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16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我年老口味寡淡,只爱些甜烂之物,料想不中别人谈兴。于是努力回想了一番,说道:“从前城东铁匠铺前有一家憨头烧饼,分量足,价钱也公道,刚出炉时两面煸黄,滋味最好,我一口气能吃十七八个。桥头有家夫妻打卤面,黄豆汤味美又不要钱,每次去必定喝到肚胀。是了,原先烂抹布街还有一家烧腊店,老板人极好,每次到他店里做生意,他都附赠一副猪下水,两条猪头肉。冬夜在砂锅里炖烂了,配一杯米酒喝,吃得全身热烘烘的,倒头睡去,连梦也不做一个。”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面色俱都十分奇异。有一个便自告奋勇,要帮我去买。

  我忙道:“这都是许久前的事了,现在只怕早都不在了。我有个……朋友,从前我常在她家店里买玫瑰豆沙饼吃,今天一看,也不在了。”

  一位年纪甚小的师弟立即凑过来,道:“说到豆沙饼,我倒知道一家……”

  忽听房门咔然打开,萧越的身影冷冷出现在门口。几名弟子相对吐了吐舌头,顿时作鸟兽散。

  我见他神色疏离,不由一阵心慌。他原本并不信我,只当我是妖魔作祟,附了他江师弟的身。如今见我和门派弟子相谈甚欢,只怕更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我一时讷讷,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眼见他出门下楼,我也忙跟着下楼。走得太快,还踩中衣摆,差点绊了一跤。

  萧越身形一顿,重又往前走,脚步却放缓了。

  走上长街,恰逢烟火盛放,万紫千红。我要替自己真身作证,忙几步赶上了他,指那焰火道:“大师兄,有一次我差点被人烧死,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么?你跟我说,你小时候最怕鞭炮声。我当时还告诉你,只要这样……”

  我举起两手,模仿当日动作,捂住自己耳朵,向他道:“——便听不见了。”

  萧越只看了我一眼,便别过头去。烟光照耀下,却见他耳根都已经红了。

  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自星夜中传来:“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怎地,耳朵也有些发烫。

  次日一早,我便上山谒见青霄真人。道尊常年闭关,我在山上这么多年,只有幸听闻过他老人家一二传音,连画卷、雕像也无缘一见。听掌事长老叫我抬头,惶惶然看时,见他样貌不过四十六七岁,一身灰白长袍,长髭短须,面容沉着。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仪门后,整座大殿便有种异样威压直达心底,令人心中肃然,不敢造次。我只觐望了一眼,便立刻又将头深深压下去。

  青霄真人听萧越述说我秘境中遭遇,不置一词,只缓缓来到我身边,温言道:“好孩子,抬起头来。”

  我畏惧地抬头,只见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额头。

  我只觉脑中一阵沉重眩晕,竟是昏昏欲睡。待惊觉回神,头脑仍觉钝滞无比,仿佛从一场长达数月的黑甜梦中醒来。

  谢明台关切道:“如何?可是本门弟子江随云?”

  我知他修为极高,普世无出其右。但想到那禁制诸多古怪,连惯见异事的天女也差点束手无策,一时心中忐忑,惶然无措。

  只听青霄真人道:“是。”

  我全身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往下瘫去。

  却见青霄真人望着我,亲切道:“你从前是芝兰台候选弟子?听说你秘境试炼并不逊于他人,为何最后竟然落选?”

  我万料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要拿这陈年旧疤出来,当众切给人看。只得垂头道:“我那时不识文字,第一场笔试只得了三级乙等。剑法也未好好学,青云剑一共只学会了三式,擂台大比……便放弃了。”

  青霄真人与旁人低语几句,欣然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在秋收堂任职时,坦荡磊落,从不偏袒徇私,对身边一众长辈、晚辈,更是极尽照拂。你少年贫苦无学,却凭借自己极大毅力攻读诗书,终有所成。你禁制之躯屡遭挫折,心性却愈见坚韧。如今你根骨资质,无一不是上佳。不知你可愿意入我门下?”

