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待我看清那人头上淡金道冠,不禁睁圆了一双蛙眼。若不是前肢短小,恨不得举起来揉一揉眼睛。
江大少爷披着一顶长长雪氅,想来这些年在流云峰受人追捧,比从前更加富贵逼人。他形貌也未大改,脸仍如冠玉一般,只是脸色一如既往地难看。
他停在我房门口,抬起手来,似要扣门。手到半途却犹豫了,顿在半空,良久不动。
我两个前爪死死攀住水塘边的泥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等了多久,那只手始终没有扣下去。
我一口气泄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却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忽然嘎剌一声门响,萧越已从房中走出,步伐与平时大异,如同下了甚么决心一般。抬头见江风吟在我门口徘徊,脸色霎时一变。
就在此时,东边白光大盛,一阵潮汐般的强大灵波铺天盖地扩散开来。
城中修士齐声惊呼:“灵界门开——!”
青霄门弟子亦纷纷推门而出,齐聚院中,等候萧越示下。
萧越从江风吟身边一步抢上,将那两扇木门喀然一推,环顾室内,喝问道:“江随云呢?”
那几人熟睡正酣,被他这样劈头一问,哪里答得上来,只听一人迷糊道:“……出去就不见回,还以为他去找千霜君了。”
萧越回身望了一眼孤立雪地上的叶疏,又看了看天上飞向灵界的无数黑点,神色变幻,最终只留下一句:“等他回来,叫他立刻传信给我。”
说罢,也不顾那几人捧着传音石诚惶诚恐的样子,向众弟子一挥衣袖,院中顿时展开一张巨大飘浮的卷轴来。
萧越喝令道:“走!”
一众弟子皆上了卷轴,依次站定。我趁机也从水塘中跳出,瞅准间隙,双腿尽力一蹬,蹦到叶疏雪白的衣摆上。
几名风灵根的弟子阖目念诵法诀,那卷轴下风息摇动,很快抬升到半空中,向那灵界碎片缓缓飞去。
那灵界门口形如一个巨大树洞,许多蚂蚁在旁忙忙碌碌,修士一旦与之相触,便消失在树洞深处。我见叶疏已伸出玉白的指尖,即将碰到一只树叶上摇须的蚂蚁,也急忙鼓起双眼,长舌一卷,将一只蚂蚁吞进肚里。只觉脑中一阵刺刺的极不好受,再睁开眼来,已在一处山涧之中了。
这山涧生得好生丑恶,四周寸草不生,山壁鼓鼓囊囊,如同长了一串串葡萄肿瘤。那流水淙淙,也隐隐呈现出瘆人的铜绿色。我嘴里还残余着蚂蚁的土腥味,涩涩的十分难受,随口便往地下唾去。
这一口痰水声响太大,不远处一个人缓缓抬起头来。我定睛一看,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上。
只见那人雪白衣冠,容颜清绝,不是叶疏却又是谁?
第十五章 这是罗刹海
我羞臊之下,脱口道:“抱歉,我不知道有……”话一出口,才发觉已能口吐人言。再往身上一看,只觉脑中一黑:我已变回人形不假,身上却是一丝不挂,衰老身躯、垂朽皮肉,一览无余。
叶疏淡淡扫过来一眼,目光便转开了。
我闭上眼睛,紧紧捂住羞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如当只癞蛤蟆算了。
一阵轻如云朵的脚步向我走来,又停在我身前。只听窸窣声起,我身上已轻轻覆上一件衣物。睁眼看时,竟是叶疏的白色外袍。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奇遇,忙紧紧裹在身上,不住向他道谢。这袍子轻柔致密,衣襟上似乎还余留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梅花清香。
我偷偷深嗅一口,立刻推翻了之前的念头:……还是当人好。
叶疏身形颀长,我却是矮而衰迈,穿了他的好衣服,在腰上盘了三匝才勉强合身。自己也晓得丑,不敢到他面前去现眼。打量四周,见天空低迷阴沉,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那光线也呈现一种蠕动的血锈色,好似屠宰场中悬挂了几天的内脏一般,照得那本就难看之极的山水更加怪异。
