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我苦笑道:“江大小姐,你好。你眼睛好得很哪。”
江雨晴格格笑道:“那是自然。我一晚上无心欢喜,专等着江师兄你来。”又拉着我的手,撒娇道:“你是贵宾,到我房里去坐嘛!等我打发了这些人,咱们今夜饮酒作乐,不醉不归!”
我待要推托,哪里能够抗拒,早被她拽入闺房中去了。无巧不巧,却正是当年江风吟那间屋子。一看那门框台阶,我便一阵不自在。进门见她交好的七八人都在,另有几名境界颇高的大弟子,想来是她家族世交之类。榻下却坐着江风吟,衣饰鲜洁,脸色却臭得很,连看也未向我看一眼。
我更不乐意见他,当下也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打算敷衍片刻,便藉口离去。
大小姐生辰自然不同凡响,房中金灿灿的礼品早已堆得小山一般,几上置有仙酒灵果无数,皆是我从未见识过之物。几名小姑娘都已喝得面容娇艳,不知怎地都往我身边凑来。先还只是甜声娇语地与我说话,后来便越来越大胆,有的便上手摸我头发,嘴里啧啧感叹,又将我一绺头发拨过去,放在自己耳边搔首弄姿;有的捉了我的手,连袖子也挽起来,将自己白嫩嫩一条臂膀伸出来,贴着我的手对比。还有的可怜兮兮地盯着我面幕,那目光太过热烈,使我窘迫不已,不得不掩袖相避。
曲星离我最近,一见我衣袖牵动,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家中那样有钱,为什么天天总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说着将我身上的豆绿短衣一扯,口吻嫌弃之极:“……料子也廉价,颜色也土气,还有这上下两截,又是甚么式样?只有进城赶集的乡下人才这么穿。师兄仗着自己美貌,细腰长腿,便这样乱穿一气,我可见不得美人糟践自己!赵瑟,你家那紫色缎子叫什么名字?下回叫人做两身来给师兄换上,到时我挽着他的手下山游玩,别人见了怕不是都要羡杀!”
那赵瑟是个鹅蛋脸少女,头上簪着一枚紫玉钗,闻言只是抿唇一笑。另一位正把玩我头发的却不答应了,立刻将身上的襦裙拿到我眼前,说紫色压人,不如她家的粉樱显人气色。几个人皆是不落下风的,三言两语,便争执不休。
葛尘却悄悄在我耳边道:“师兄莫怕。去年此时,她们尚自为了叶疏师弟争得面红耳赤,如今也不过一时新鲜罢了。”
我正是如坐针毡,忙低声向他道谢。葛尘眼色忽也有些游离,将身子又凑近些,道:“……葛某身上这颜色,却是家姊亲手从蓝草中萃取的,不知师兄可看得上眼么?”
只听一声门响,江雨晴大摇大摆地走来,满眼春色,一屁股跌坐在我与葛尘之间:“葛二,你少在这胡咧咧了!一身破衣烂色,也好意思跟我们争夺。哥,哥!”她挥开葛尘,便向江风吟叫喊起来:“你快将身上那件流金缎的袍子解下,给我的好师兄试试。师兄,我们江家的料子最是光彩耀人,这时节还显不出好来。要到寒冬腊月之时,披上一件白裘皮子,内里显出一段金色来,艳光粼粼的,那才叫美不胜收呢!”
江风吟听她提到寒冬、裘皮,脸色更是难看,呵斥道:“胡闹什么?我让你喝酒了么?”