  我一生之中做过万千浮想,从未想过还有这等美事砸上头来,一时连欢喜都已傻了,连师父也喊不出来,只深深跪在地上,向他老人家磕了好几个响头。

  青霄真人笑道:“且不必忙。下月十五天门大典,七峰十六堂弟子齐聚之时,为师再受你这一拜不迟。”

  又将我扶起,指萧越道:“你师父我一生惫懒,只收了两个弟子。这位是你萧越师兄,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我忙点了点头,躬身叫了声:“……师兄。”

  两个字出口,只觉一阵奇异感触掠过心头。

  又听青霄真人道:“还有一位,论入门先后,你本该叫一句师兄。只是他跟随我时年纪极幼,人人都以师弟唤之,你便也随个大流,叫他师弟罢。”

  说着,便向殿厅一角唤道:“叶疏,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有两位师兄了。”

第二十章 娃娃,这个给你

  我再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只听衣袍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殿旁一人向我走来,停在我身旁。

  我本以为自己要激动晕厥,开口却比想象中平稳得多:“叶师弟,你好。”

  叶疏神色仍是平淡无波,双眸静静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出声。

  我一瞬间竟有些想笑。他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爱他如狂,当着他的面在意念中猥亵他一次又一次,为他流下许多眼泪,为他死了,他再见你,也还是这个样子。

  青霄真人捋须笑道:“我这小徒弟向来寡言少语,听他开一句口也是千难万难。以后你与他相处久了,便知道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萧越,赞许道:“阿越办事愈发妥帖了。不知梦中时流如梭,你江师弟生死未卜,难为你在门口守了那么久。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罢。”

  萧越躬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青霄真人将我领入内室,让我在蒲团上坐下,细细询问我从前所学心法。听说我修炼三年才到凝力初期,不禁莞尔。

  我惶恐不已,想他老人家一代道尊,前后两位弟子都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却破例收下我这个候选不成的废物。

  青霄真人摸了摸我头顶,温言道:“随云,你入门虽晚,却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历经世情最多的。只要修习得法,假以时日,未必就逊于他二人。”说着,便伸出二指,探我左手腕脉。一探之下,忽然“咦”了一声。

  我从前吃惯了灵质不足的苦头,见他面有讶色,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青霄真人放下左手,复在我右腕上切探良久,眉心深深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可有些奇了。”

  我小心问道:“师尊,不知有何不妥?”

  青霄真人沉吟道:“天生四象,地、火、风、水。先天体质与自然之灵相鸣和,是为道体。一鸣对应一和,谓之灵根。你大师兄萧越,便是火系灵根;叶疏则属水系中冰雪一支。你刚才说,月读门测出你身带水灵息。但我适才探你体质,灵台中确有一股浑朴之力,却不属水,亦不属于任何一系。”

  我经他一说,才发觉丹田之中蕴藏着一团蒙昧气息,如雾隐深谷一般。一时茫然无计,问道:“师尊,那我……?”

  青霄真人道:“我先教你运转周天之法,其余待我出关,再行斟酌。”传了我呼吸吐纳之法,又给了我一枚青色令牌,道:“你剑法未成,让叶疏教你便是。我先前已交代过,谅他也不敢对师兄拿乔。”说罢摇头一笑,让我出去了。

  这令牌却是青霄门宗主标识,我才出四象殿,立刻有掌事弟子上前,要为我安排住处。我推辞不过,只得在不空山中看了几处。待一脱身,便迫不及待向秋收堂去了。眼望那黄尘道中一角青檐,胸中一片激荡,恨不得立刻奔进门去。

  几步紧赶上去,到得院前,只见一切如旧,连杂屋外的几个破烂轱辘,用剩了不要的土砖、梯架,并墨线泥胚等物,也还堆积在原地。我走近看时,见一把我从前惯用的瓦刀斜插在土里,刀身长满厚厚一层锈泥,把手却早已腐坏了。

  一名赤脚小童从东院门口一阵风似的跑出,见我独自在泥地中发怔,神色甚是好奇:“姐姐,你是谁呀?”

