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他原本是对收徒一事敬而远之的,自知没有那个教人本领的能力,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奈何欠了人情不能不还,且当时他还处于疯狂迷恋莫无涯的状态之中,收这个徒完全不是出于本心,却不得不承担起师尊的责任。
他这辈子,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承担了多少责任。
赵恪是如此……三界亦是如此。
他固然有对不起赵恪的地方,赵恪怨恨他也不能说完全是赵恪狼心狗肺以怨报德,可最后至于师徒反目,徒弟将师尊亲手镇于万鬼牢十七层之中,也实在太过恶毒了些。
对于三界,他固然也有失职的地方,然而修真世家对他恶意中伤肆意抹黑,甚至恨不得将他拉下高位制成炉鼎供万人骑,他也完全无法理解。
想必前世之所以对莫无涯大开杀戒视而不见,直接采取中立纵容的方式,最终导致清虚门、万鼎门、华池门先后惨遭灭门,也不完全是为情所困的缘故。
总之是很复杂的事情,现在要如何解决,他也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
“师尊!”
闻衍利落地收剑回鞘,自以为非常帅气地转身望去,却见顾剑寒不知从何时开始便一直抱着空空的奶盏发呆。
“我最后一遍练得可好了,就是想让师尊夸夸我,可师尊居然在发呆……”
闻衍朝观景亭跑过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得很是伤心低沉。
顾剑寒抬手将闻衍招过去,闻衍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听话地到了顾剑寒的云椅边。
却没想到他师尊将奶盏轻轻搁到了云椅的扶手上,朝他伸出双手打开怀抱,目光里全部是温柔的爱意。那不是撒娇求抱的样子,而是纵容溺爱的方式。
他说:“过来抱。”
“可是我身上都是汗,不干净……”
“没关系。”
闻衍这辈子都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顾剑寒散发半卧着,朝他打开双臂,允许他扑进他的怀里,以一种吸猫的方式恢复精力,并得到安慰。
第65章 漫天风雪
在闻衍得到空明九式剑谱之前,顾剑寒也曾想过教他渡霜九式,但因为诸多原因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渡霜剑冷,主杀伐,主进攻,杀招居多,攻击性极强,不太适合闻衍的性子,让他练这种剑法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而空明剑暖,主渡心,主防守,制招居多,攻击性与渡霜九式比起来自然偏弱,目的是将对手制服,而不是将对手击杀。
很适合他。
闻衍对这种平舒保守的剑法掌握起来很快,加上他确实心里有了执念,此番练剑也是认了真,每天执剑的时间不低于五个时辰。与此同时,他还要兼顾符道的修炼和修为的稳固。
顾剑寒有兴致的时候会陪他练一会儿,近身指导他的动作,包括帮他调整手腕高度、握剑力度以及一些灵活性的训练。顾剑寒在剑道上的悟性那是修真界千年难遇的,能得他指点一二,闻衍的剑术突飞猛进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可要赶上师尊还是太难了啊。”
闻衍蹲在石壁边,用一截树枝在地上画着顾剑寒的简笔画。他美术功底很好,简笔的顾剑寒小人在地上也显得非常可爱,他画完之后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他,还用一个巨大的爱心将两人一齐框了进去。
一旁的馋嘴仙简直没眼看。
“我说你这娃娃呀!咋个那么急功近利喃?!修炼最忌讳的就是想一步登天,你看看你现在,短短六个月时间,剑也练得有模有样了,你如今到外面说自己师承顾剑寒也不会丢了冷月峰的脸面。符也画得不错,有了雷系灵力加持之后就一直顺风顺水,现在连大部分五阶灵符也能勉强画出来了,效果还未必没有别个宗师画得好。”
“十八岁的元婴后期修者,哪怕你师尊当年都没有这么高的成就,你还在烦心啥子哦!”