江雨晴被他横眉竖眼地一喝,嘟起了嘴,很是委屈。我也不禁睃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妹妹大好的日子,却寻衅在这里发作。
旁人见他兄妹置气,都来劝和。江风吟身边几人便向他劝酒,曲星等也拿过点心来,正是我送的那几盒。江雨晴这才转嗔为喜,不住夸赞精美。才捧着玫瑰豆沙饼咬下一口,忽然双目睁得极大,一口饼含在嘴里,神色已激动万状:“这……这是大师兄叫你送来的?他……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诧道:“甚么?不是,这是我从山下丹霞山庄要来的。”
江雨晴面上春意更浓,嗳哟一声,推了我一把:“师兄真是的,门中谁不知道丹霞山庄是大师兄家的产业,专为他在这里开设的。他家的点心轻易不许人,连我也只尝过一两种。如今一送就是十二色齐全,莫非……莫非母亲已经……”低下头来,已是含羞带怯,说不出话来了。
忽听一声嗤笑,从江风吟身边传来。却是从前常与他交往的一人,叫什么宋师兄的。他当年颇为精鬼,今天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笑道:“江小姐莫要自欺欺人了。那姓萧的自己若有心,又何必多此一举,遣你这美人师兄送来?只怕是……嘿嘿,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大家心知肚明也就罢了。”
江雨晴柳眉倒竖,便要纵起,却脚底一软,直摔在曲星身上:“什么心知肚明?你把话说清楚!”
宋师兄舔了舔嘴唇,指我道:“你这师兄惯会攀附他人,从前在你哥哥房中时……”
江风吟忽厉声道:“宋清澜,别说了!”
那宋师兄却一时酒冲了头,对他的喝令听而不闻,只道:“……便百般殷勤讨好,做小伏低,将你哥伺候得妥妥帖帖。后来见叶疏得道尊宠爱,大有下一任宗主之势,便又转而追求叶疏。如今抱上了姓萧的这棵大树,自然不把你们江家放在眼里了。你别看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手段可多得很哪!当年还是个丑八怪模样时,便迷得你哥哥颠三倒四,先是不许我们说他丑,后来……呵,后来就不便说给你们听了。我劝你也要看紧些,别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便是千古笑谈了!”
第二十五章 我是给你的,你喜欢便好
只听一道崩雷般的鞭声响彻屋宇,宋清澜一声惊呼,抱头滚倒在地。房中一时大乱,有战战兢兢去拉江风吟的,也有骇得面色发白,向后退却的。江雨晴兀自未醒,大着舌头问道:“哥,你发什么火?江师兄,谁和谁共侍一夫啊?”
我头疼欲裂,实在不愿看这闹剧,便站起身来,直言道:“江大小姐,师弟、师妹,承蒙诸位看得起,今日邀我至此良会。只是我一无显赫家世,二无高深修为,剑招至今只会三式,连这张脸也像是偷来的。从前在芝兰台候选时,蒙江少爷不弃,让我跟在身边伺候。只是我生来愚笨,常惹得他心中不痛快。当年不欢而散,如今强行攀交,也是无味。从此山高路远,倒不如不要再相会的好。我对大师兄绝无非分之想,他也全然瞧不上我,将来大小姐与他合籍之时,我定要来讨一杯喜酒喝。今日是大小姐寿辰,我却在这里惹人不快,多有得罪。”说罢,向她深施一礼,推门而去。
才下山道,只听身后隐隐有人叫我名字,我不欲理睬,脚下越发加快了。忽然一股狂风迎面袭来,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风沙浇得我满身都是。江风吟已从身后追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肘,气喘吁吁道:“等一下!”
我只觉那风倏然而止,心知是他捣鬼,想他天资过人,却拿来这般作用。一时气急,将手抽回,在身上用力拍打。
江风吟讪讪放开了手,脸色闪烁不定,半晌才道:“那姓宋的胡说八道,我已教训过他了。往后再有人这般嚼舌,你……你只管告诉我。”
我拍尽身上砂砾,回绝道:“不必了。他有几句话倒也没说错,我当年跟你,确是存了寻求庇护之心。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难免日日夜夜受人欺侮。无论你待我如何,我心中总对你十分感激。只是后来你……,这恩情也就一笔勾销。上次话已说尽,若不是令妹执意邀我前来,我亦不愿与你江家再有丝毫沾惹。你要是有什么疑心顾虑,尽可打消了。”
江风吟听到我一语带过之事,神色动摇,忽道:“其实你进不知梦之前,我……”
他咬了咬齿根,面上泛起一阵酒晕,硬是开口道:“我曾经找过你一次。我本想对你说声……”
我背心忽而发烫,只觉一阵凉风贸然吹上脸来,不由怒道:“不要总搞这种把戏!”
