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15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我乍闻奇事,不由一阵茫然:“敢问仙子,‘外面这具躯壳’……却是何意?”

  异梦天女却不再应我,只顾摸索身上口袋,不知取了甚么法宝出来,往我掌心狠狠扎下。

  我只觉灵魂根处煞然一痛,剥皮抽髓也不过如此。只见掌心处浮起一个发光透明的圆球,无数血珠、血点,从我伤口处逆流往上,在那圆球中消解、融合,漂浮不定。

  异梦天女两眼发直,死死盯着那圆球,喃喃道:“果然是尸茧大法……原主与俑尸之间以血为引,命数相连。若不是误打误撞进了我这长生天,现在你已经老死化尘,再也无人窥知这奥秘了。是谁想让你默默无闻,跟这具俑尸一起死掉?”

  我越听越一头雾水,奇道:“甚么一起死掉?……我已经死了么?”

  异梦天女见我夹杂不清,顿时暴躁起来,跳起来直戳我的脑门:“蠢货!你身上被人裹了一层茧壳,自己不知道吗?不管是你这张脸……”她挥动粗短手指,使劲撕扯了一把我的脸皮,口中道:“还是皮肤骨头、五脏六腑,都是茧!都是假的!你真正的身体,被压在这下面啦!”

  我情不自禁向自己身上看去,只见老朽如昔,诚然是我用惯的身体。这若不是我,那我又在何处?

  异梦天女狠狠啐了一口,叫道:“你不信我,是不是?这法术名唤’尸茧大法’,施行极为不易。一是要以大法力完全压制本体,二是要向俑尸体内倾注活力,最要紧的一步,是要将血脉连接,使二者生死相连。施术之后,原主就彻彻底底被俑尸裹住,再也不得解脱了。因这法术太过阴邪,从前都是拿来当刑罚用的。试想你的仇人本来资质拔群,法术通天,你恨他恨得牙痒痒,忽然有一天,被你裹进一个茧壳里,却是个剑都拿不起的天残体。仇人咬牙隐忍五百年,含辛茹苦练了一身本领,拼了命来刺杀你,却被你小指头一勾,压得跪地磕头,淌血不已。那是何等快意!”

  我见她满脸得色,不觉蹙了蹙眉,道:“我从记事起,便是如此了。”

  异梦天女也蹙眉望我,单只眼珠转得更快了:“我便是这一点想不通。假若你当时年纪尚幼,杀起来易如反掌,又何必劳神费力弄这玩意?……莫非他有必须让你活命的理由?……这法术如此精深,近几百年来,世上出过哪些大能啊?……”

  她一颗毛发稀疏的大脑袋左右不停摇晃,显然正在苦思冥想。我心中不忍,劝道:“仙子,人心难测,想不通便想不通罢。”

  谁知这一句立刻惹得她暴跳如雷,跳脚尖声道:“什么想不通,姑奶奶偏偏就是要想通!我身为异梦天女,竟解不出眼前遇到的怪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死!”

  说话间,已在地上绘制了一个法阵,将我一把拖了进去,按在地上:“废话少说,我先把你本体剥离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全无抗拒之力,只得任由她与我对坐,与她掌心相接。只觉她小小的手骤然一热,一阵灼烧感从她手心直传过来,如同暗火一般。

  那火焰在我体内循环一个周天,无功而返。接着手心一阵沁凉,体内却已换成了水流。再是地壤之力,最后则变成了风。

  异梦天女皱纹深结,双目紧闭,自语道:“……雁过留影,术结留痕。怎会一点破绽也没有?……”

  我才要张口,只见她眉心舒展,叫道:“是了!”两手向前一送,竟是一左一右,同时向我传来水火之力。

  我凡人衰老之躯,连坐着都十分艰难。这两股灵力灌入体内,着实十分难熬。本想咬咬牙便过去了,谁知水火之后,又是风火,继而又是地火。如此变换多次,异梦天女眉头重新绞在一起,怒道:“不对?为什么不对?难道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她眼皮颤动不休,忽然面露凶光,竟将三股元素之力同时注入!

  这法术耗损甚巨,这一次力量明显比之前弱得多,她身形微微一晃,额头也渗出汗来。

  我苦笑道:“仙子莫再耗费力气,我看我……”

  异梦天女怒道:“闭嘴!”

  她连试三次,皆不成功,又恼又急,劈脸打了我一个嘴巴:“你他妈说你先前有灵息,却是什么灵息?”

