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算一算广济的路线,从这里开始回返,也要二三十年的路程,这还要其中没什么变故,若不然,还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再算一算自己的年龄,纪墨觉得能够在发白齿落之前到达法华寺就算好的了,其他的,不需要奢求太多了。
于山腰向东方看,能够看到隐约的城池轮廓,那是都城,这个中原朝廷的都城,不知道是怎样的繁华景象,看起来,已经近在咫尺,可……
“梁园虽好非故乡,盛世繁华过眼空,看与不看,无需留恋。”
纪墨深吸一口气,山间清新的空气让他肺腑为之一畅,淡淡的冷气贯通,让人浑身一激灵,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就这么回头吧,不必去都城耽误时间,与己无益。
最关键的原因是,两手一摸兜,没钱!
古代环境,很多时候不能要求太多,大部分贫困的时候,纪墨也不是没有吃过剩饭的,问题在于自家的剩饭自家不嫌弃,别人家的剩饭,还要克服一下心理障碍,偏偏这辈子当了和尚,注定要吃剩饭的和尚。
化缘走天下,听起来还不错,真正做起来真的是……纪墨记得曾经听过的宗善事迹,早有计划,百样和尚百样技,别人做得,他也做得。
纪墨拿出来卖的是画,他的画技经过系统的认证,画师级别,在这个世界没什么名气,但画得好不好,大家有眼睛看,都能看出来,不指望多少高价,却也不能低贱卖了。
尤其是,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纪墨确实做了点儿假,用修复师的技术来造假,堪称专业级别造假,无论是谁看到那幅画,都会当做古画对待,既有一个“古”,价格上,自然也就不能与今人之画相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纪墨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天生便来了些罪恶感,好在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坑普通人家,而是准备把这幅专业技术很过关的古画送到当铺当掉,如此这般,也算是黑吃黑了,良心上不至于过于不安。
不管怎么说,画的价值还是在的,剩下的就是世人估量的时间价值了,这部分的“假”,他少要点儿,就不是那么过分了。
“我也没办法,不吃肉就算了,总吃剩饭,阿弥陀佛,和尚也想吃得好一点儿。”
最后再开解了自己一句,纪墨就走进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当铺。
耗时一刻钟,再走出来的时候,纪墨已经把那幅名家画笔,颇有禅意的古画卖了一个合适的价格,死当,再不赎回的那种。
有了这笔钱,再赶路就容易多了,起码住宿吃饭,拿着钱直接买总是比化缘省事儿,若是真的有那善心的施主,愿意在他吃饭的时候多给他点一道菜,表示对方请客,纪墨也会道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在晚课的时候为对方多念几遍经文,算是为之祈福了。
法华寺,纪墨从未去过,所知也就是广济曾经讲过的路线,时过境迁,那些路线很可能会有变化。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若是有什么灾荒饥年,百姓逃荒而走,等到灾荒过去,官府来人安置的时候,首选也会选择原址安民,但若是原址本身就有问题,就会换一个住址,连带着田地分割,也未必还是原来的样子。
更有一些地名的更改,这方面,皇帝是管不到乡村的,这个村那个村的,居住的人变了,名字就可能会变,更有新村建立必也会用新名之类的问题,想要完全重复广济的路线是不可能的。
再者,纪墨也不像广济那样死心眼儿,明知道前面正在闹灾荒,还要执意向前,对方是为了信仰,走的路是信仰之路,是践行之路,是修行之路,纪墨却没那么多讲究,难道我拐个弯儿就不能修行了吗?
修行,修心,心意曲直自有道理,不是必须直行才可通,曲线行驶,也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没了广济在侧,纪墨做事就少了很多掣肘,至少不用担心如何解释自己的木雕手艺那么好之类的问题,哪怕以前广济也不怎么问,纪墨却也不敢全然显露,做点儿什么,还要表示这是感念施主的善心,特意制作了小礼物来回报,也算验证佛家的报应不爽。
穷和尚,富和尚,行走之间展现的是完全不同的态度,纪墨遇到寺庙也会挂单,挂单的时候也会依照广济以前的习惯,去藏经阁阅览经文,也会留下一些默写的经文,如此一路行来,没钱了就画画,为了画能卖出高价,还要在画上做些手脚,让其更像古物。
第一次做这些的时候,纪墨还心中不安,很是愧对曾经的师父,他们教他那么多,可不是为了让他造假来着,可,这种事情,不得不说,换来的钱财那是真香啊!
第二次做的时候,纪墨就少了很多心理负担,反正他作假的手段高,不至于非要损坏画作才能作假,用特殊的颜料多上一层,增添一二沧桑色,既高明又不至于完全坏了画的成色。
甚至还能美其名曰“仿古画作”,要的就是那时间斑驳之感,如果一定要说,也能说是复兴古意,并不算是一味追求金钱,还是有些艺术造诣的。
第三次的时候,那就是熟能生巧,同时掂量自己包袱的时候,也多了几分满意,不图穿得多好,吃得多好,至少不要太委屈自己,人生一世,为谁节省呢?