我强忍不适,绕过咕噜冒泡的溪水,见最大的那块山壁上拱起一块婴胎般的石头,上面写着三个淋漓血字:不知梦。
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想这灵界碎片倒有点自知之明。谁要是在这鬼地方做梦,必然连自己也会吓醒的。
拖拖沓沓查探一圈,纵然再没胆子,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向叶疏所在之处。我心中度量距离,离他四五尺远,便立刻停住脚步,小心开口,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叶疏虽是人人称羡的天才,平日只在云何洞天舞剑修心,人情事务一窍不通。青霄真人对他又极为保护,几乎连山门也没让他出过。听我这么问,竟难得迟疑了一下。
我屏气等待半天,见他没有下文,这才斗胆道:“方才我勘探四周,发觉这灵界之中似有这般奥妙……”便指天光日影,揣测了一番我二人所在方位。又沿着山脉走势,水流方向,猜度他人可能聚向何处。那都是我这些年在秋收堂修山筑屋,排水造园,积攒的一些无用的识用。我本就口拙,在熟人面前话也不多,更何况是在他面前。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到后来,连地上的石头、泥沙也搬来用了。
好容易讲完,我已是一脑门汗,欲举袖去擦,又忙改为手抹。口中道:“……这只是我在外头胡乱摸索出的浅薄之见,还不知此间境况如何。据说这灵界异物妖兽极多,叶……千霜君你只身一人,恐有不测。如能与其他同门会合,那便……”
先前我在地上摆弄之际,叶疏已移身过来,仔细聆听。他原本就肤白胜雪,低下头来,一段漆黑如墨的长发从脸侧垂下,那艳光直照进我眼中。我傻子般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句话竟就此卡住了。
叶疏抬眼向我望来,问道:“那便如何?”
我哪里还记得原来要说什么,结巴道:“那……那就……”
忽然一阵碌碌声从我腹中发出,在这空旷之中,极为响亮。
我一瞬间面皮涨得通红,忙将肚腹按紧。谁知肚子不争气,竟叫得愈发大声了。
修士筑基期便可开始辟谷,十天半月不进食也是寻常。再往上,渐渐便可纳天地精华为己用,一年半载中,连水也不必沾唇。叶疏对这三餐一宿显然十分陌生,抬眸看了我一眼,才问道:“你饿了?”
我本还想硬撑,奈何那饥饿感阵阵涌上来,连肠胃仿佛都拧动不已,只得羞愧道:“是。”
一张嘴说话,口水竟不由冒到了喉咙口,赶紧咕咚一声咽下。
叶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简陋地图,指其中一处出路,道:“往东南?”
我慌忙点点头。叶疏便率先动身,我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灵界长得虽穷凶极恶,倒也不是一成不变。忍饥挨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遍体肿囊的秃山已经不见,放眼所见,都是些畸形林木、异形藤株。走到一片惨绿的叶蔓下,叶疏示意我停在原地,雪白的身影隐入叶影,很快不见。少顷,我眼前一花,他已落回我所在之处,同悲剑入鞘,左手向我伸来,掌中放着四五个暗红色的果子。
他这柄剑晶莹细长,冰霜颜色,除三十多年前归梦峰遥遥一见,只在千竹湖旁见他使过一次。我一时简直受宠若惊,忙恭恭敬敬将那果子接过,背身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口,便觉腥气刺鼻;再咀嚼几下,口感好似发了絮的生肉,其中还有粒粒渣滓,粗粝硌牙。我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仍觉难以下咽。想到这是叶疏亲手为我采摘的,硬是一咬牙吞了下去,喉道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臭咸鱼般的血味。
