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18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那红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说要请你品茶小聚,不知……你何时有空闲。”说得自己害臊起来,回身跺足叫道:“哥,你自己来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斑斑竹影之中,一个淡金色身影远远立在阶下。百年不见,仍是那般桀骜飞扬的神气,连腰间悬挂的两柄软剑,也似要夺鞘飞出。

  萧越温文道:“近日尽顾着领这位随云师弟入门,怠慢了与二位之约,还望原宥。”

  江风吟目光牢牢嵌在我脸上,许久才开口:“大师兄事务繁忙,是我们请得唐突了。舍妹雨晴不太懂事,还请见谅。”

  江雨晴嘟嘴道:“我怎么不懂事了?”便向江风吟挤了挤眼睛,示意我道:“哥,说了是个大美人,我可没骗你罢?”

  江风吟紧紧盯着我,声音竟有一丝沙哑:“……你是江随云?”

  我不愿与他对视,移开目光,道:“是。”

  江风吟抢上一步,似要将我抓住,又强自压下:“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江雨晴愠道:“哥,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又来拉我的手,好声道:“江师兄,我哥哥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我先前不知她身份,如今再也不能视作平常,便向旁露骨地一避,让她的手捕了个空。

  江雨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委屈地叫道:“我哥哥得罪你,你生我的气干什么呀?”

  我不发一语,转身向山顶走去。只听江雨晴在后带着哭腔叫了好几声“江师兄”,最终都消弭在山道尽头。

  大典其余并无可说。青霄真人尚未出关,只分了一缕神念至此。礼乐鸣定,只听他唤我名字,我便立起身来,垂头向他走去。

  一阵清凉山风吹来,将我面幕与礼装一同拂动。场中人人屏息,目视道尊亲手为我束冠。

  赤日清风中,我只觉他手掌轻轻抚摸我发顶,似饱含慈爱。我一生从未有过父亲,直到此时方有了些为人之子的滋味,心中感悌,向他深深叩拜下去。

  其余道门也多有来观礼的师长,大多是神念分身,此时便纷纷向道尊庆贺。独有一人哈哈大笑,却在我肩上虚拍了几下:“青霄老儿,我瞧你这个徒弟长得如花似玉,很是不赖!正好我的大徒儿李杨青尚未婚配,他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也不算辱没了你的爱徒。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青霄真人收了法诀,向我淡然道:“他惯会胡言乱语,你一句也莫听。”

  神念传音诸多限制,只他身后离得近的萧越、叶疏几人听见。我早见识过这位青城山前辈的风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垂首答应。再问我赠剑之事时,我便将那柄“一霎雨”捧出,又说我剑术低微,悟性不佳,只随芝兰台教习长老修行便好,不敢再惊动他人云云。

  青霄真人似并不意外,颔首允了,忽又皱了皱眉,笑道:“听说你这竹剑正是李杨青所赠,若教那老儿知道,又该得意了。”挥了挥手,命司仪宣唱礼毕。

  散场之际,山中却下了一场大雨。一众弟子各出机杼,或以风火之力荡开雨水,或遁地而去,或运转水灵息湃开周身湿气,也有随各峰长老踏剑而下的。

  我灵台气象已十分稳固,却不知归属何系,更不知如何使用。大雨浇来,并无一物可以抵挡。刚下了几步石阶,礼装已经湿透,沉沉坠在身上。

  我隔着冰冷大雨望去,见也有灵力不足的弟子冒雨奔跑,却也有同伴在侧,几人共一件外衣,顶在头上,嬉笑不已。

  我心中惘然,怔怔立在阶上,任雨水在脚边扑起阵阵白雾。

  忽然之间,头顶的雨声似乎被甚么隔开了,我脸上的雨水也不再汩汩流下。

  我回过身来,见萧越沉默地站在我身边,手中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正遮在我头上。

  我一时竟有些鼻酸,瓮瓮地叫了声:“大师兄。”

  萧越将伞倾过来,肩与我相挨,低声道:“走罢。”