江风吟登时哑口,看了看我被吹乱的发丝,似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大声辩解道:“不是我!”
我这才觉出那风清爽怡人,偶带竹叶虫鸣之声,只怕是错怪了他也未可知。但此时也不愿纠正,抬脚便往山下走去。
江风吟却又将我的手死死拽在手里,这一次却比之前用力得多:“……你跟萧越是真的么?”
我愠道:“刚才我已说过,你听不见吗?你有空在这里质问我,不如去敦促你妹夫早日提亲,免得时时怕人惦记!”
江风吟手劲极大,我连挣几下,也挣他不过。当下怒气冲冲地瞪向他,只见他也寸步不让地望着我,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竟流露出一丝委屈:“你根本不知道,他……他对你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看你皮相漂亮!他……都不知有过多少女人了。”
我反问道:“他对我怎样,你又知道了?”
江风吟提声道:“我当然知道!是你什么都不懂!”
我只觉荒谬,将他的手一挥,嘲道:“你现在想起我什么都不懂了。你当初强上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什么都不懂啊?我第一次陪你上床,你嫌我长得丑,嫌我不是女的,嫌我不如阿四。你射完就睡了,把我一脚踢到地上。我身上烧了七八天,你半句也没有问过。你要用时便拿我用一下,平日正眼也不看我,连操我时也要把我的脸压下去。你现在说别人看上我皮相漂亮,难道你倒曾看见我的心不成?”
江风吟如被雷霆击中般,连眼角都颤抖起来,只是怔望着我。我本来还有几句恶语,但看他这般模样,终究是不忍出口,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径自走了。
那几件墨色锦袍我回去细看,果然是萧越素日穿的样式。起先广叔托我时,我紧赶慢赶,生怕他主家催要起来,误了正事。现在已知道归属何人,不知怎的竟懒散起来,磨磨蹭蹭花了七八天,才悉数裁改完毕。遂与那几只干净食盒并作一包,送到千旗山去了。
他这住处毗邻不空山,灵气清朗,松涛起伏。十六堂之一的嘉禾堂坐落山脚下,那是门中秘器法宝集中之地,都是要经他之手入库、分配的。我只在芝兰台候选时来过一二次,当时只是平平无奇一间小院落,如今他威望日隆,自不可同日而语。我被管事的小弟子引入内宅,告知我大师兄在四象殿与谢长老议事未归,让我在此等待。我规规矩矩将两手并在膝上,等了又等,总不见人来。后来坐得腿也酸了,便将身子探出,四处觑看。只见内室中支起一张屏架,隐隐挂有一物,却似衣裳之属。我心中一动,忙将包袱中几件锦袍取出,轻手轻脚走入内室,想替他收归其中。
走到近前,才觉得有些不对。那屏架上的衣裳瞧来十分眼熟,细一端详,却像是他当日借我的那一件。我疑心自己看错,凑近闻了一闻,只闻见一阵淡淡竹叶气味,正是我当日熨烫时,怕炭烟污了衣物,连夜淬了大半碗竹叶汁水,将那炭一块块都漂过了,衣上才残留这般气息。当下心中不解,心想:“大师兄把这件衣服挂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他生性爱洁,不喜别人穿过?”
这房中也无箱笼等物,我举目四顾,只见窗下书案上置有卷册数十,案中斜压一方镇纸,镇纸下是一张烟青色方笺,字迹宛然,不知写着何物。
我一时好奇心起,移开镇纸,展开看时,只见开头一句是: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字如其人,亦是气度翩翩,含威不露。再要看时,只听脚步声近,忙将方笺放下,镇纸胡乱一盖,背身转了过来,只见萧越已到门口。月余不见,更见风华。我一时讷然,低声道:“大师兄,我……来送你要改的衣服。”
萧越将我手中衣物接过,口吻无半分不自然,向我道:“辛苦你了。广叔这几天还怪我来着,说叫你做这些细碎,平白伤了情分。又说我忝为门派首徒,门中弟子无钱使用,竟不知善加接济,却教人四处奔波,白白受累。他老人家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也知晓江师弟你的性情,若受我赠物太多,只怕你心中一时不自在,反觉我轻视于你。仓促间无暇多想,只得出此下策,还望师弟原宥。”
我对他隐瞒之事本有几分不愉,见他说得如此坦荡,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垂头道:“师兄说哪里话。师兄为我思虑周全,我感激都来不及。”想到他家富可敌国,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细心维护于我。一时感动欲泪,哽咽道:“师兄总是如此照顾我,是我……是我自己太别扭了。往后师兄只管直言,别说让我裁补几件衣裳,就是……就是……”
我结巴了两次,也想不到有什么他办不到,却要我来办的,情急之下,面皮也涨红了。
萧越温言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说这样的话。”说着将窗支开,让我有气可透。随口又问:“点心好吃么?”