佛祖便是知道,看他能有这般能力,还如此不奢靡浪费,应该也会欣慰一笑的。
第四次……
纪墨自觉很有底线地制造古画,为了省点儿颜料,他所画的都是那种“禅意画”,不用多少笔墨,意境出来了,就什么都有了。垂枝下,落花飘零,和尚垂眸合十,似在念经;悬崖上,云海若望,和尚僧衣飘逸,似在眺望;长桌旁,烛火微闪,和尚对着经书默读,念珠在手,似在默诵……一幅幅同类型的画作不断出现,当第六次,纪墨走进当铺,取出画作的时候,验画的朝奉一看就笑了:“不必说,这画我知道,必是……”
后面一串介绍,竟是纪墨为画作编造的来历,伪托是某朝某代的某位高僧所做,言辞之间带着点儿含糊,并不直接认定。
“是,正是。”
纪墨惊愕之外,带着点儿尴尬,把假的都传成了真的,为世人所信,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死当的价钱一向很有诚意,走出这家当铺之后,纪墨轻叹,以后不能再当古画了,世人也不全都是傻子,一种画作的流派,固然一时被蒙蔽,难道能够被蒙蔽一世,若有聪明人看出端倪,再追根究底,自己的行为,恐怕也很难遮掩。
“罢了,以后多走路,少坐车就是了。”
和尚搭顺风车不给钱,差评!可惜自己这个和尚界的良心也没钱给好评啊!纪墨微微摇头,也罢了。
第571章
凭良心说,化缘来的饭也未必都是剩饭,会有富贵人家,专门准备全新的斋饭,据说为了做这种全素的斋饭,连锅子都要换新的,以确保其中必然没有荤腥的残留。
呃,着实也有几分兴师动众了。
纪墨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他少在外传播经文教义,多是普普通通行来,普普通通离去,也没给所停留之处留下什么传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花团锦簇的文章让人追捧,所以,他少有能够享受到这样待遇的时候,这一次,还真是沾光了。
他碰见了广仁师叔。
这位热衷交际的广仁师叔终于是不安于室,到外面游历来了,好巧不巧,正好碰见了纪墨。
当年挂单寺庙的时候,纪墨的长相还没有完全张开,跟现在中年人的模样,还是有些差别的,但这位师叔的眼神儿简直绝了,竟是一眼就认出来本来没准备与他相认的纪墨。
被叫住之后,纪墨有幸当了个陪吃的,坐在了席上。
“多年不曾相见,广济师兄……”
说到广济师兄的事情,广仁轻叹,心中也有些怅然,相识一场,却未能第二次相遇,到底是缘分不够啊!
席上本是一片欢乐,主人家请广仁做了法事,正在宴请相谢,他这里便不好多说这些,只想着晚课时候多念一篇经文,寄托哀思即可。
纪墨垂眸,并不多言,广仁认定的这单方面的友谊,着实是有些便宜,起码广济不是很在意,于是,对方如何表现也就无所谓了。
席后,广仁留住了纪墨,询问他以后的计划。
“正要往法华寺去,师父所记经文,都传给了我,要我传回法华寺去。”
纪墨如实回答,这并没有什么可避人的地方。
“法华寺啊……”
广仁沉吟了一下,神色有些犹豫,早年间,他听广济说过法华寺的事情,几乎所有人对自己的家乡都会不自觉美化一二,那时候广仁听了,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也要去法华寺一行,“看看广济师兄成长的地方是怎样的”,现在,机会来了,他却并不是那么想去。
“那么远啊……”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连纪墨,也不会很在意他们当年说过的每一句话,没有想到这里。
听过到广仁如此说,应了一声,答道:“还好,走着走着就到了。”
有目标就好,不需要想太多,只管朝着目标走,只要不死在半路上,就总能走到地方。
而和尚独自上路的安全性是远超普通人的,哪怕是土匪强盗,也不会对和尚下死手,所以,不考虑其他,只是单纯走到即可,算不得困难。
广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纪墨无意中回答的话,像是在鄙视他心中所想的借口一样,他轻叹着,捶了下腿,“你还好,还年轻,能够说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话来,我就不行了,如今年龄增长,并不能远行。”
以为广仁这一句是遗憾不能见到法华寺的风景,纪墨也不知道说什么,保持微笑,这个就没办法了,有些人说旅行,说走就走,半点儿不含糊,而有些人说旅行,永远只在“说”,白白羡慕前者。
作为被羡慕的对象,自己该要怎样谦虚一下呢?
纪墨没有表示,广仁这独角戏就唱得更加尴尬,竟是连个台阶都没有,有点儿下不来了,好在他跟纪墨说话并没有旁人听,少了些顾忌,对纪墨这个晚辈就多了些随意,脸上冷淡下来,“你的路还有很远,我就不多留了,免得耽搁你的行程。”
视线在纪墨那洗得发白的僧衣上晃过,眼中无意中就多了些优越感,这样的穷和尚,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享受俗世繁华,会是怎样的失落呢?