  我二人共一把伞,从瀑布般流水的石阶上走下去。翠影摇曳中,似有一抹明亮之色隐藏竹林之后,只是雨横风狂,很快便瞧不见了。

  雨越来越大,毫无停歇之意。我与萧越行至半山,便在道旁一座凉亭中暂避。

  我身上礼装已湿得贴在身上,头发也一股一股不断往下淌水。萧越领我坐在亭中,并不看我,只道:“衣服给我。”

  我不解其意,从身上脱下外衣,捧在手上。萧越随手捏诀,平地便燃起一团小小火焰来。他抖开我的衣袍,向火烘烤。

  我打了个寒颤,不由向他身旁靠去。萧越瞥了我一眼,问道:“怕么?”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只觉那热力几乎袭在我面庞上,忍不住向后躲了一躲,这才颤声道:“有一点。”

  萧越五指一握,将火苗压小了些,眼望那红白光焰,开口道:“我小时候家中管教严格,一言一行皆有专人看管,便是多抱怨了一声,也立刻有人禀报内院。我从懂事开始,便轻易不敢将心事吐露人知。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有什么忧愁烦闷,只敢对着鱼池里的锦鲤说。鱼儿虽不会开口慰藉,但只要说出来,心里终究是好过些。”

  他侧身看着我,眼色十分温柔:“我看你比我更甚,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连谁也不告诉。江师弟,师尊已正式将你收入门下,从此我们便该是世上最亲密之人。你不必与从前一般,事事都自己肩负,也多依赖我这个师兄一些吧。”

  我不想他竟对我作出这般剖心之谈,心中如被火灼烫一般,只是怔望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小时候……跟鱼儿说话,你那时……一定也很孤独寂寞。”

  萧越眼底忽然一颤,转瞬才恢复如初,眉眼一弯,笑道:“你也知道孤独寂寞,却不来与我说。”

  我心中原本就不堪重荷,受他轻声细语的一鼓舞,几乎便要溃堤而出。当下强自屏住气,指着那檐柱下几道白痕,道:“这亭子是当年谢管事带我们几个一同修建的。那时他孙儿不过五六岁,顽皮大胆得紧,谁也管不住。他趁我上去架顶,拿着我的瓦刀乱斫……”

  说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萧越伸过手来,替我拭泪。我平生苦厄,自己咬咬牙也是过了,如何受得住他这样细心呵护,一时简直不能自已,扑在他肩上,呕心挖肺般恸哭起来。

  萧越起先只是客气地环住我,举止有度,纯然是一位君子。后来见我实在哭得全身发抖,支撑不住,才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不断抚摸我头发。

第二十三章 我这一生,全是缺憾

  自此萧越便对我多加眷顾,事事照拂。连我房中的一应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来。我托人转谢时,只说是自己多了无处摆用的。我当年与江风吟同住,也见过他家中送来屏风、字画、太师椅诸般物事,将小小一间屋塞得无处落脚,惹得他大发雷霆的。当下不疑有他,只当替他保管暂存。偶尔也有书册卷帙送到,多是诗歌曲赋,我只当是他敦促我勤读,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之时,日头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铁皮烫脚,那暑气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铰了一条铁笼头,将那倒塌的梅树重又扶在桩上,仍造出本来模样,聊做景观之用。听堂中弟子纳凉闲谈,说是西河一带连年战乱,今年年景又不好,许多外头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账,早早地便来央告结钱了。我听在耳里,想起那几位过世的老兄弟家中均无积蓄,平日也只是勉强过活,如今只怕更为艰难。又思及我娘在淮扬的墓不知如何了,欠叶疏的那件衣服也无钱归还,坐吃山空,实在不是道理。遂弃了手中事务,去与张管事搭上话头,委婉表示我需银钱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计。