六个月前,他从空明剑内空间里出来,和顾剑寒初试云雨之后的第二天他便带着大盒小盒大盅小盏来谢罪了。当时说的是七天,没想到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期限,于是当天他向顾剑寒撒娇要了一上午的空闲时间,忙活来忙活去,用芙蓉八角盒里的东西给馋嘴仙做了一顿满汉全席。
其中他很多菜都是第一次做,但好在认真学习了一宿,翻车的次数不是很多,而且都被他吃掉了。他做饭的时候顾剑寒不会待在厨房,而是会坐在雕花小窗便静静饮茶,翻看着很多剑术的基础典籍,认真地做着旁注。
他所有的剑法都是天赋使然,自成一家,从来没想过哪一步该如何运剑,哪一步该用多少力度,完全凭的是直觉,但教徒弟不能靠直觉,于是他也像一个初入剑道的修者一般,细细钻研着某些特定的剑法理论。
顾剑寒无暇顾及他这边,他便每样菜都做了两份,一份留着自己吃,一份装进食盒打算带给馋嘴仙。
那天中午顾剑寒还惊讶为何午膳会那般丰盛,不似常时。
闻衍很心虚,也很愧疚。
但是他先答应了馋嘴仙要保密的。
和顾剑寒成为恋人之后,他也想过是不是和馋嘴仙坦白一下比较好,毕竟他已经有师尊了,顾剑寒符道也早已大成,教他更为方便,也不必麻烦馋嘴仙一直给他指导了。
但是转念一想,又确实很有过河拆桥得鱼忘筌之嫌疑。
他不是没有过想要先停止这种类似于师徒关系的状态,也承诺以后还会继续给他做饭,但馋嘴仙不知为何极为生气,还一直念叨着不可能、不要想、死了这条心吧之类的话,甚至还要学小孩子一样哭闹起来,他见他神情激愤,便也没有坚持,于是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但说实在话,他也不懂为什么馋嘴仙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他在符道上进步确实算快的,不过这也是托了美术功底和高精度量筒的福,实在不能算什么天才,馋嘴仙活了几百年,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没见过,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天赋这样不顾脸面地去强留一个人。
他们并不以师徒相称,他也说过即便不在他这里学符道也依旧会给他做饭,至于为什么馋嘴仙还是固执己见,他完全不明白。
他对他很好,符道上什么也愿意教,偶尔他会和他聊起一些关于顾剑寒的事,他虽然对顾剑寒很有意见也很不耐烦,但还是会听下去,最后还会开解他,或者给他一些很有用的建议。
他是很感谢他的,总有那么一些时候,闻衍觉得他们算是很合得来的一对忘年交了。
“一日追不上师尊,我便无法摆脱这种烦恼。我和师尊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我已经很拼命在修炼了,每天晚上都只睡两三个时辰,练剑练到手抽筋,练完剑又练弓,练完弓又画符,最后夜里符纸上的砂痕都是歪歪扭扭的,手已经完全废了,好在恢复也得很快,不然一定会让师尊发现的。”
闻衍伤心地说。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与顾剑寒听。
因为他一定会心疼,会担忧,会为此伤神,可能还会告诉他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反正他可以养着他宠着他,不必那么心急。
他知道他会事事为他着想,所以便更不敢告诉他了。
一个人焦虑是焦虑,两个人焦虑,那便是双倍焦虑。
这些想法说到底还是他的私心,怎么能把顾剑寒牵扯进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顾剑寒更加幸福更有安全感,又怎么能因为这点辛苦就让顾剑寒陷入两难的困境。
“嗬!真是乱来!顾剑寒那小子把你当眼珠子宠,你这么不要命地修炼他怎么没说你?!”
“不是乱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闻衍用树枝轻轻戳了戳简笔画顾剑寒的脸蛋,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我瞒着他呢。入秋后他睡眠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而且睡得很深,我只要动作轻些都不会被他发现。”
“被他知道你就惨咯!”
馋嘴仙张开血盆大口,从盘子里抓出一条鱼放进嘴里,嚼吧嚼吧便拖出一具完整的鱼骨。
“不会吧……”闻衍有点茫然,“师尊现在性格已经变得很好了,不会轻易发脾气,我好好和他说他会理解我的。”
馋嘴仙嗤笑一声:“那你为啥不和他说?”
闻衍沉默片刻,叹声道:“时候未到。”
“那咱俩赌一个呗~”
“啊?”
“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不发脾气,老头子我就把毕生绝学「酒入愁肠」传授给你,如果他大发雷霆,你就叛出师门跟我,如何!”