  我只得道:“水灵息。”

  异梦天女骂道:“怎不早说!”手法一变,左掌发出澎湃水力,右掌辅以地火风三股灵息,尽数推入我体内。

  我只觉全身一挣,竟有摇动之感,似乎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看时,却好好坐在地下。

  异梦天女脸露喜色,笑道:“找到啦!”只是一震之下,灵息已竭。她嘴里骂骂咧咧,身上白气渐浓,送来的灵息却越来越稀薄了。

  我叹息道:“仙子……”

  话音未落,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坼裂声,似乎什么地方崩落了一块。

  我不及反应,只觉身上灵息骤然浓郁,几乎被掀得一晃。

  异梦天女睫毛头发皆已汗湿,脸上却显出嘲弄之色,得意道:“跟姑奶奶斗法,你还嫩了点!”

  我知她好胜心极强,再劝也是无用。少顷,只觉身体摇撼愈来愈快,竟似松动了一般。头顶、远处的崩裂声,却也越来越频繁了。

  我听最近一声巨响就在耳边,正要开口相询。忽见淡淡法阵光芒中,异梦天女那半张孩童般的脸,竟也已爬上条条皱纹。

  我脱口道:“你的脸……”

  异梦天女睁开双眼,只见她眼皮已十分垂逶,原本大片的眼白也变得浑浊不堪,向我勉强笑了一声:“不该……拆魂壳的。一块一块,零零碎碎的,总不如整个儿用得……顺手。”

  我这才想到其中关窍,急道:“这秘境是你魂壳所造?……你现在拆了,以后却住到哪里去?”

  异梦天女嘴角旁深深的纹路向旁展开,似笑却又非笑:“你这老小子好没、没见识。拆了……就没了,还住……住个屁。”

  一语未毕,只听轰隆一声,头顶石壁已裂开一道长长缝隙,细碎砂石簌簌而落。

  我只觉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怔怔道:“仙子,你……”

  异梦天女眼睛已不太能睁开,头上的蝴蝶结也已灰败,闻言强自看了我一眼,哑声道:“你……眼泪怎么这么多,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这个人……一点用也没有,别人说你不丑,你就……记一辈子。我……我比你还没用,从来没有人说我……除了你。”

  她身子微微一斜,四股磅礴之极的灵息从她掌心骤然送出:“呵,我……我那两个哥哥,只要有一个像你,也不会……”

  我如身在骤雨飓风之中,全身骨肉皆如腐烂般寸寸脱落。脚底根系盘旋,紧紧束住我体内之核。

  石室塌落,天崩地裂。无比强烈的光阵之中,只见异梦天女向我最后望了一眼,两眼倏而睁大,嘴唇似颤然吐出一个人名,旋即消失不见。

  我在一阵奇异的眩晕中悠悠醒来。抬眼望时,只见天光大盛,我睡在一片平平无奇的砂砾地上,却不知身在何处。试探叫了几声“仙子”,无人答应。

  我强忍眩晕,撑地站起身来。一动之下,只觉身子轻捷,轻盈如跃。别说以我如今这把年纪,就是年少之时,也从未如此灵便轻挑。

  站起身来,只觉视物比从前大为不同,似乎往上提了老大一截。再仔细辨认,只觉视野也比从前开阔多了。

  观望之时,两眼之间总有些不对,仿佛有个黑影耸立其中。抬手摸去,才知道竟是自己的鼻梁。

  我惊诧之下,连摸了好几次,直到鼻骨疼痛才罢休。手放下时,只见手背皮肤白皙细腻之极,骨节也纤细多了。手指又极长,张开来仿佛蜘蛛精一般,几乎吓自己一跳。

  我的鞋子早在从蛤蟆化成人时失去,为了赶路方便,自己绑了一双藤鞋,此时早已破烂不堪。从烂草枯藤中看去,只见一双玉白秀美的赤足,脚背上浮现淡淡粉色,十片指甲也是圆润莹洁,绝不是我那双长期劳作、脚趾变形、上面还长满鸡眼黄茧的老脚。

  想到这个“茧”字,心中一痛。明知无幸,仍忍不住回身寻找。极目天边,只见杂草荒土,矮坡连绵,却哪里见得到一丝异象?