  恰好萧越差人给我送冰镇莲子汤来,却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听见我二人对谈,忽插口道:“我看师兄他们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画咒、驱邪镇魔的法事,收入颇为可观。这位师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出庙会要扮何祖仙姑,师兄一上场便似了个十足十,连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虽与我们同在十六堂中,却个个趾高气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机密无比。我当了这么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给他们采买过一些黄纸红绸、活鸡活狗,再无交集。听见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动。第二天去问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丰足,却并非随意可领,而是一早分门别类,配给了门中弟子;对执行者的体质修为、资历经验,亦有严苛要求。我一来灵质未明,手无缚鸡之力;二来从未遇敌,只怕连邪魔到了面前也不晓得。眼望那一张张黄卷在厅中浮转,只得吞了口馋涎,悻悻离去。

  才到门口,那位管事模样、坐在大柜台后一直埋头打算盘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扬声叫道:“喂,你!”

  我驻足回头,见他手中捏着一张崭新黄卷,正满脸不悦地审阅字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丹霞镇知道去吗?”

  我忙道:“知道,那片我熟。”

  那管事从单片眼镜下瞟了我一眼,似舍不得那黄卷离开他手一般,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向我扔来:“算你走运,有人要送东西到丹霞山庄,门口左起第二个屉子,小心着去!路上若是磕了碰了,薪金扣除一半。主家如不满意,一文钱也没有,还要倒贴我十贯大钱!”

  我喜从天降,忙向他谢了又谢,出门领了待送的物件,径往丹霞镇去了。

  那丹霞山庄就在镇外一个山水丰盈之处,停云揽月,气派万千。我从西首角门进去,见一名小厮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抠地皮玩。一看见我,如同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我也吓了一跳,忙对假山池中照了照自己,见面幕挂得好端端的,真不知他何以惊吓至此。少顷,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自称广叔,一应接派皆由他经手。我见管事的人到了,忙将怀中裹得密密实实的物什取出,恭恭敬敬地递交给他。见他拆开看时,乃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其上简略写了几字,也无落款印鉴。广叔收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叫小厮领我去景云厅稍坐。

  这景云厅却在一蓬极茂的绿荫之下,中有竹椅数个,几上又置有鲜花、瓜果,清风沁凉。我小心翼翼地坐了,立刻便有人送来解暑茶汤、糕饼点心。我腹中虽无饥感,但见送点心来的大娘目光灼灼,实在不好意思装瞧不见,只得拿了一小块玫瑰豆沙饼,掀开面幕,慢慢放进嘴里。舌尖只尝到一阵淡淡甘甜,馥郁芬芳,显见用的皆是新鲜玫瑰,那豆沙亦是细腻绵软,入口消融。那大娘便问:“小郎君,我这糕饼味道如何?”

  我生平吃过最多的就是小荷家的糕点,用料均为假冒伪劣,常从里头吃到半生不熟的面块,如何能与这般精细高雅的点心相比。当下不住口地夸赞,大娘心花怒放之下,将什么芙蓉雪花酥、豌豆黄、莲蓉果食连珠阶送上来,少不得又拈了许多入肚。

  不一时,肚内已撑到半饱。自忖来别人庄上送信,却在这里不住口地吃人家东西,着实不成体统。正要托词起身,却见那树荫中拱出一团灰白之物,正在枝干间攀援跳跃。仔细看时,眼珠小小,屁股浑圆,却是一只灵獾。几名家丁在粉墙另一侧架梯逗引,急得满头冒汗,那灵獾却一股脑往枝梢蹿奔上去,一个圆滚滚的身子眼看支挂不住,就要往下掉落。

  我眼看不妙,忙几步赶到那树下,牵起衣摆,两手包圆,蹲个马步,准备将它一把兜住。谁知那灵獾身子虽肥胖,却极为灵活,四只细细爪子牢牢攀住树枝,整个倒吊过来,把两个黑黑眼珠向我一觑,竟纵身一跳,跃到我肩上。

  我与这些灵怪生物,最熟悉者莫过于蛇虫蛛蚁,莫说与之亲近,就连走近了一步,也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见一头热烘烘的小兽趴在我身上,肚子一鼓一吸地颤动,顿时吓得呆在原地,不敢稍动。

  那灵獾在我肩上拧了个圈,搔了搔肚皮,鼻子抽动几下,便沿着我手臂一路小跑,来到我手掌上,凑向我指间,伸鼻嗅个不住。我怕它咬我手指,趁它不备,偷偷将指头蜷起。这灵獾却甚是机警,见我缩手,立即一屁股跟上,一个身子都悬吊在我手上,在我指头上舔了好几下。

  我暗度其意,问道:“你是饿了,要吃东西?”