他全忘了席上的时候,纪墨也从未因为那没吃过的美味而留恋不舍。
该放下就放下,在“放下”这门修行上,纪墨早已经走在了很多人前面。
每一个世界的种种,不都是要放下的吗?连同那些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该放下的时候,又如何能够再拿起。
也许是被迫,也许是不得已,可当习惯了放下之后,心湖如镜,可留影,却不能留痕。
“师叔说得是,明日还要早早赶路才是。”
纪墨顺从应下,他本来是计划多停留两日的,补充干粮,但,广济言辞之中的那些不喜还是被他察觉到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多停留两日,让彼此都不舒服了,到下一个镇子再补充干粮也是可以的。
干粮,不好吃,剩饭,心理上过不去,但不得不说有些剩饭是真香啊!
一样的斋菜,都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来,再说今日席上的几道,浑类吃肉,无论是视觉上味觉上还是心理感觉上,都获得了充分的满足感,可惜啊,就吃了这么一次。
真是沾了广仁的光了,好的出身,到底还是能够让和尚不那么超脱。
纪墨并未多做回味,次日清早,早课过后,就跟广仁辞别,这一次辞别他甚至都没见到广仁的面儿,直接由对方的弟子打发了。
广仁在这个县城之中经营了一段时间,各个牌面上的人物都跟他有着不错的关系,据说县令都被说动,要在附近建立一座庙宇,以后就由广仁主持,这可真的是难得的机遇。
如此声势之下,广仁的名声也更好了,相对的,也会更忙一些。
纪墨很是理解这样的忙人跟自己不是一个境界的,半点儿没有挑理,对广仁弟子送来的钱财,爽快收下了。
和尚接受施舍,多正常啊!
哪怕是同为和尚的施舍,也是应该的,或者,可以理解为资助?或者精神上的同往?
等到了法华寺,纪墨表示,自己会为广仁师叔多上一炷香的,算是代表他也来过了。
行路的过程乏善可陈,一路上并不是总能找到借宿的地方,露宿荒野也有,好在纪墨有点儿分寸,知道古代野兽繁多,一个个都还没沦落到保护动物的级别上,只要出城,不是搭顺风车,一程程搭过去,就是找合适的商队,与之同行。
还别说,佛祖的魅力还是很大的,连带着和尚也不是什么不讨喜的存在,只要提出搭车,商队多半都会允了。
看起来好像个个都是善男信女,其实他们之中很多人就是图个实际,和尚让人心安的信仰方面之外,另一方面就是半个赤脚大夫加半个外交官加半个说书先生,打架斗殴用不上和尚,但其他方面,有个头疼脑热的,总能寻和尚问一问,谁家出门也不能带大夫的,和尚就好用多了。
再有外交官的方面,和尚是属于第三方的,如果路途上发生什么问题,作为调解员裁判官,也没什么人质疑和尚偏向谁,包庇谁,具有一定的公信力,甚至有的时候比商队首领的话都好用。
说书先生方面就更好理解了,经书上大半的佛经故事,随便说出来一两个,就足够吸引这些匮乏娱乐的普通人的注意了。闲来无事,听着这些赶路,路程上也不会觉得十分枯燥了。
纪墨最开始还为自己白搭车有些不安,因为多了自己一个,商队之中还要专门给他腾个地方,不能让他真的凭着双脚走下去,明明是个白蹭车的,却还能混上坐票,实在是惭愧惭愧。
可后来发现这些人使唤和尚也是半点儿不客气,他就很明白和尚的性价比到底强在了哪里。
一方面是个招牌加吉祥物,免费带着和尚,就相当于向大家表示这是善心人家,便是盗匪抢劫也有一二规矩,看着别人善良就往死里弄的总是少数,稍微手下留情一下,就让商队能够喘口气。
另一方面就是和尚的实用性了,多面手的天然特性,你不当工具人谁当工具人?
纪墨一次听到那商队首领竟然以带着和尚为由跟人谈免税,起码适当减免这种话,当下就明白佛祖的名声太好了,以至于大家积阴德都积顺手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大概就是这样了。
以自己这一路行来的亲身经历来看,若是广济当初但凡肯变通一二,他也不会走得那么辛苦,以至于还落下病来,寿数不永。
好在纪墨没有那种信仰方面的坚持,装聋作哑当工具人的时候也很配合,倒是跟商队首领处得不错,到了一个地方,人家还主动给联系下家,至于其中的转手费什么的,咳咳,介绍费不是很应该吗?
反正钱也不用和尚出,纪墨就当不知道了。
良好的交往能够达到双赢的效果,纪墨安然做着工具人,用自己的医师级医术解决了商队出行之中的不少问题,甚至还是商队打开商路的敲门砖,商队也不全然是冷血利用,之后不仅帮忙找好比较靠谱的商队接棒,还会传播纪墨的名声。
等到纪墨终于来到法华寺的时候,宗墨也不再是寂寂无名的普通和尚了,行走在外,必要被称一声“大师”的。
经文靠谱不靠谱不好说,医术却是比赤脚大夫强太多了。
万万没想到是这样重新捡起医术的纪墨在终于见到法华寺的大门时,更是感慨良多,诚心地叩拜在佛祖面前,一路西行,不辱使命,人至,经文亦至,可以传经了。
上一篇:万人嫌替身改拿钓系剧本
下一篇:药罐子受爱虐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