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正好我院子前日丢了套小衣,他说话时眼底的淫邪,面上的得意,玩的什么花样再明显不过,我不想丢人,就过云了,谁知我到时,他已经死了,就悬在房梁下,看起来像是上吊。 ”
蔡氏冷笑一声:“他这样寡廉鲜耻,脸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上吊自杀?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我就在现场,我去了他的书房,走过来的一路并不短,很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到时候别人指我,我说不清。”
“我只能想别的办法,当时心里又急又慌,脑子空空,根本想不到,就……在他的桌子里翻出匕首,拿在手上,豁出去不怕疼,自己用力将额头撞到墙上,撞出伤来,装成受害者的样子跑出来……”
她解释道:“这样别人问我,我就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人,是被欺负了跑出来,我出来时应玉同还好好的,你看我额头有伤,匕首却没血,我没伤过人,至于他怎么出的事,谁动的手,我都不知道……想好一切,听到外头锦衣卫来了,我就觉得不保险,锦衣卫可和家里人不一样,听闻办案精明的很,我担心自己表现不好,还是得露馅,就吃了‘尘缘断’……所有一切真的不记得了,别人自会相信我的无辜。”
叶白汀:“所以这件事是意外?”
蔡氏:“非常意外。我不知道应玉同除了叫我过去,还安排了什么别的事,对此一无所知。”
“你不知应玉同会死,撞上了意外,‘尘缘断’,总不会是意外吧?”叶白汀看着她,“为什么立刻就能想到吃这种药,什么时候备下的?”
蔡氏顿了顿,摇摇头:“我解释不了,还没想起来……可能是不想为亡夫伤情?”
“你丈夫的死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四年你都扛过去了,现在突然伤情受不了了,想忘掉?”
叶白汀根本不信,看向她身后的丫鬟小杏:“说说吧,你家夫人这个药哪来的,怎么来的?”
小杏双手束在小腹前:“回大人话,婢子只是近身服侍夫人,却非所有事都知道,夫人有什么想法,做了什么事,婢子悉数不知,只在一个月前,夫人叮嘱过婢子,如若她突然遭遇了什么意外,忘了事什么的,就再等一个月,给她做家乡的巧果……”
所以还是提前有准备。
叶白汀拿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但明显是问不出再多东西的,便又问蔡氏:“你那日去了书房,应玉同用来威胁你的东西呢?拿回来没有?”
蔡氏点头:“拿回来了。他人虽吊在房梁上,没吊上去之前肯定是在等我的,东西就在他床头枕下,并不难发现。”
“你除了拿走东西,找了枚匕首,额头撞墙制造伤口,可还做了别的什么?”叶白汀问,“当时房间的环境如何,干不干净,整不整洁,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特殊之处?”
蔡氏想了想,摇头:“没有,就是普通书房的样子,不过我当时很慌,看的也不怎么仔细。”
“额头受伤,足以证明你‘被欺负’,为什么还要拿匕首?”
“因为更像,人着急的时候总会想着反抗,”蔡氏垂眼,“我只是想做的更真一些。”
有问题。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蔡氏是隐瞒了一些真相,还是真的只是想起了一部分?
仇疑青:“六年前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六年前我随夫君回家……”蔡氏顿住,“前前后后倒是发生了不少事,不知两位想知道的是哪些,后宅还是……”
仇疑青:“与史学名有关之事,那日侯府遭遇盗匪,你都看到了什么?”
蔡氏想了想,道:“京城地界,我和夫君算是初来乍到,自该低调谨慎,大嫂主理中馈,虽不太亲近,却也没多为难,夫君和侯爷世子吵过几次嘴,也都压着脾气,没什么水花,日子还算平顺,那日大姐和姑爷归家省亲,两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像是刚刚吵过架,都不爱坐在一起,说是省亲,其实和我们说话也是面子情,不熟……”
“应玉同向来爱胡闹,不知话题说到哪了,突然说了句,大姐少了男人滋润就是不一样,皮子越来越松了,不好看,不像大嫂……两人就吵起来了,众人为了规劝,一个个的走场面酒,就都醉了,再然后,家里就进了贼……”
“当时很混乱,门口都封了,我已经扶夫君回了自家院子,灌了醒酒汤,根本出不去,夫君倒是想出去,奈何酒热脚软,走不动……外头闹了很久,死了不少人,钱财也被掳了很多,我当时非常震惊,没想到京城也这么乱,把豺狼惹急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敢上门咬人的……”
叶白汀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史学名,是什么时候?”