「酒入愁肠:天阶一品术法,皆空真人成名术法、独门秘技。
修习此术者可以驭使方圆十里内的醉酒之人,最高可跨两个大境界进行操控,受控者自以为出于醉酒状态,对操纵者以及受控状况一无所觉,醒酒后是否失去相关记忆由操纵者决定。
成功概率:100%
修习难度:极高
修习方式:秘」
也就是说,如果六个月前那一天馋嘴仙知道顾剑寒醉酒并有意进行操控,那么连顾剑寒也是可以被随意操控的。这是很恐怖的事情,修真界越往高处爬越难进阶,跨越两个大境界意味着什么——要是像他们这种渡劫期修者来施术的话,连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无法逃脱。
闻衍一边回忆着自己最近从《宗师秘闻录》里看来的一些关于「酒入愁肠」的描写,一边莫名感觉有些害怕。
千万不能再让顾剑寒碰酒了。
“我不和您赌,我赌不起。”闻衍朝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答应过师尊,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就算他大发雷霆也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做错了,该哄还是得哄的,否则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么?”
馋嘴仙捋捋胡子:“你先别把话说满了,先回去了解一下「酒入愁肠」是什么再说……”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真的非常抱歉。”闻衍说,“什么也没有师尊重要。”
“你这不识好歹的娃娃,对那小子的慕孺之情还真是——”馋嘴仙一时语塞,吹了吹胡子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顾剑寒这辈子终于走了回运咯!”
“是我这辈子终于走了回运才对。”
见他这半年来到现在依旧如此坚持,馋嘴仙也算终于是打消了收他为徒的心思。他一见闻衍便觉得很投缘,这孩子性格好,天资还过得去,尤其符道上根本没几个能和他相比,也知道上进懂得努力,最主要的是厨艺好,还是那顾剑寒的徒儿。
但若实在不愿意,他也不是喜欢吃强扭苦瓜的人。
后来的聊天便很随意,想到什么说点什么,一沓一沓名贵的高阶符纸被馋嘴仙拿来烧火取暖,虽然非冰系修者到了他这个境界早已感受不到严寒。
又过了一会儿,闻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歉声提出了辞别。他朝明灭火光后笑眯眯的馋嘴仙挥手告别,系好顾剑寒给他披上的白绒鹤氅,撑起花神试炼场幻境里得到的那把油纸伞,提着食盒走入了漫天风雪中。
第66章 应激反应
这把油纸伞没有一丝花纹,鹅黄色,伞骨十分古朴,顺着伞骨似乎刻着什么东西,却因为年久而模糊不清。
闻衍想起那对珍珠耳环在他母亲耳垂上轻轻摇晃的样子,仰头看着崎岖不平的前路和高耸入云的冷月峰,雪花扑簌着迷了他的眼。
六角形冰凌在他眉眼间与脸颊上凉凉地化开,北风呼啸而过,闻衍蓦然觉得有些冷。
他很少会有觉得冷的时候。
他从小在南方长大,很少见雪,即使有时候去北方旅行,也很少见过这么肆虐的狂风大雪。周遭草木全部被吹得零落,厚厚的积雪甚至压垮了古老的高树,偶尔路上会有几个年轻修者开着防御结界奔跑而过,衣衫长发都被吹得凌乱,模样很是狼狈。
说起来,闻衍的头发也长了,虽然这半年里顾剑寒也给他剪过几回,如今也已经及肩了。
他撑着伞,沉默地走在雪地里,听着厚靴踩入厚雪中发出的微闷声响,只有发尾和衣摆在轻轻拂动。
“母亲会为你遮风挡雨。”
幻境里钟可竹对他说过的话,他一日也没有忘记。那种深沉的爱对他来说太过奢侈,除了在电视上和娱乐新闻里,他一年都不能见她几次。
他甚至没办法将幻境里的她和真实的她看做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幻境和真实到底有多远距离,他不知道。
如果他回去,等待他的是幻境里的母亲,还是那个忙碌冷漠的母亲,他也不清楚。
闻衍受着这份庇护,这份恩情,却连该向谁报答都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个爱他的幻象就是他的母亲,但他这辈子这样期待过太多回了,然而真正得偿所愿的时候——却是一次也没有。
他今日想着事情,便没有用传送符,一步一步朝冷月峰之巅前行。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里,他又见着一个人,白发白袍,绒雪满身。
“小衍。”
是冬知雪。
“冬掌门。”闻衍朝他标准地笑了笑,倾伞朝他俯身行了一礼。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你既是剑寒的爱徒,便也是我的爱侄了。”
“礼数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