我忙重重点了几下头,道:“好吃,好吃得紧!只是我不知它如此珍贵,还是听江大小姐提起,才后悔自己牛嚼牡丹,不曾细细品味。”
萧越嘴角轻轻一弯,似叹息道:“我是给你的,你喜欢便好。早知你要送人,便不必照着你的口味做了。”
这句话他说得甚轻,我只听到略微几个字,便张着眼睛看他。萧越无奈一笑,目光落在我背后的书案上,忽然一顿。
我扭头一看,见纸张凌乱,自知瞒不过去,只得干笑道:“师兄,你的字好看得很哪。”
萧越英挺的面容忽浮起一丝异色,手从我身后探过,将那张纸笺翻了过去,重又用镇纸压上。这才对我道:“其实前日我从望月堂中探得一宗大案,却与西河之乱有关。那西河位处中原、西域交界处,大周、比象二国向来多有纷争,战火连年,民生多艰。我们虽不欲插手人间之事,但平息干戈,济世救人,本是修世间道之本分。更何况大周守军辗转求告,说对方军中有凶煞现身。此事不便明查,我已向谢长老请示过了,便由我带领几人潜入军中,见机行事。这一趟或有凶险,但成事之后,报酬极丰,更有望得到大周皇室器重,从此成为蹁跹台座上宾。江师弟,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第二十六章 也不是仙姑
我自无不应,从此勤加打坐修炼,连那仅会的三式青云剑也拿出来舞了又舞,惟恐自己这趟出去百无一用,坏了青霄门的颜面。一日晨起习练,曚昽中摸到一霎雨上有个突起,拿到近前一看,只见剑柄护手处竟长出一枝新芽,竹节尚自浅绿。
我大为惊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竹剑虽附了些水灵息,但也是一百多年的死物了,如何有枯木发芽的道理?想是近日天雨潮湿,生了些霉斑也未可知。当下取了锉子、清漆,细细打磨一番,抛得两面溜光才罢。
忙定之后,便到四象殿听候,由萧越点派门中弟子十余人,一同前往西河平乱。那西河以雍州为中心,流经龙门镇、黑水城、天水关等地,大漠孤烟,黄沙滚滚,别有一番开阔气象。雍州总兵徐天寿见我们到来,喜不自禁,亲自出城迎接。我见他年纪不过四十一二岁,面容沧桑,两只眼睛深深地塌入眼窝。光这一双眼睛,便比我当年五十岁时更显老态。席中谈到近日战况,徐总兵叹息不止,道是比象国自百年前归顺大周,虽有不臣之心,但如今日这般大举侵袭,那是从来未有之事。又道比象国多为域外之民,平日打劫商队、抢夺财物十分惯熟,但说到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比大周守军自是大大不如。这次不知如何竟一反常态,行动如飞,进攻、撤退皆一气呵成,似有高人坐镇指挥。起先他们骚扰北部重镇燕然城时,城中守军一时轻敌,竟被一举攻破。他尚不知敌人如此厉害,陆续向北边增援数千人,如同水滴浇赤地,一发无影无踪。直到敌军连下燕然、九曲、陂南数城,这才慌了手脚,连忙向翩跹台急报。周帝闻讯,震怒不已,连夜敕令河内守军三万八千人前往雍州驰援,如今已在路上了。
这些人间征伐之事,我自然半点也不懂,只能装出认真聆听状,神色肃然,频频点头。耳听萧越与他言语来往,不但对战况了如指掌,对双方排兵布阵、军备粮草,竟也知之甚详。我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屡屡向他看去。萧越忽而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似含笑。我自知他早已看穿我装模作样,心中竟也不如何羞恼,只是低垂了双眼,不再看他了。
萧越旋又问及异状,徐总兵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大周将士们一向骁勇,近日却恶疾频发,连他也常觉精神不济,疲累异常。昨天夜里发梦,竟梦到他死去多年的娘,在一条黑河旁朝他不住招手。道长们来得正是时候,无论开坛做法,还是烧符兑水,他即刻都可着人安排。如需要鸡头、狗血,便要开出详单,一并前往集镇采购了。