  那灵獾并不通人语,只是撅着一只肥臀,拱头嗒嘴。我一手僵硬悬空,一手偷偷从桌上拣了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它嘴边。那灵獾忽而将身竖起,伸手夺过点心,便一把填入嘴里。三两口下肚,便在我手上连连绕圈,将一个毛茸茸大尾巴在我掌心不断扫动。我又试着喂了一二块,皆都抓着吃了。

  家丁这才赶到,连声向我道谢。又骂那灵獾道:“好好准备的灵谷你闻都不闻,反跑来讨客人的东西吃!”说着,便伸手来接。那灵獾却行动如飞,攀着我的臂,直躲到我身后去了。

  家丁百般无计,只得央我移步灵兽园。到了一看,只见灵兔、灵獾、灵雀满地乱走,五光十色,缤纷炫目。家丁侍立在旁,均是无精打采,说这些祖宗已经大半个月不吃不喝,个头均饿瘦了一大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真不知如何向主家交待。

  我见地下满堆一大盆金灿灿的灵谷,无人问津。那胖灵獾却在我手臂上蹿跳不已,显然甚是焦急。我见它不断伸鼻乱嗅,只得蹲下身子,歉然道:“点心不能再给你了,你若饿了,先将就吃些罢!”

  那灵獾这次却好似听懂了一般,一落地,便围着食盆转了几圈,将头凑入其中,吭吭然吃了起来。那些灵兔、灵獾、灵雀原本在旁闲步,见它一个人吃得吧唧有声,也不禁凑了过来,一啄一爪,争抢之下,很快吃了个精光。

  家丁均喜不自胜,又在食盆中添了满满一大捧灵谷,转眼又去了大半。那总管广叔听人禀报,也出来向我道谢,还给我封了一封十两银子的谢仪。我忙推辞道:“只是碰巧罢了,如何当得起如此厚赐?”广叔摇手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灵兽豢养不易,且喜肯与小郎君亲近。若有些不得当,便再花百十两黄金也没处买去。小郎君莫嫌我们慢待才是!”

  我从前只知这些灵兽十分珍贵,爪牙肝腑,魂魄灵身,都是炼丹炼器必不可缺之物,却不知身价如此高昂。听了咋舌之余,也只得厚颜将银两收下。回望月堂交差时,又得了那掌柜一记白眼,并铜钱三十二枚。我怀揣银钱,浑身松快,走起路来轻飘飘如在云端。回到房中,将钱数了又数,又取了一页账簿来,细细记录。写到“归还叶疏衣物”一项时,却忽然提笔忘字,连写几个疏字都觉不对,只得悻悻作罢。

  隔日院中却又来了两位稀客。葛尘尚自谦默守礼,只在阶下驻足。曲星却早已攀到门框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断向内窥探。我猜测他二人来意,本不愿多谈,但见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我,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肠,还是将他们请进屋来,沏了杯茶。曲星好奇地打量我屋中摆设,问这问那,我都只嘴上应付。忽见她眼中一亮,向一座半人高的镂空铜炉指去,惊呼道:“那不是眉山老祖亲手制作的洞仙炉么?师兄放着这样法宝不用,却将屋子弄得又闷又热,可见心里是不愿我们进来了。”

  我听她说得委委屈屈,只得道:“没这回事。”

  曲星可怜道:“那你让葛尘去打一盆水来,好不好?这炉腹中有玉骨十二扇,只要添些凉水,便能释出丝丝凉意,好似大热天饮雪水,畅快无比。这宝贝可不易得,我家里都没有,连我姑姑家才能有一座,却不肯借来给我。”

