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无数人形前仆后继向叶疏涌来,无一不是面容娇美,体态婀娜。扎着两个圆髻的小魔女叉腰站在山门下,口口声声便是要见千霜君一面,说被牛鼻子们关进黑水牢也情愿;青衣束冠的女医修粉面含春,将帕子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临出门却忘了带走;她师父在外叱责她医道不精,心念太杂,转头却自己紧了紧衣服,将熟桃般高耸的胸部束勒出来,不经意般靠在叶疏手臂上。
凡此种种,叶疏全然无动于衷。美人多情,甜心蜜意,皆是一剑斩落。
我一颗心东突西窜,既怕这人形中有我,又怕没我。
叶疏一柄同悲剑已饱饮鲜血,连手背、白袍上也已血迹斑斑。一手捉着我,便往海岸边浊沫轻盈飞去。见我簌簌发抖,开口道:“都是虚妄。”
我啄米般点了点头,见脚下黑潮已平息,映出我与他一双倒影。一个是红颜美少年,一个是半老白头翁,两相照映,好似人生之水,漫漫流过身上。
眼见落地在望,海中突然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从海底缓缓升起,黑水倾泻之下,只见那怪物头上长着一对血红小眼珠,四肢短小,却有着一张大得惊人的嘴,嘴裂直到耳后,两排牙齿硕大尖利,好似一把把嶙峋利斧。上下张开来,涎水如同瀑布一般淌下,从中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上面还残留着许多死人血肉。
我只望了一眼,便几欲作呕。看叶疏时,却见他冰封般的脸上,竟头一次露出惊讶动摇之色。
我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叶疏星波般的黑眼瞳动了动,声音也已带上了一丝颤抖:“是……杀我爸爸妈妈的怪兽。”
我斗然张大了眼。
叶疏与我目光相对,大概实在心中害怕,那眼神中竟有几分求援之意:“但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这怪物……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见那怪物直立起来,竟高出海面十丈有余,摇头晃尾,抖落身上血浪鬼尸,露出一身疙疙瘩瘩的皮肤来。那双血红眼珠左右一转,正正停在我与叶疏这个方向,旋即森森一笑,将那两排锯齿张了开来,向我二人一步步逼过来。每一抬步,整个海域都为之震颤。
我早已骇得六神无主,不自觉便贴附在叶疏手臂上。见他握剑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强忍恐惧向他道:“既、既是你心中所想,不知这东西……有什么要害没有?”
叶疏对我极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惧意更浓。想他七岁跟青霄真人上山,想必父母遇害是在更加年幼之时。他小小的心灵中,自然将那害死亲人的怪物想得可怕之极。
我眼中忽然一阵泪意,恨不得穿越到当年当日,将小小的他抱在怀里。
那怪物一步便迈出半里之远,转眼已到面前。一只利爪高高举起,便向我们疾扫下来。那阴影遮天蔽日,鹰钩般发黄的尖甲足有三尺多长。
叶疏带着我急往一旁避去,速度只稍迟一步,衣袍便已被尖甲擦破。我惊望一眼,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怪物身侧,竟长着七八只一模一样的爪肢,上下舞动,狰狞无比。
七八只尖爪挥舞追赶之下,叶疏左支右拙,好几次都只在生死边缘堪堪躲开。他左臂仍紧紧捉住我,多了我这个累赘,身法运转不灵,十多个回合后,背心被那怪物一爪刮中,登时血流如注。
我嘶声求他放下我,他不为所动。我自己去松他的手,他却抓得更紧了。
那怪物久攻不下,焦躁异常。忽然之间,血口箕张,向天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随后身体猛地一摆,一条山丘般硕大的尾巴从它身后高高扬起,恶狠狠拍进海里!
转瞬间,海水倒卷,波涌如旋,那怪物竟将海中央砸出一个巨大窟窿,黑浪白沫一涌而入,以那窟窿为核心,渐渐卷起一个方圆十余里的漩涡来。
叶疏拼斗良久,本就难以为继。此际海啸风狂,惊涛奔涌,越发找不到落脚之处,不得不冒险向那怪物靠近。
那怪物眼珠中露出得逞的凶光,一张丑陋的大嘴张到极致,口中涎水滚滚而落。
我听叶疏喘息剧烈,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抛下我,只得哑声问道:“你从前想这些害怕时,可有人安慰你?”