蔡氏:“就是那日,盗匪离开以后,院门打开,我出来看了看情况,看到姑爷匆匆从东边月亮门出来,但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之后呢?再没看见?他说回家的时候也没有?”
“没有,”蔡氏摇了摇头,“大姐说他醉的狠了,头晕,走不得,先上了车,我们也没太计较,有人就是酒意来的慢,散的迟,可能姑爷就是这样。”
“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并无醉态。”
“我没太注意,只记得他走路很快,应该有醉态也不是很深?”
“府中暗道,就是这件事后挖的?”
“是。”
“具体什么时间?”
“好像两三日后?老侯爷因此事大发脾气,底下人不敢慢了。”
叶白汀想了想,看着蔡氏眼睛:“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非常重要,你好好回答。”
蔡氏坐直了:“是。”
“之前我和指挥使拿来的玉扳指,还记得么?你可认识?”
“那个写了我夫君名字的?”蔡氏想起那个扳指的样子,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史学名的尸骸附近,为什么有这样一枚扳指?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仇疑青却已经手落在他背后,在他背上写了个字:初。
初……
叶白汀想想就明白了,初次见面,辈分上来说居长,应白素夫妻很可能给二房夫妻准备了礼物,这扳指就是送给应溥心的,不知什么原因,见面时没立刻送出去,反而随着本人的死亡,被辗转搬尸间,扒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板指不小心落在了地上,脚边不远处。
所以这枚扳指,才没有戴在死者手骨上,严格来说,它并不是死者的东西。
“四年前你丈夫之事,你可知道因果?”
“知道,”蔡氏闭了闭眼,“是为了救人。那些日子暴雨,我同他一起被困在庄子里,山间地势高,石硬土少,倒是不太怕水涨被淹,但山下来了很多灾民,我们大开庄子门,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当时有个孩子踩空,他下水去救了,可突然洪水暴涨,他高高托起了孩子,孩子没事,他却再也没能上来……”
“当时庄子上只有你们夫妻?侯府其他人呢?比如徐开,应玉同?”
“都没有,”蔡氏摇头,眼睛又红了,“只有我们。夏日暑热,我有些受不了,他带我去的庄子,说是山上凉快一些……”
叶白汀指尖掠过茶杯沿:“你夫君一直有个心上人……你现在应该想起来了,她是谁?”
蔡氏闭了闭眼:“我。”
再睁开,眸底情绪仍然未能收净,那是无尽的思恋,怀念,伤痛,和一点点蒙着苦味的羞涩。
“他喜欢的人,是我。”
第166章 他的热烈
应溥心喜欢的人,是蔡氏?
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穿红?”
“是,很不喜欢。”蔡氏垂眸,长睫在眼下蒙了层淡淡的影子,“可也不是没穿过,我同他成亲的时候,嫁衣的颜色,布料,样式,都是他亲手挑的,他喜欢我穿红的样子。”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太刺眼,也太耀眼。”
蔡氏声音很淡:“……我娘是在我面前咽的气,被我父亲打死的。她那日出过门,穿了身月白色的裙子,红色的血洇出来,浸的满身都是。她不想让我看到,侧过身子,缩成一团,说妞妞快走,她明明最喜欢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也能狠下心,背过身去,不看我一眼。”
“可我都看到了。 ”
“那年我八岁,最讨厌红色,越正越深的红,越讨厌。”
窗外暖风吹来,带着柳枝轻撞的声音,蔡氏怔怔看着外面天空:“尘缘断,断尘缘……今日服了药,忆起往昔,竟有几分怅惘,两位若有闲,要不要听听,我那没什么用的过往?”