  这铜炉自然是萧越所赠,却并未告诉我有这般效用。我半信半疑,将一壶清水倒入炉腹中,果见孔隙中生出缕缕冰雾,清凉袭人。我哪里认得这样名贵的物件,原本还打算等冬日搬到屋外,烧起火炭来,炖一锅狗肉吃。今日若无人提醒,真可谓暴殄天物了。

  葛尘却安坐不动,只将手中的茶珍惜地啜了几口,道:“我倒不觉闷热,只索师兄这茶多喝几口罢了。”

  我见他们总顾左右而言他,索性道:“二位有话不妨直说,如此曲里拐弯,实在没甚么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这才收敛了神色,道明来意。原来江雨晴芳辰将至,邀请了一大帮相熟的同门,要在芝兰台饮酒做东。人人都欣然答允,惟有我那日天门大典后对她不理不睬,几乎成了她一块心病。这些天她每日心心念念,便是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寿宴。他二人自不知我为何突然翻脸,一个嗔怪大小姐有口无心,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师兄不要见怪;一个让我也不必十分惯着她,露个面就走,只当完了她一个心愿。

  我听到后来,止不住地想笑,几乎要出言讥讽。最后只道:“我与她最多是点头之交,去与不去,她的寿辰也一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大小姐相交满天下,又何必在意我一个过客?”

  曲星不断将那冰雾扇向自己,闻言天真一笑,道:“雨晴生来便受人娇宠,自然事事都要圆满。稍有一丝缺憾,心中便不好过。师兄只当发发慈悲罢!”

  这话初听也还罢了,送走二人后,我独坐房中,回味她言下之意,却是越想越怒。只听门口又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我只当是他们去而复返,一时将忍不住,厉声道:“你只知世上事事要圆满,却不知还有我这般事事不圆满之人!你有缺憾便来找我,我一生全是缺憾,却叫我问谁去?”

  只听一声门响,我满身怒火,抬头望去,只见江风吟立在门口,面容似有些扭曲,敲门的手仍僵在空中,忘了放下。

第二十四章 别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就是千…

  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他。见一时怨愤之语被他听了去,愈发气恼,起身便将门狠狠一摔:“你也不必再为令妹的生辰来劝我,我说不去便不去!”

  江风吟忙将手臂卡入门缝中,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未料到他竟然不闪不避,手把着两扇门,却不好再关上。

  江风吟低头揉弄手臂,想来那一下夹得甚为疼痛。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为她来的。我就是想……想看看……”

  他用力咬了咬牙,才将下一句话艰难说出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简直要发笑,两手将头发用力往后一拨,将脸对准了他,左右照了两下:“看到了?没有死,好得很!”便又将门一合,不欲再与他多说一个字。

  江风吟这一次反应倒是迅速,一把撑住了门框。他力气自然比我大,人又生得高,手臂也要长些,被他一阻挡,我再努力也是徒然。

  我满面怒容,狠狠向他瞪去。江风吟在我注视之下,竟然脸上一红,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开,小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本来一句也不想听,但知道他素日的性子,如不顺了他的意,怕他一时又闹得天翻地覆。没奈何,只得让他进来。只是心中有气,既不请他坐,也不愿给他倒茶。

  江少爷倒也没计较我招待不周,搔了搔面皮,咳了一声,才开口道:“其实我从流云峰下来,便一直想去找你。我知道你去了那甚么秋收堂,想是心中对我十分记恨,宁可在人前现眼,做些低贱活计,也不愿再见我。何况你……后来听说你进了不知梦,我……甚是牵念。几番找大师兄打听消息,他口风却紧得很,半点也不肯吐露。”

  我已无力与他争执,只道:“我丢人现眼,有劳少爷牵记。如今我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过往之事,也算两清了。少爷,请回吧。”

  江风吟似料不到我这般反应,低头望了我许久,才咕哝道:“要不是道尊亲口证实,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他。你……你也太不像他了。”