茫茫风浪中,叶疏声音亦不如平日清灵:“没有。只有师尊……”
他话音陡然断开,双眼直勾勾向那怪物口中望去。
只见一个面目肖似叶疏的美妇,手中横抱着一个中年修士半截尸体,玉容失色,气息奄奄,正将一张泛黄画卷并一本绢册递向他。
那美妇垂泪道:“疏儿,这是我穆家画灵,我已命他认你为主,护你一生平安。他虽不谙世事,却极善化形,对你更是一片赤忱,绝不会欺你叛你。他本是无情之物,日后若犯错闯祸,你严厉管教便是。你从小呆呆的闷得很,妈妈以后不在你身边,让它陪着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拭去泪珠,又指那绢册道:“这是叶家《横波》之卷,本是你父要传给你的。这术法怪异得很,练了之后,七情断绝,高兴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也不会哭。我从前还总怪你爸爸,不让他寻得古语破译之法。唉!我到今天才知道,我能想到的事,元祖婆婆怎会想不到呢?想来这世上的伤心事,实在是太多了……”
叶疏单薄的脊背上下不断耸动,显然心中大乱,竟迷迷茫茫,向那怪物口中踏了出去。
电光石火中,我神思回到我初入门的某日,四象殿中,两仪门下,青霄道尊向座下小道童温和一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
我颤然举起手,摘下叶疏沾满血污的玉冠,摸了摸他光滑如缎的黑发。
我阖眼低声道:“……都是虚妄。”
一声裂响,叶疏迷蒙的双目霎时睁开,那美妇与中年修士瞬间消失不见!
叶疏抬起眼来,神色不再恐惧,浑身却燃起了滔滔怒意。
那怪物似也被他气势所迫,竟半合了嘴,往后退了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叶疏更不多言,如雁鸥冲天而起,挟惊天之怒,一剑劈下!
这一剑势如破竹,将那怪物从头到尾一劈到底,其势不绝,携叶疏与我向那漩涡中心直坠下去。
我失重惊悸之下,一阵长声惨叫。只觉我二人向下不断跌落,最终掉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之中。
渊底浓黑如墨,惟有穹顶极上方环射出一圈狭小光亮。我一身老骨头摔得根根摇动,滚在地上嗳哟呼痛。呻吟良久,才惊觉空壁回荡之中,另有一阵压抑的忍痛喘息声。
我心往下一沉,忙道:“千霜君,是你么?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弛缓干涩,比方才在地上时苍老得多。
那声音止了一瞬,才回道:“是。”
我顿时慌了神,连声道:“我……我这就来帮你看。你就呆在原地,勿要……乱动。”说着,在地上乱摸乱找,拖着腿爬出老远,好容易寻着了一对干燥石头,并许多半湿枯枝、草叶。我运劲打火,不知击打了几千次,终于从石中撞出一大簇火星,将枯枝点燃了。只是那火焰也极微弱,稍不留意便沉落了。
我从火光中看去,只见叶疏除背心抓痕外,身上大大小小还有七八处伤口,其中左腿上一条口子最深,破皮见骨,连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虽未伤筋动骨,但行动也已极为不便。要如之前那般借力腾空,那是绝无可能。
我身边一无所有,只得撕了一条袍边,替他草草裹上伤口。收手之际,只见自己手背褶皱极深,如沟壑纵横。那几处斑点颜色也已转为黑褐,那光景我竟似曾相识:谢俊过世之前,我最后一次看望他,便在他手上见过一样的老人斑。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来,却不曾想它来得这样快。一时心中空茫,兀自呆坐许久,才转向叶疏,艰涩道:“……事有紧急,不知可否借你《横波》一阅?”
叶疏也从火光中望向我,不发一语,只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本绢册递向我。
我眼眶不觉一酸,竟道了声:“多谢。”
这绢册封面已微微发黄,显是珍贵古物。翻开内页来,只见字迹秀丽,墨迹清晰。我一看之下,却如一个巨锤劈头砸下,只打得脑中阵阵发黑。
——这册子中的九苗古语,竟与我认识的九苗古语全然不同!
仔细看来,也不能说完全不沾边:有些似部首拆解,残缺不齐;有的又如几个字打乱重新拼凑在一起,笔划复杂之极。然而无论怎么翻来覆去,还是一个字也识辨不出,更毋论猜解其意。
我脑子里一阵嗡鸣,又一阵啸叫。想他叶家何等家世,一声令下,天下奇珍异宝便如流水阶送来。他家费尽心思也破不了的谜题,我如何竟梦冲了脑壳,发起这般妄想来!
我抑制不住心中绝望,一大滴浊泪顺着脸颊流下,洒在书页之上。
叶疏见我神态如狂,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一动,低声道:“此书是我家传术法《长相思》残卷,先元祖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在字法中设下密制……”
他目光落在那书页上,竟就此失声。
只见我泪水滴落之处,三四个被沾湿透纸的怪字,竟自发游动起来。诸多支离破碎的笔划,也重新组合在一起,化作“爱”“欲”二字。
我震惊之下,泪水流得更加多了,扑簌簌地都掉在书上。
七八个沾了我眼泪的字也扭曲变化起来,拆解、合拢,化为“喜”“怒”“哀”“恶”“惧”。
七字齐具,绢册金光大盛,光阵之中,无数细小笔划游弋聚集,化为一个个工整的蝇头小楷,陆续落到行列之间,排句成段,最终排布成一本完整无缺的术法。
我大悲又复大喜,心力交瘁,直直往后便倒。
叶疏忙将我扶起,单掌抵住我后背,注入灵息。
我灵台已破,纵然给我渡劫神通也无一用,何况他如今受伤极重。刚挣动一下,只觉他传来的冰雪灵息立刻向外溃散,只得闷头道:“千霜君,不必白费力气了。我……”
一句话还未出口,只见一阵隐隐红光,从脚下弥漫而来。光照之下,我才看清我二人是在一座中空的山腹中,四周深不可测。头顶那微茫的一圈,便是出口。
再看一眼脚下,只骇得几乎晕去:老天是怕我这辈子的苦还没到头,竟在将死之际给我开了个惊人的玩笑——那赤焰浓烟,挟无穷地火滚滚而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火山岩浆!