  我涩然一笑,问道:“从前住这里的。你们管事的在么?”

  管事少顷即出,一张脸团团的很是和气,问来却是姓张,来此二十五六年了。我问起旧识,有一二人张管事尚有印象,说是或病终,或寿终;余下儿女几人,或从父业,或举家搬迁某处。谢俊孙儿也已病逝多年,只留下一名幼子谢福元,如今也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村中颇有威望,如有事相寻,到清风村随意着人打听就是了。

  我心中感慨,一时出神。忽听张管事道:“适才听仙君名讳,莫非与昔日堂中的江管事有渊源么?”

  我苦笑道:“正是同根一脉。”

  张管事喜道:“那就是了。前任管事曾对我言道,东院有两件物事,决计不能擅动:一是左起第二间厢房,二是屋后那两株梅树,那都是当年江管事留下的旧物。又切切叮嘱,说万一事不可测,厢房也还可一动,那梅树却是万万动不得。如摧折了一星半点,从前的王管事、谢老管事,在地下做鬼也须饶不过我二人。只是天意难料,前些年后山被暴雨冲塌了,却将那两株要紧的梅树压在下面。我与堂中弟子抢挖了一夜,才救出来一多半,又请了城里的老梅匠重新栽过,活是活了下来,却再也没开过花了。仙君既是江家后裔,可否代为收管,也好让他老人家这些珍贵遗物有个交代。”

  我向那厢房望去,果然门框窗纸甚是老旧,似已多年没人动过。于是谢道:“您有心了。我能进去看看么?”

  张管事忙不迭道:“当然,当然。”将我引到台阶上,将外头拴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打开了。

  我推门而入,只觉一阵沉积气味扑面而来。看房中摆设时,只见床榻杌凳,一如既往。桌上还堆着我当年追随叶疏而去时未及收拾的书卷笔墨等物,纸张早已发脆,一碰就化为碎片。床单帘帐也早已朽坏,帘钩上生满铁锈。我伸手一摘,锈屑簌簌而落。木柜板上满是虫蛀的洞眼,衣裳都已结成一团枯絮,柜底下还放得有两坛米酒,现在自然也已不能喝了。

  我从前最怕别人嫌我不整洁,房间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衣物叠得方方正正,床单上连一条褶皱也要拉得笔直。如今在这尘网蛛结的房间里,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打扫,只将床边显眼的灰拂开,便兀自坐在上面出神。萧越借我的衣服也沾了不少灰,此时也顾不得了。

  我在房中坐了一夜,望见月光照在窗外那两株梅树上。偶有小童到我门口探头探脑,又立刻被大人低声呵斥回去。

  次日一早,门外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叶白驹形貌比最后一次现身时殊无改变,神气仍是那般倨傲,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在院中将下巴一抬,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一步迈到门前,却又不知为何停住:“在下驽钝,不知阁下之意。”

  叶白驹这才横扫了我一眼,极不情愿道:“道尊有令,让我主人教你剑术。现在正是他练剑的时辰,迟了一时半刻,便恕不奉陪了。”

  我只得随他上山。到了云何洞天门口,只见树影掩映中,叶疏一身雪白衣袍,正独立那座青岩小院之中。

  叶白驹叫了声“主人”,便在他身后站定,又向我手中打量一眼,嗤道:“你就拿这玩意跟我主人学剑?”

  我手中却是一把歪歪扭扭的木剑,是临走时从小童玩耍的柴火堆里抽来的。闻言只握住了木柄,平静道:“见笑了。”

  叶白驹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叶疏手中仍是那把同悲剑,想是他从秘境出来之后重新锻铸而成的。此时便握在手中,走上前来,将青云剑在我面前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十二式演毕,叶白驹立刻在旁抢着问:“会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道:“不会。”

  叶疏便又演练一次。多年不见,他剑意愈发精纯。第二趟使罢,地上青砖已泛起一层淡淡白霜。

  我垂眸片刻,歉然道:“还是不会。”

  叶疏还未开口,叶白驹已率先发难,几乎跳起脚来:“不会?怎么看了这么多遍还是不会?我家主人学甚么剑法口诀,从来只要一遍,再使出来,连一分一毫也不会错。我瞧你如今长得也算……”

  他上下端详了我几眼,哼然道:“……也算顺眼,怎么脑子还是这样笨法?该不会是……还没死心,变了一世人,又故意来纠缠我家主人罢?”