叶白汀执壶续茶,姿态优雅:“夫人愿意交心,也是我等之幸。”
蔡氏眼梢缓了下,慢慢开口:“……我生父不是个东西,我从没那么恨一个人,从那天开始,我管他叫老畜生。当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赔钱货,他嫌养我浪费粮食,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差点下手掐死,他好赌,日常不着家,每回回来,对我非打即骂,从没给过好脸,要不是我娘护着,我大概也长不到八岁。”
“老畜生想卖我不止一次两次,小时候有娘护着,娘死了,我又不是木头,当然会跑,可每回都跑得很辛苦,有时会被他找到,按住一顿毒打,有时他找不到,我早晚也得回去……不是没想过跑到外地,可是不行,我的户籍同老畜生在一起,不嫁人根本离不了,不要户籍……舍弃了户籍的女人是什么,你们是锦衣卫,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没说话。
时下女户难立,未出阁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没了户籍,她们的下场似乎只有一个——贱籍。
蔡氏嗤了一声:“我便只能和那老畜生熬着,看谁先死,我觉得我肯定能赢。他见我不跑,还以为我舍不得他,每一次被要债上门,就说拿我抵债,赌坊有打手,会来抓我,他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大摇大摆进去赌坊,继续赌。赌坊的人试图同我讲道理,说我眉眼生的还算干净,他们不会蹉磨我,只是给我个活儿干,培养个伺候人的小丫鬟,有工钱的,我轻松,他们也轻松,不然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我跑得了一回两回,还能永远跑得了?”
“我那时人小,性子倔,总觉得他们心脏,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不愿意,就只能跑。整个临青城,没哪个叫花子跑得比我快,没谁比我更熟悉街道暗巷,哪里在修缮,哪里拦了起来,哪里更方便藏身……”
“我到处求人给我活儿干,什么活儿我都可以,跑腿打杂,帮人抬尸,收夜香,只要给钱,我都干,欺负我年纪小,故意苛扣都行,只要下回还找我,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只要不被赌坊的人抓住……我就能活。偶尔运气不太好,被赌坊的人撞见,把手里余钱都塞过去,哪怕求他们饶我半盏茶的时间先跑,我都能趁着这点机会,拼了命地活下来。”
“我从小就奸诈,狡猾,喜欢骗人,撞上不好相与的人,我连自己是小孩子,或者女孩的弱势身份都会利用,也……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叶白汀捧着茶盏的指尖微紧。
这些事,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在消息卷宗里看到,远不如当事人说出来的震撼。蔡氏声音其实并不沉重,这段过往于她而言已经过去,没什么大惊小怪,可他仍然能想象到她当时的无助与心酸,一个小姑娘,要在恶人堆里这样挣扎,要多辛苦多顽强,才能做到?
“我也不总是在逃跑,偶尔老畜生赢钱时,我会轻松一点,不用连吃东西都得跑着,可以走在大街上,慢慢晒一晒太阳。老畜生命还挺硬,赌桌上输输赢赢,断了几根手指一条腿,竟然还没死,我却已经慢慢长大,身形像个姑娘了。”
蔡氏垂眸:“别人家姑娘十四五岁,长辈便开始操心婚事,各处相看,生怕一眼看不准,来日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我不一样,十二岁起,老畜生就致力于把我卖给各种各样‘老板’,还专门拦了我,好声好气劝我,说这家好那家好另一家更好,只要我愿意,过去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呵,真那么好,他怎么不去?当我没看到这些人打量我的眼神?那是看人,还是看货?我便是找男人,也得找个顺眼的,一个个脑满肠肥,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以前总盼着长大,总觉得长大了,个子高了,力气大了,别人不拿我当小孩子看了,日子会好过很多,没想到长大了,却不如小孩子时那么方便,小孩子不起眼,别人很难多注意,长成的姑娘就未必了,我遇到的难处越来越多,花样丰富,也撑得越来越辛苦,几乎每一次逃跑,都伴随着跟人打架,我是真的拼了命,才能逃出来……”
“我有时候想,我这一辈子,是不是都要这么过下去了,没有尽头,不会有光,我是不是该低头认了,别咬牙再扛,可又想,不管低头屈服了,还是永远这样过,都挺没意思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那年我十五岁,害死了毛三。”
蔡氏闭了闭眼:“毛三是个小混混。赌坊打手有限,追债太多,顾不过来时,会请些市井地痞帮忙,毛三接过很多次这种活儿,也追我好几回,嘴巴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总想占我便宜,我跟他对抗过很多次,看到他当然立刻就跑,跑得很快,但那日他追的也很快,死不撒手,以前不这样……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他下了狠心。这次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我还钱,他能交差走人,要么,被他得了手。”
