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生
可卫西河不一样,他总觉得殷承玉看着对方的眼神,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熟稔。
在他看来,殷承玉其实是个多疑的人,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但这个卫西河,明明从未见过,殷承玉却似对他并无戒心。
就好似当初带他回东宫时一样。
东宫里有了郑多宝、赵霖不够,还要多一个卫西河吗?
薛恕心中念头翻腾,面上却还维持了平静,只眼神却骗不了人。若不是怕殷承玉生气,他面对威胁的第一反应是杀了对方。
“何事?”
卫西河没有错过他眼中翻腾的杀意,虽不知是从何而来,但他还是垂下头,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威胁:“薛监官的胡子剃得不够干净,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去势之人,是没有胡茬的。”卫西河在自己光洁的下巴上轻划了一下。
他十五岁时被匪徒所劫,逃走时不慎被发现,追赶他的匪徒驭马踩断了他的双腿,同时也伤了他的下体。救治之时为了保命,他被一并去了势。
虽然那时他年岁已大,没有同那些自小净身的宦官一般变得嗓音尖细,但却是逐渐不再长胡茬了。
而薛恕如今的年纪与他当初就差了两三岁,虽然仔细剃过,下巴上还是可见淡青色的胡茬印。
固然可以净身时年岁已大为由搪塞,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薛恕下意识摸了一下下巴,确实有些扎手。
他是有认真了解过宫里那些内侍的,就连郑多宝他都仔细观察过。年幼去势的太监,大多皮肤光滑细腻,嗓音尖细、下颌无须,举止阴柔如女子;年长些去势的,变化没有那么大,但确实也少有长胡须的。
声音他还能掐着嗓子说话,可这胡须却无法控制。虽然每天都仔细刮过,但难免留下胡茬印。
“你有办法遮掩?”
他这么说,便是承认了卫西河的猜测。
“草民看过不少杂书,曾偶然看到过一个游医写的油膏方子。将这油膏敷在下颌半刻,再以刀刮净,便能去根不留印记。”
其实这油膏方子原本是女子闺房之物,是一些体毛旺盛的女子用来祛除体毛之用。据记载,数次之后,体毛便不复生。
今日他观薛恕举止,心中有所猜测,才冒险赌了一把。
“方子我要了,你想要什么?”
卫西河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草民入宫为内侍,既无根基也无依仗,日后还望薛监官多多提携。”
薛恕皱起眉,虽然他不乐意卫西河跟着殿下,但此时还是对卫西河一心入宫当宦官感到不解:“殿下并不介意你的身份,你追随殿下岂不是更有前途?”
他可不信卫西河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草民想要权势,这天底下,还有哪里比皇宫离权势更近呢?”卫西河轻轻笑了笑:“况且太子殿下光风霁月,而草民早见识了人心丑恶,若不使些手段,恐怕难以活下去。殿下惜我才能,却未必能忍我卑劣。”
早在太子一行抵达天津卫时,他就辗转打听了太子的性情和行事。
素闻太子植操端方,禀气庄重,没想到其本尊比传言更令人敬佩。只是这样端方如玉的君子,恐怕是无法与他这样的卑劣之人共存的。
与其日后遭受主上猜疑不满,不如索性借着这点功劳,走另一条路。
事到如今,他本也不能再奢望走一条阳关大道。
薛恕明白了他的意思,再看着卫西河的眼神也变了些,没再那么充满敌意。
卫西河倒是个明白人,也有自知之明。
要想知道一人品行如何,只看他身边之人便知。殷承玉身边伺候的郑多宝、赵霖等人,都是一心为主、心思纯善之人。
相比起来,反倒是他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这个认知会叫薛恕感到不快,但更多的时候,又会觉得愉悦。
殿下身边明明都是些纯直之人,可却偏偏留下了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于殿下来说,是尤为不同的?
现在卫西河的选择,更叫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算你还有点眼力。”薛恕扫他一眼,道:“回京之后,我会替你安排。”
话罢,便转身走向了等候的马车。
殷承玉在马车上等了片刻,才见薛恕上来。他略有些不满地蹙起眉:“你与卫西河说了些什么?”
薛恕自然不会瞒他,将自己和卫西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又问:“卫西河说得对么?”
殷承玉垂眸未答。
卫西河说得当然对,只不过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他了。
他自小研习四书五经,矢志做一个端方有礼、礼贤下士的储君。他为大燕江山鞠躬尽瘁,不结党不营私,上孝父母,下悌兄弟。朝堂市井都对他称赞有加,可结果呢?
在母后难产而死的当天,他遭人下药陷害,被人发现和后宫妃嫔躺在一张床上。
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构陷。
可皇帝当朝叱他失德无状,满朝文武眼见虞家倒下、皇后崩逝,无人敢为他申冤;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趁机落井下石,四处散布谣言,他声名狼藉遭人唾骂,自高台跌落泥潭,自此幽禁皇陵五年。
后来他赌上一切,不惜以色侍人,才换得了翻身的机会。
他重返朝堂不久,终于寻到证据为自己洗清污名,却并不觉得有多痛快。
那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质问薛恕为何世道如此不公,栋梁蒙冤受屈,奸佞却逍遥自在?