  再往前走,便遥遥听见人声。举目望去,见门口那棵大树已在眼前。树下白衣纷纷,站了好几个青霄门弟子。

  我一时竟有些情怯,踌躇不敢上前。那几个弟子却已看到了我,眼睛一落在我脸上,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再也不动了。

  我向来便是怕人看,下意识便低下头去,手也忍不住遮向脸上疤痕。

  ——一触之下,才惊觉那处平滑无比,再无半分凹凸不平。

  只听脚步沉稳,一人从众弟子身后疾步而来,一身黑衣如墨,却是久未谋面的大师兄萧越。

  我乍见旧识,不由一阵欢喜,便要向他迎去。

  却见萧越两眼望在我脸上,脚步竟不自觉停了下来,开口时,竟有些语句不畅:“请、请问这位道友从秘境出来,可曾……可曾见过我师弟么?”

第十九章 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听他语气陌生客气,不由一阵心慌,脱口道:“我……”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也已全然不同。我从前不善与人言语,浊音又重,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几时有过这般清亮音色。

  萧越又是一怔,才掩饰般轻咳一声,道:“我师弟体质近于凡人,大概五六十岁模样,脸上这里有块……”向自己左眼比了一比,忽而话语一顿:“是了,秘境中时日如流,我师弟看起来只怕不止这般年岁……我一时竟忘了,实在抱歉。”

  我才知他是特意在门口等我,心中一阵温暖,低声道:“大师兄,我……我就是江随云。”

  萧越毕竟是见惯风浪之人,闻言也不见如何失态,只将一双温润眼眸张大些许,旋即道:“道友说笑了。”

  我急道:“大师兄,真的是我。我在秘境中某一处跌了下去,有一位天女将我拘在石室里,给我身上……不不,她说我身上原本有个禁制。……对了,那地方唤作泪海悲天,吃了她的果子便会出现幻境,不知大师兄你们有没有遇上?”

  我本就口拙,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自知无法取信于人,更是急得额头见汗。

  萧越却又望着我出神一瞬,才忽然反应过来,匆忙移开了目光:“道友既自称是我师弟,不知可否移步详谈,以证真伪。”

  我自然无不答允。萧越便向我做个请的手势,引我前行。路过那几位同门时,只见他们仍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萧越低声提醒,才重新活动起来,或理冠带,或与人交谈,只是举止皆十分生硬不自然。

  我不明就里,随萧越到了黄粱城一间客栈中,将秘境中前因后事,详详细细说与他听,只把我对叶疏种种遐思掩去不提。见他沉吟不语,忙走到窗前,指道:“大师兄,这是我们来时住的客栈,你就住在东院,是不是?我听见你来寻我,还让小谢他们找你报信。只是那时我已成了……青蛙,说不出话来了。”

  萧越眼底掠过一线异色,喟叹道:“我便是怕你一时情急,随叶师弟去了。想那不知梦中何等险恶,其他道门皆死伤过半,本派人手折损最少,也有七人死于非命,十三人至今元气未复。想不到你与他业缘如是之深,以致最后有此奇遇。”

  我听他话语松动,一时激动,回身握住了他手:“大师兄信我了么?”

  萧越低头向我二人交握的手望了一眼,一贯沉稳的神情竟有些动摇,片刻才抬起脸来,向我歉然地摇了摇头:“世上有拘魂、夺舍之法,我道行低微,难以辨别。恐怕只能请……请阁下随我一起回山,让师尊他老人家定夺了。”

  我略感失望,只得道:“……也好,是该小心为上。”

  萧越从腕上解下一卷红光流动的绳索,彬彬有礼道:“为防万一,面见师尊之前,可否让我将这捆魔索系在阁下身上?请放心,饮食行动皆无碍,只是不能离我一丈之外。”

  我自无异议。萧越将我一边衣袖小心卷起,道了声“得罪”,将那绳索一端在我手腕上紧紧缠缚几圈,另一端却系在他手上。

  我形貌大改之后,周身感触也远比从前灵敏。此时察觉他灵压沉敛,比初结金丹时大为不同。遂关切道:“大师兄在秘境中历练得如何?可也遇着什么异事?”

