原本便是天纵奇才,一练剑则剑道大成,一炼丹则丹道大成,一画符则符道大成……他无法理解赵恪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让他给他提出修正意见,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其实他原本便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尊。他这种人是当不得师尊的,不说容易把人往自恃天才的歪路上带,至少在很多地方也给不了什么有用的见解。这种师尊当到最后,便只能把各种天材地宝往徒弟身上砸,以期徒弟自己能不能有所悟而已。好在赵恪也算是有所悟,在剑道上也有一定成就,但要是无所悟呢?
他也只会拿出更多的天才地宝往他身上砸而已。如果非要别的……他也并没有一定要给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