我竭力吃了两三个,剩下的无论如何吃不下了。再上路时,目望叶疏高挑背影,不由对自己十分唾弃:从前夜深人静时,常对着叶白驹绘的那张红笺痴想,只要有幸碰一碰这只手,砒霜毒药我也情愿一口吞了。如今不过是几个果子,我却矫情扭摆,实在太做作了。
谁知这做作还没到头,行路不过片刻,我腹中竟又饥饿起来。一开始我还硬挺着不理会,不过三五十步,胃肠已饿得打鸣,只得趁叶疏不注意,将剩下那两个果子也吃了。我食量一向不大,上了年纪后,注重养生,更是过午不食。不知为何,一到此间,胃简直变成了无底洞,两个果子投进去,转眼就被吞噬一空。再走一阵,又已饿得不可忍受,酸水一股股直冒出来,饥火烧心,一步也走不动了。
叶疏察觉异状,掉头望着我,似是不解。
我饿得脏腑都绞痛起来,对他五官扭曲地一笑,十分难以启齿:“我……好像又饿了。”
叶疏并不露惊讶之色,手按上同悲剑,临走只对我说了一句:“嗯。”
我孤身一人站在原地,惴惴不安,苦思他这个单音有何深意。日影渐长,我腹中饥饿难耐,以至于他身影出现之时,我眼前竟有些眩晕。
叶疏将手中一包物事递给我。我打开看时,见是十来枚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果子,被几片触手般的藤叶卷须胡乱裹起。
我已饿得只剩一口气,实在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节,好似饿鬼投胎一般,双手将那果子只是往嘴里捞去。狼吞虎咽了七八个,才觉得腹中空虚稍解。待要向他道谢,偏偏一个嗝打了出来,顿时腥气四溅。
叶疏一直在旁沉默不语,此时忽开口道:“冒昧问一下阁下修为。”
我擦嘴的手僵在半空,喉结不自觉上下滚了一圈,才道:“我是凡人,没有修为。”
叶疏再波澜不惊,飞羽般的眼睫也不由一动,目光落在我脸上,大约在辨认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是谁,如何竟跟他混入了这灵界碎片。
我半垂着头,只觉脸上那块红疤火辣辣的,索性自己引颈就戮:“我……我是江随云,从前……树上挂纸鹤的那个。”
话一出口,又觉后悔。以他的绝世姿容,示爱者不知凡几,我又算什么东西,怎敢劳烦他记住。
叶疏又看了我一眼,才微一颔首,说了声:“哦。”
我还无暇思索他言语之深意,他已经起身而去。走出一丈开外,见我还在原地,便驻足道:“走罢。”
我如蒙天音,立刻爬将起来,将果子一兜,跟他去了。
这一路风平浪静,全不见外头传得邪乎的那些妖物。除我饿得实在太快之外,竟无任何异样。我从小惯于挨饿,后来习得炼气之法,进食更是不疾不徐,人模狗样。谁想这短短三四日,竟然原形毕露,吃东西好似恶狗抢食,喉头荷呼,口中吧唧,形状丑恶不尽。饱腹之时,总觉得无颜面对叶疏:想他一个仙姿绰约的大美人,被迫与我同行,已是大大的亵渎,——竟还要他去替我寻食!我思前想后,打了无数遍腹稿,却没一次敢出口的。
这一天眼见日色昏昏,算来已进入不知梦第四天。我在一甸流脓般的沼泽中寻到一处干地,便与叶疏在此暂歇。我照例先啃了几枚果子,才摆算了一番沼泽流向,望着那地上枯枝形状,忧虑道:“看来确是往灵界中心的路,为何至今一个人也没遇上?只怕是……”
话到中途,一声肚腹鸣响,将我思路打断。我忙往嘴里塞了一口,忽然一阵异样,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又僵硬抬头,从眼角瞥向叶疏。
叶疏也看了自己一眼,面色倒十分坦然:“是我。”
我先前怕他往返辛苦,用他采来的藤蔓编了一只大篮子,此时里头还剩十来枚果子。见状忙搓净了手指,将那篮子呈递给他。忽然想到一事,又赶紧将手缩回,从身边掏出一把石磨的小刀,拿起一枚果子,将外面一层蜂巢般的絮肉削去,只留中心一块深红果肉,这才拿刀叉了,小心送到他手上:“……中间有几颗甜籽,气味也没那么腥。”
叶疏伸手接过那团果肉,放进嘴里。他手指白得发光,衬得那果肉颜色更加醒目,昏暗中望去,好似泛着一种肉胎的腥红。
这绝美与极可怕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简直乱人心目。待他沉默地吃完,我才偷偷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如何?”