  我更不多话,将半杯残茶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茶水泼得到处都是:“你煮茶的水,要山阴处最洁净的夜雪。我在玉秀峰深处的竹林里,不知摸黑给你采摘了多少次。那山道一步一滑,我好几次一脚踏空,摔得眼前发黑,许久都爬不起来,却只记得将你那只贮雪的玉瓮牢牢抱在怀里。你屋中闷热有蚊虫,便叫我蹲在床边,一夜一夜替你打扇。我连你入睡之后也未敢停手一刻,你醒来却嫌我身上有汗臭味。还有你这衣服……”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衣襟,深深一嗅,道:“向来讲究得紧,洗过熨过还不算,还要拿白檀木细细熏过。这熏香还要合宜,一时浓了,一时又说淡了,我总由你百般挑剔。我在屋后添炭吹火时,旁人如何讥讽践踏,也不必说了。有一回竟被人阴踹了一脚,我一口血吐在熏笼中,不小心污了衣料,忙缝了一朵淡色小花遮掩。你回来看到却大光其火,连说晦气,反将那熏笼一脚踢翻。最后还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将那些碎檀木拾起……”

  我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直看到他惊惶的眼睛里:“这些事情你大概已不记得了,我却还没全忘。你要我像从前,我宁可再次废了这道体灵根,不要这劳什子的脸,与那些你眼中的低贱之人一同生老病死,也不愿在你面前像从前!”

  当夜江风吟几乎是从我房中落荒而逃。我目视他身影消失,只觉脸上红得发冲,想是一时气急之故。想我将话说得这样绝,日后总无相会之期。只是心中对江雨晴有些过不去,想她从前虽有过错,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我迁怒于她,实在大违我本性。想到方才那二人言语中提及她贪嘴爱吃,思及上回在丹霞山庄吃过的点心极是美味,又是外头买不到的,大约也能送得出手了。于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丹霞镇,仍由那小厮引入门中,便塞给他一包铜钱,请他转告广叔,说上次尝过庄上点心,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不知可否花些银钱,买几枚带上山去。

  那小厮手中拿着钱,脸色红红白白,十分怪异,撒腿便跑了。这一去却去得长,我等了许久,才见广叔匆匆出来,言语有礼,直说合庄还欠小郎君老大一个人情,区区点心又如何劳烦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傍晚必定差人亲自送到府上云云。我面上作烧,一定要付钱才罢。广叔见我坚持不受,这才松了口,说庄中实不缺银两,只是近日针线娘子眼疾复发,几件主家的衣袍无人裁改,正自烦恼。我自忖针线上的活不差,秋收堂一众弟子,家中贫苦无钱裁衣的,成家之前,衣服鞋袜都由我一手包办。只是经手的都是粗布麻线,怕对不住人家的好料子。转念一想,从前跟江风吟稀里糊涂那几年,正是他长身体之时,他家中一时来不及送来,也是我灯下挑补而成。当下便毛遂自荐,又将身上的豆绿色布衣布裤翻过,将针脚拈起来给人看。广叔连称针法细密,便派人抱出几件墨色锦袍,告诉我何处需如何修改。我一看那颜色,心中便打了个突,但想不至于如此巧法,仍道了声谢,接了上山去了。

  翌日便有人捧了食盒,送到我院中来。看时,竟足足有十二色点心,由六只叠在一起的漆盒盛放。那盒子也是精巧夺人,玫瑰饼的盒子上便饰有玫瑰,莲蓉酥的盒子上便饰有荷花,光这几只盒子,已抵得庄稼人家几年的耗用。我连连称谢,又拿钱出来请他喝酒,来人却坚拒不取,紧赶着回去了。

  这日便是江大小姐的芳辰。我原本只想在礼宾处放下点心便走,连名字也不欲留。但看这盒子如此宝贵,只怕不得完璧归赵,只得挂名进去,想寻葛尘或曲星转交。谁知一踏入芝兰台,便被江雨晴逮个正着。只见她径自推开人群,便上前一把攀住我手臂,喜色溢于言表:“江师兄,你来啦!这是给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