薛恕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说:“世道本是如此不公,若想要公正,唯有将权势握在自己手中。”他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若无权势,以太子之尊,如何会与咱家一个阉人厮混?殿下若是不甘心,便自己去争。”
他的话扎耳,却是实话。
朝堂深宫,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角斗场。你若不争不抢,自恃光明磊落,总有一日会被人踩到泥里去。
自那以后,他便摒弃了从前愚蠢的坚守。
殷承玉眼中划过暗色,有些怏怏地垂了眼:“孤若是喜欢纯直之人,怎会留你在身边?”
“我不一样。”薛恕拧眉反驳。
“你有何不一样?”殷承玉抬眼,倾身过去捏着他的下巴,冷笑道:“颜色比旁人好几分?”
薛恕不语,屏住呼吸直勾勾看着他贴过来的脸。
殷承玉对上他的目光,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大约是前世在这人身上受过的挫折太多。到了今生,便总忍不住想将那些招数原样奉还。
他撒手将人推开,又靠了回去,懒洋洋睨他一眼:“坐远些,别碍着孤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大狗干的坏事,与我狗勾无瓜。
第19章
见过卫西河的次日上午,殷承玉便带人前往大沽口巡视海防。
万有良和关海山一道随行。
颠簸了小半日抵达大沽口,殷承玉走过场似的各处巡视了一番后,便提出要去海边看看。
此话正中万有良二人下怀,他们装模作样地劝说一番后,便陪着殷承玉出了城门,往海防线方向去。
大燕历来有海禁政策,加上如今大运河畅通,海上又有海寇猖獗,货运船只多走内河运输,海上就渐渐萧条下来。海防线一带更是荒芜得很,遍地嶙峋怪石。
殷承玉装模作样地逛了一会儿,实则在等万有良下一步动作。
吹了大约两刻钟的海风之后,就听鼓楼方向响起了鼓声,有报信的兵士骑着马急急忙忙出城报信,隔着老远就大喊道:“报!有海寇来袭!”
关海山神色一肃:“怎么回事?!”
“西南海域有海寇登岸,有、有两艘五百料的战船!”
那报信的小兵气喘吁吁,脸上神色惊慌不似作假。
“命人准备迎敌!我立即就回!”关海山让小兵先回去报信,接着才转身对殷承玉道:“海寇忽然来袭,臣等先护送太子殿下撤回城内。”
殷承玉摇头道:“海寇从西南海域登岸,离这边远的很,战事紧急,关总兵先去御敌。”
关海山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推辞,立即策马回了城。
“我们也回去看看。”因海寇来袭,殷承玉没了兴致再闲逛,便又带人返回城中。
回到城中时,就见四处一片混乱。百姓们都埋着头匆忙往家中奔去,足可见海寇之凶恶。
“那些海寇经常入城劫掠?”殷承玉脸色沉了沉,不论关海山今日安排这一出是真是假,但这些百姓的反应却都是真真切切。
若不是吃过苦头,不会听到鼓声就如此惊慌逃窜。
万有良叹声道:“海寇凶悍狡猾,关总兵虽全力加强了守卫,但难免有不敌之时……且那些海寇极狡诈,常常伪装成普通百姓混入城中烧杀劫掠,实在难以防备。”
殷承玉听得眉头皱起来,似有些忧虑道:“关总兵去西南海域御敌,城中守备必然空虚,海寇岂不是有机可乘?”他扭头吩咐薛恕道:“你快马去卫所调四卫营兵士来,城中需得加强防备。”
薛恕应了一声,当即策马赶去卫所调兵。
万有良没想到殷承玉竟如此配合,都没等他想法将人支开,自己就先遣走了护卫。
他扫过殷承玉身边的护卫,眼下不过十来人罢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四周,万有良看见右手边某户人家窗户上系着的青色布带时,双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殷承玉仿佛对此一无所觉,对万有良道:“先回官衙等消息吧。”
万有良应是,等他上了马车之后,自己才上了轿子。只不过他朝轿夫使了个眼色,轿夫故意放慢了脚步,轿子和马车就逐渐拉开了距离。
马车内,殷承玉靠在车窗边,将帘子撩起一角,观察外面的情况。
伺候在他身侧的郑多宝并不知计划,便有些着急:“海寇凶恶,殿下安危不容有失。为何不先让薛监官先护送殿下回去?”
说着他又想起来赵霖也没见人影:“赵统领今日怎也不在?”
殷承玉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含笑道:“他们马上就来了,别急。”
郑多宝伺候他这么些年,对他极为熟悉,见他露出这样胜券在握的笑容,顿时明白过来,这里头许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计划。于是说服自己安下心来,镇定地给他斟茶。
马车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车轮压过地面,发出骨碌声响。
大沽口内城不算大,再转过两条街,便能到官衙。
但就在马车转过拐角时,一小波剃着月代头的海寇举着刀迎面冲了上来。
“有海寇!戒备!”随行护卫立即将马车围了起来,将马车护在了身后。
迎面撞上的海寇们看见那豪华的马车,吱哇乱叫了一通后,便兴奋地举着刀冲了上来。
这波海寇约莫有七八十人,而殷承玉的护卫却只有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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