  萧越凝目看我,客气地摇了摇头,道:“验明真身之前,请阁下不要用江师弟的口吻与我交谈。妖魔多诡,望你见谅。”

  我知他向来谨慎,只得作罢。此时正是夏日,院中水塘生出浮萍一片,时闻蛙声。我忽想起一事,忙将那绳子轻轻一挽,将他带到那水塘边,指道:“那天晚上,李杨青还……”

  但见碧水清波,照见我的倒影。我一望见水中自己的面容,登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生平所见风姿绰约之人不可胜数,叶疏自是其中翘楚,萧越、江风吟亦是丰神俊秀,道宗名门之中,也多有仙风道骨、姿容端秀者。然而水中这张脸,实已超出我所知美丽的范畴,好似神光从天而降,令人一瞬间如坠梦中。

  我屏息良久,才极缓慢地抬起手来,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只听萧越向我道:“李道友却如何?”

  我这才如梦初醒,如避蛇蝎般退开一大步,不敢多看那倒影一眼:“没、没什么。那时他……现在大概也不认得我了。”

  萧越回头看了看水面,忽而一笑,道:“不必惊惶。阁下生得很美,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先前我看到时也几次失神,在此道声失礼。”

  我何曾听过别人赞我面容,更何况他如此直言不讳,一瞬间便赤红了双颊,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底。

  萧越似也有些赧然,目光生硬地转向天边云彩,忽道:“你身上衣衫可要更换?”

  我见水中萍影轻荡,映出我一身白袍破烂污损,诚然是不能再穿了。但我身边并无银钱,便想添置也是无法。

  萧越道:“我倒带有几件干净衣裳。仓促间不便订做,如不嫌弃,先将就几天如何?”

  我哪敢嫌弃,忙道谢不迭。萧越便唤店伴送来温汤手巾,让我在房中沐浴更衣。他借我的衣裳,除内衣外,便是一件柔软光洁的黑色锦袍,并冠带等物。我比之前已高挑许多,仍未及他,穿他的衣服,自是宽大不少,遂用锦带环住。那玉冠却不会系,便原封不动抱在手里。推开门来,见他背身站在院中,身姿舒挺,如夏日苍梧。遂向他走去,将玉冠递过:“多谢大师兄。这个我没用过,怕弄坏了,先还给你。”

  萧越并不看我,反手接过,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我见他反而道起歉来,忙摇手道:“不不,是我手笨。这头发也不方便得紧……”说着,便要拨给他看。

  禁制解除后,我最烦恼的便是这满头乌发。长及脚踝不说,发量还极为丰沛,适才沐浴之时,乌泱泱地浮了半桶,望之简直骇人。我从前打杂干活,多是扎一小髻,何曾有这般麻烦。谁想萧越不但不看,反向旁避了一步。

  我落了个没趣,尴尬地抓了下鼻子,偷看他一眼,又道:“这捆魔索当真神奇,袖子穿过,竟半点不受拘束。”说着,便勾住腕上绳索,好奇地摇动几下。

  萧越手上一震,绳索上一股灼热灵息传来,将我的手弹开。我明知他防范我并无不妥,仍不由有些不悦,咕哝道:“我本来就是江随云,你对他那般好,却这样对我。”

  萧越却听见了,瞥了我一眼,道:“你若是江师弟,我以后自然也待你好。”说着,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我抬眼望他,不觉又埋怨起来:这槐安国的夏天,实在有些太热了。

  一路无话,转眼已到青霄门下。行至丹霞镇外,只见处处人声鼎沸,比我印象中热闹了许多。城镇外沿也扩张了不少,街边茶楼、商铺,皆比从前光鲜。行人衣着打扮,女子妆容发饰,也比旧时大不同了。

  我随他们去投宿,途经小荷那家糕饼店时,不由多驻足了片刻。只见店前热气蒸笼,卖的仍是蒸糕、点心之属,店面却已全然不同,门口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子也换了新的花色。我向店中忙碌的伙计张望了好几眼,并不见一个面目肖似小荷的。有意问时,那伙计却只顾傻望着我,连手被烫了也不晓得。我见萧越在前方等候,恐他不耐,只得重新低垂了头,跟他去了。

  当夜投宿却不顺利,连问了几处都说客满,说是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城中客店早已人满为患,连镇上也跟着沾了光。最后还是有店家认出青霄门弟子,紧着收拾了两间上房出来。我听他们私下笑谈,说是再无处可去,就只好去甚么“丹霞山庄”了。又说庄中几味小食做得如何精致美味,可惜大师兄轻易不许人去,也只得独自在这里吞馋涎罢了。我听得好奇,欲开口问时,反被他们攀住话头,问我喜欢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