同来的几名弟子听他越说越偏,神色均十分古怪。萧越倒也并不点破,只说如此顾虑也不无道理,本门弟子自当效劳,先在城中布下清心法阵,涤荡污秽云云。徐总兵自不知清心诀是宗门中最低阶的法术,许多假冒道士往往学了个皮毛便拿去骗钱的,一听之下大喜,便要请他当场演示。一名师兄忍笑道:“我来罢。”萧越淡淡扫了我一眼,止道:“我来便是。”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捧金粉,托在掌心,以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黑袖一翻,将掌中金粉尽数泼入。霎时光彩流动,那金粉星屑汇聚成流,化为一道浮空符文。虽是个简单法术,运笔却利落之极,衬着他墨色锦袍,更隐隐显露高华气象。我一时钦慕无已,呆望了许久,直到那金色消隐才罢。
徐总兵见到这光辉灿烂的术法,挢舌难下,直呼高人。又说他一见这法阵,便觉神清气爽,身子康健不少。眼看战事吃紧,便请诸位仙君移步西河各地,施展神术,定我军心。他也是雷厉风行惯了的,与萧越稍做商议,即点遣了数名心腹,驾了马车,恭恭敬敬地将众人一一送往龙门、天水、云州各处。到我时,萧越略一迟疑,握了我的手,向他道:“徐大人,我这位师弟初次下山历练,人情世故皆不太懂得,还望大人照拂一二。”
我忍不住斜睨他一眼,心想甚么不晓人情世故,我分明是一肚皮草包。萧越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谁知总兵大人却会错了意,连声道:“巧极,巧极!我正有一个绝佳去处,将令师弟安置于斯,再好不过。”便唤来一名高高瘦瘦的军士,叫作裴参军的,驾车将我送往黑水城。
萧越无奈,只得拉过我手腕,低声道:“你好生待着,我过几天便来找你。”
我受他照顾,心中一甜,低头应道:“知道。”想起席间之事,忍笑向他道:“师兄若要捉妖除鬼,我这把剑倒与桃木剑有几分神似,可堪一用。”
我本来只想和他开个玩笑,哪曾想萧越叹息一声,竟真的将我的一霎雨拿了过去,复又将身上的诛邪解下来,给我系在腰间。
青霄门一脉皆是以剑入道,剑意即道心。修士对自己的剑往往爱逾性命,便是至爱亲朋,也少有如此不设防的。他见我怔在原地,才道:“剑上有诛魔之意,如遇凶煞,可保你无虞。”
我自知无力自保,只得收下。临行见徐总兵尚自叉腰与人交谈,头发花白,腿也似有些挺不直,那光景与我那群老兄弟最后几年的印象重叠在一处,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份,开口道:“大人,战事虽繁忙,你自己也要保重些。身子骨若垮了,纵有婆……子女伺候,老了还是自己难过。”
徐总兵诧望着我,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动容道:“多谢仙君。”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见萧越在一旁含笑看着我,更是害臊,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就慌忙进了马车,逃一般地走了。
从雍州到黑水城路途近百里,一路黄尘飞舞,索性避无可避,便将车门敞开,与那车夫攀谈。那车夫是个西北汉子,话语粗豪,嗓门极大,一时咒骂天气,一时又问我道门中事。见我不时将面幕上的细沙抖落,忽然哈哈一笑,对车中道:“仙君,我有一句话,你听了可别生气。先前我第一回 见你,还道自己眼睛花了,怎么这鸟不拉屎的荒漠里头,竟走出一位画上的仙姑来?后来大着胆子同裴参军说了,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也错认了,还在营地里押宝下注,赌你是男是女来着。”
我从前也常见人赌博取乐,多是赌一日出工或黄酒几角,吆五喝六,煞是快活。想来不禁有几分亲切,便笑道:“是么?不知这位裴参军赌的什么,赢了多少钱?”