  我知道他口舌恶毒,喉头仍是一阵发干,心想:我脑子确实笨得很,不然也不会为解你家古语耗尽一生,更不会为你家主人性命也不顾。

  一时心中气苦,将木剑背在身后,开口道:“叶师弟,我今日随你剑侍来此,全因师父之故,绝非我本意。你不喜欢教习他人,我也不喜欢勉强。不如这件事就此作罢,以后我二人还是少见面的好,以免一个不留神,又被人揣测我有别样心思。”

  说到后来,竟止不住有些赌气,只得强自忍耐,道:“师父那里由我去说,你不必担心。”说罢,转身径自去了。

  次日我便禀明掌事院,说要回秋收堂居住。那旧屋中零碎甚多,我收拾时又往往手执一物怔立出神,许久也未打理清爽。张管事忽传噩耗,说是谢福元重病在床,多日水米不进,只怕大限就在这两天了。我忙随他前去,到得一处农家小院,只见一间瓦屋中药气熏然,榻上僵卧着一个老人,泛着白翳的眼不断向外张望。七八个子婿侄甥伺候在侧,面上皆有哀戚之色。他孙儿才三四岁,尚不晓得爷爷将死,兀自爬在床头小凳上吃豆。

  张管事上前一步,大声道:“福大爷,江管事家来人啦!”

  我忙赶到榻前,见他手上生着许多褐色斑点,正与当年他曾祖爷爷谢俊一模一样。我心中一痛,轻声叫道:“元元,是我,疤子爷爷。我来看你来啦!”

  谢福元咳喘几声,双眼向我的方向找来,喜得几乎挺起了头颈:“疤子爷……爷,你……咳咳,你回来了?我父亲说……”一时使力过了,突然大咳不止。

  我忙扶住他,要将他身体放平。谢福元却不管不顾,只道:“……嘱咐我,把这……这些东西,交给你。”说着,便向身旁颤巍巍摸索起来。他儿子忙上前帮忙,终于寻着了一个包袱,向我递来。

  我打开看时,见是我那柄“一霎雨”,并几本书册、七八锭纹银,还有一个锈蚀难辨之物,仔细看来,却是皮帽上的一枚铁搭扣。

  谢福元咧嘴道:“可算是办成……了这件事,在地下见到先父,也算对得住他老……”喉中痰音荷荷,已讲不上话来了。

  我见他家人拿的拿痰盂,叫的叫人,自知留在这里也无益,便与张管事起身告辞。走到院中,只听背后脚步撞撞,却是那小童出来拿豆吃。

  我停下脚步,从包袱中取出那几锭银两,忍痛对他道:“娃娃,这个给你。”

  那小童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看着我,却不过来,只盯着我脚边晒豆的竹箕。

  我失笑道:“你同你爷爷一样傻,从前我们逗他,他从来都只要糖,铜板一个也不要。我们说铜板给他攒着娶媳妇,他倒吵闹起来,说连媳妇也不要……”

  忽然之间,一阵极其强烈的心酸涌了上来,几乎将我横冲在地上。从前我也受过无数孤独委屈,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摧人心肝。我眼中一时竟流下泪来,匆匆将银两放在豆箕之中,头也不回地上山去了。

  当夜门外却又来了位不速之客。我打开门来,从红肿的双眼中望去,不由一怔。

  那月色下静静立在院中的,却是叶疏。

第二十一章 你为何要说谎?

  我一身邋遢,面上还有泪痕,房中也糟乱得不成模样。我从前最珍重爱慕之人是他,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是如此不堪。

  叶疏见我立在阶上,抬起眼来,问道:“你为何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