第十七章 夫君,我冷
叶疏反应极快,一把携住我的手,便往高处奔去。我如今年老体衰,如何禁得住这样奔波。逃出一二里,已是心脏打鼓,气喘如牛。只喘息得一瞬,那紧追的热浪便直袭上身来,连背心似乎都被热辣辣地燎去一块,哪里敢再停留?
身后那岩浆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任我二人如何改变方向,都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叶疏与我交握的手上灵息一丝丝散发出来,显然正在不断动用真元。
我早已胸腔作烧,喉口腥甜,正不知如何劝他抛下我才好。忽然间,身后那岩浆嗞嗞的涌动声中,冒出了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声音:“阿云阿云,从前那小玫瑰升了花仙去,园子里有草无花,好生无趣。这玫瑰花妖的位子,不如就由你接任吧!”
我浑身一窒,情不自禁回过头去,喃喃道:“……卷柏?”
那草妖对面立着一人,却是压着草帽檐,羞得不敢抬头的我:“我……长得这么丑,哪能当得玫瑰。花仙大人要是见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地上几团刺栗般的东西立刻不认同地滚动起来,七嘴八舌叫道:“阿云不丑!阿云哪里丑了!”
树上一挂紫红色的桑葚浆果也晃了晃细白的须须,以清亮的童子音郑重地说:“……阿云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人!”
喀然一声,大火扑袭而来,将它们和惨叫声一并吞没。
我大叫一声,便要伸出手去。
一线冰针般的灵息狠狠在我手上刺了一下。叶疏疲惫之极的声音传来:“……是幻象。”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岩浆离我们更近了。当下心中一凛,只是发足狂奔。
眼看前面几步便是高地,我拼足气力,向上登攀而去。到得顶上一看,只觉两眼一黑。
但见红光流淌,另一滩岩浆竟从前方逼了过来!
我刚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见前方又已浮现幻影,这一次却是在江风吟的屋子里。
新年刚过,江家的管事早早地便将开春的新衣送到芝兰台。江少爷进来见到满地大包小包,一脸厌烦,嫌我手脚太慢,没在下学前给他收拾妥当。呵斥几句,不知又发了什么兴致,从地上一个箱子里捡出一件裘皮袍子来,非要我穿上。
我哪里敢糟蹋这贵重东西,却更不敢违逆他,只得双手紧着袍边,生硬地衬在肩上。
江风吟歪在床上看了我一眼,哧地笑了出来。
我自然知道他笑什么:从前那件皮袄,我一直不肯要,气得他最后撕烂了要扔掉,我才默默捡回来,缝好穿了起来。天气奇冷又要外出时,我便将皮袄翻过来穿,却被他嘲笑说像个矮冬瓜长了毛。如今他又发噱,自然是在笑我丑。
他反来问我:“你怎么不问我笑什么?”
我木然道:“不知少爷笑什么。”
江风吟又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斜倚着,才道:“也没什么。你这个人丑是丑了点,看久了,倒也顺眼。”
我不知这岩浆到底是何心思,为何独挑了这两处记忆来造影。眼看这幻象以江风吟一掌击碎我灵台告终,东面、西南、西北方向,又有更多岩浆不断涌来。
眼看这高处转瞬之间就要被岩浆侵袭,叶疏眼眸沉沉,同悲剑紧握在手,不断将四周卷摆不定的火气化为寒冰,阻挡岩浆靠近。
岩浆属地火,正与他冰雪相克。他施术片刻,已经额头见汗,受伤的左腿更是已经难以支撑,身体向一旁不自然地倾斜。
我见那岩浆喷火灼浪,丝毫没有被他逼退之势。抬头望天顶一圈微光,遥不可及。
我静立一刻,才想好措辞。嘴唇刚一动,叫了声:“千……”
只见那热火之上,赫然生出一个比之前更大得多的幻象。我举首望去,心中登时一片冰凉。
——那是我二十八岁那年,在门派论道大会上布茶时所见的,一身湿漉漉滴水的叶疏。
那浇漓的水全然不同于真实情境,简直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叶疏少年骨肉匀停的身体。白色衣理之下,叶疏岂但是腰线毕露,连大腿、臀后也湿了个通透,胸前两个樱色小点都凸显得清清楚楚。
我张口结舌,只是傻望着那高大清晰无比的幻影。明知道不该,仍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那幻影似是反应不及,竟未施展冰霜之术,只是任由自己若隐若现的裸体展露人前。
只听脚步连连,从他身后黄障中钻出一个人来,匆忙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急急赶到叶疏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细看,关切道:“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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