那裴参军年纪极轻,只怕还不到二十岁,脸皮也比那车夫薄得多。闻言竟将头一撇,不敢看我似的,含糊道:“……我没赌。”
那车夫笑嘲道:“坐庄收钱的时候不害羞,这会见了正主,倒害起羞来了!你们那破城要水没水,风沙又大,我劝你趁早把那二两银吐出来,给人家多备几件兜帽是正经。这么白白嫩嫩一位仙君,若教风沙吹坏了,他那又威风、又厉害的师兄追究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参军听了,把眼觑了我一觑,却不说话了。临到下车时,才忽然道:“……我们拿你打赌,你不生气?”
我失笑道:“皮相而已,有什么可生气的?”想他们若是知道我从前是个面容丑陋的糟老头,只怕连手中的赌盘也要骇掉了。
车入黑水城中,守城的参将闻讯而来,听裴参军道明来意,干瘦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诧异,复又欢喜道:“好极,好极!咱们黑水城何德何能,竟一连迎来两位仙君。这可把老史他们都比下去啦!”说着,便唤人去请另一位过来相见。
我不曾想还有其他修士在此,与裴参军对视一眼,均感意外。回想徐总兵之言,料得是一位其他宗门的前辈,忙敛裾以待。
这黑水城城关极为粗陋,连路也只用黄土草草填塞,城垛上却布有破烂黑篷数顶,想是为阻隔风沙之用。少顷,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城防大营中缓缓走出,面容沉静,步履如仙。连那污结发黄的布条,在他身后也如盛开的琼枝一般。
我简直不愿相信,垂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只听那车夫在身后喃喃道:“去了一位仙姑,又来了一位仙姑。裴、裴参军,这……总该是位仙姑了罢?”
第二十七章 你是在躲着我么?
我吓了一跳,忙向他们使个眼色,摇了摇头。叶疏容貌向来昳丽无匹,我在不知梦幻境之中,便见他屡屡因生得太美,惹来一身烦恼。犹记他当年一剑一个,杀得精光,只怕不喜旁人多看他一眼,更不必说对他评头品足了。
叶疏看向我,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当日梅树毁落,我气竭声嘶,不过是他眼前扬过的一片尘沙而已。
他竟还叫了声:“师兄。”
我也只得强笑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那参将姓刘,闻言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二位是旧识,那就好,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城中正逢时疫,城防官兵多有病倒的,已将寓所尽数占满,仅剩楼上一间空房,已给叶疏住了。刘参将见我忽然到来,先自发愁无处安顿,此时方松了一口气,亲自引我上楼,又一迭声地唤人送被褥铺盖来。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挠头笑道:“只是我们这地方太也简陋,对不住仙君了。”说着,便将一块半黑不黄的门帘掀起。
门帘启处,只见地上沉积着一层黑腻腻的老泥,墙上更是连窗也无,只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破孔,照进几缕天光。桌椅之属破旧已极,说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也有人信。靠墙处有个黄土砖块砌成的台子,大概就是床了。惟有床上铺的一卷玉色丝席不染纤尘,想是叶疏之物。
我本要借口向他请辞,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叶疏又当我有什么猥琐之思,待他一转身,便抢先道:“是大师兄让我来的,我全不知你也在此。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谁知叶疏看了我一眼,开口道:“你很不想见到我?”
我被他一句话堵住,只觉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生硬道:“倒也没有。”
叶疏才道:“此地与叶家先元祖大有渊源,故而派我过来查探。”过了好一会,又淡淡道了一句:“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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