“我同别的姑娘不一样,没那么多贞洁心思,也不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可我不想被人这么糟践,太屈辱,他们是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我拐去了河边,想着今天要是躲不过,干脆死了算了,反正这恶心的世道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可我没想到,我没跳下去,他拐的太急,不小心栽了进去。”
“我当然转头就跑,理都没理,他一直喊救命,我头都没有回,我以为他装的,我知道他会水,可谁知他死了……仵作说,他在水里的时候腿抽了筋,再好的水性都自救不了。”
蔡氏停顿片刻,垂眼看杯中茶:“这事没什么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官府说的对。毛三虽是个追债的混混,不是什么好人,每天都在外面打架,也不孝顺,可他从没害过人命,对我也是,起码在当时结果看,他只是调戏我,吓唬我,打过我几次我还还回去了,并没有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可他死了,我没杀他,他也因为我死了,他家里还有个瞎子老娘……”
“我不懂律法,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责任,但我看到他那瞎子老娘时,心里有愧疚感。我奉养了他老娘。不是我觉得我错了,我可能有别的错,比如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可这件事上我没错,重来一遍,我仍然会这么干,仍然不会相信毛三的呼救,可他娘很无辜。我不是在赎罪,我没罪,我只是不想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娘最开始的时候不喜欢我,总是赶我走,我不走还会骂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还是个瞎子,会拖累我,她并没有因为毛三的事恨我,说那就是一个意外,她和儿子其实也不亲,毛三从来不会照顾她,给她钱给她吃的,反而会抢她的东西和积蓄,甚至打她,她那般表现,只是不想我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因要陪着她,耽误了花期。”
蔡氏话音有些自嘲:“你说可笑不可笑,亲爹从不管我死活,最大的想法就是把我卖了,仇人的娘却觉得我可怜,记着我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可她哪里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哪来的花期?我也……不会有什么婚事。”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不稀罕。大娘很好养活,我也好养活,有口吃的就够。慢慢的,我攒了些钱,开了间包子铺。和以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要欺负我,但我已经看开了,我可是杀过人的人,对世间再无牵挂,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买了把剔骨尖刀,每晚都会磨,我知道他们在暗地里都传什么话,我抱着刀睡觉,一点都不怕。”
“包子铺开在城外很远的官道边,那边地价便宜,我修了个小宅子,和大娘两个过。城里不行,我名声不好,不会有人愿意光顾生意,那边是官道,虽客人不太多,好在没什么同行,但凡有人路过,想要喝口水歇个脚,就得在我那坐坐。”
“我不挑客人,只要路过的,付了银子,我都招待,多了少了我都不会收,我知道我的东西值几个钱。别人嘴里的山匪,我也的确认识,山匪也会出门,也要行路,在我那里一样是客人,他们付钱,我给包子,想要欺负我,我就亮剔骨刀,其实山匪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他们反而敬你一尺,不会逾矩。”
蔡氏说的有些口干,停下喝了口茶。
叶白汀便问:“所以你只是认识山匪,同他们并没有交情?”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有交情?他们虽是客人,也是山匪,身上有凶煞之气,我是日子过够了,嫌自己的麻烦太少么?”
蔡氏冷笑一声:“我知道别人怎么编排我,连‘人肉包子’都有了,我没管,也澄清不了,从小到大,我被人编排的还少么?没什么要紧,多一条或多几条而已,没必要解释,也解释不通。 ”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应溥心的?”
“……是。”
蔡氏捧着茶盏,眉眼有些氤氲:“他喜欢游山玩水,衣服总是一丝不苟,扇子永远不离手,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娇气的很,远远看到个飞虫都大呼小叫,支使我擦桌子。”
“客人喜洁,我自要照顾,可山野乡间,哪能完全没虫子?他坐两刻钟,吃一碗汤,两碟包子,我被叫过去给他擦了十回干干净净的桌子。我很快就发现,他其实不怕虫子,有一个很大的飞虫落在他脚边,他抬脚就踩死了,还搓了土埋了埋,以为自己干的隐蔽,我看不到。”
“我当下就同他发了火,没有这么遛人玩的,我做的是入口的东西,再没良心,也保证干净的,桌子不远处还点了驱虫的香柱,真有什么脏东西,我头一个看到,立刻会处理,绝不可能像他说的这么夸张,我体贴他是哪家干净惯了的富贵公子哥,多劳动一下没什么,他怎能这样侮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