叶疏神色平淡,点了点头,道:“嗯。”
我与他相处这几日下来,大概也知晓他性情习惯。闻言如获至宝,忙又精心削了好几枚果子,一一递给他。
叶疏姿态优雅,自不可与我同日而语。接到第三枚,便问道:“是否这灵界中,还有其他变数?”
我熟谙的不过人间之事,几天下来,愈发没了把握。又怕胡言乱语扰乱他,只道:“方位走向推测不难,本门中也有许多能者……”
说到此处,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淡金色身影来。我赶紧一晃头,将他从脑中驱逐出去——江少爷家学渊源,想来不至于连我这半吊子也不如。
当下续道:“其他门派也多有能人异士,应已估测出这碎片大致大小。我看入境者不下三四百,假设每队二人,进门时全部散布在外缘,我们向中心进发三日后,无论如何,至少该与三到四队相遇。”
说话间第四枚果子也已削好,我便自然而然将刀尖上的果肉递过去:“如今放眼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我记得当日入门考核最后一关,便是……”
忽然之间,我看见自己伸出的手背上,浮起好几处浅褐色的斑点。不知是不是天光昏昧的缘故,皮肉似乎也比我印象中松垮得多。
叶疏心思灵慧,一点就透:“你怀疑有禁制隔离?”
我连幻境皮毛也没学过,听到这高深术语,还迟钝了一下,才道:“是,想是大家虽处于同一空间,却彼此不能相见。江……淮扬江氏有一门血脉术法,名唤’咫尺天涯’,便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疏垂下双眸,道:“千人千境,师尊亦无此神通。前辈大能之中,便只有……”
倏然之间,一阵深黑腥臭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浊浪翻滚之间,但见鬼相狰狞,千万恶鬼赤身露体,缠抱打斗,啃食交媾,戾叫尖笑不绝。
眼见那海浪要将我二人脚下白地吞没,叶疏伸手提起我颈后衣襟,足尖轻轻一点,踏着一只枉死鬼乱糟糟的毛发,笔直升腾到半空中。
我当了三十多年凡人,何曾见过这般恐怖景象,只骇得浑身发抖,刚吞下的果肉几乎倒回喉咙。
叶疏居高临下,俯视这万鬼汪洋,眉心极轻地一动:“这地方我见过。”
我骇然望他。叶疏确认般环视一圈,开口道:“这是……罗刹海。”
第十六章 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弓身缩腿,紧紧钳住眼皮,将自己团成一团,任凭他带领我踏海而行。几经腾跃、起伏,头晕眼花的恶感淡了些,便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叶疏同悲剑在手,出招如冰霜万刃。剑锋所到之处,恶鬼长声惨叫,化作缕缕黑色魂烟,消弭在海浪之中。
腥风雾浪中,叶疏目光冷淡,身法轻灵,乌黑的长发不断飘动,手中剑刃光华如雪。我不知将他当日群魔斩的英姿摩想了几万遍,今日一见,更胜我所想千倍。
正心醉神迷之时,只见群鬼中忽然现出一只人形来,含愁脉脉,似菱花泣露,却是一位明艳绝尘的小姐:“叶师弟,我……我做了些落樱糖,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小姐一身门派白袍,更显身段娇柔,神态亦极温婉,却是我偷偷窥视过好几次的烟雨峰弟子虞明姝。
叶疏脚下不停,往一群饿死小鬼身上凌空一踏,向虞明姝胸口一剑刺去。
虞明姝惊恐地张大了一双妙目,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前的刀刃,手中小巧精美的花糖一颗颗滚落,掉进了污黑的海浪中:“我只是想……给你尝尝……”
这人形竟逼真之极,叶疏收剑之时,鲜血喷涌而出,将那虞师姐的胸口染得一片通红。
我纵然知道是假,仍是骇出一身冷汗。忽然一阵摇撼,却是叶疏被人往前撞了几步。
我回过头来,只见到一张桃花般鲜妍的脸,神情委屈慌张,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是、是我不小心,那个……师弟你袍子脏了,我……帮你弄干净罢。我……我叫周令,是朱雀……”
他下一个字尚未出口,已被叶疏一剑斩断头颅。那颗美丽的脑袋落海之时,还困惑地眨了眨含情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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