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我只觉眼底发颤,鼻腔发酸,一步步拾级而下,停在那玉台前。
只听管事在旁轻声禀道:“小仙君,少爷让我们问一下您的意思,三夫人的陵寝是定居于此,还是另择宝地,再行安葬?”
我抬头望去,见满目玉色,柔润如脂。一时喉头竟有些堵,颤声道:“……就在这里罢。”
管事应道:“是。少爷已备下足量玉料,请了这边最好的师傅,替三夫人重修宝陵。陵庙棺椁,一应用物,小仙君只管开口,千万勿要担心花费。”
他又压低了声音,躬身道:“这附近一百多里山林,少爷都已买下,怕人来人往,扰了三夫人宁静。到时修一座陵园,与本家宅院相邻。小仙君想念三夫人时,便时时可来看望了。”
我已说不出一句话,只一点头间,泪水已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掉落在玫瑰枝头。
管事从我手中接过花,供奉在那白玉盏中。我在玉台前闭目祭拜,只觉一阵风过处,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我睁开眼睛,望着他白玉般的面庞。他一身衣织在阴云下更显灿丽,正与我并肩而立,在墓前虔诚祝祷。
我心中有千万句激荡之语,出口却只有低颤的一句:“你跟我娘说了什么?”
江风吟睫毛一动,缓缓睁开双目,久久望着那块残朽的墓碑,这才拉起我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入我掌心。
我低头看时,正是我娘临终前为我谋求差使,塞在管事手中的那一支金钗。当时我年纪尚幼,还道是极为贵重值钱之物。如今看来,一支钗子细瘦得可怜,钗头只卷了朵单薄的小花,中段还裂开了一条缝,被一条细细密密的宝石镶补了起来。
江风吟垂下眼眸,一贯飞扬的面容上也有了几分忧郁肃穆之色:“我跟她说,我要……永远替她照顾你。”
我只觉一阵巨大的情意倾涌而出,再也无法遏制,合身扑在他怀里。
江风吟浑身一僵,许久才抬起手来,将我死死嵌在怀抱中,仿佛要将我们两个合成一个人。
只听他有些暗哑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我以后还要为你做很多、很多事,我会为你做一千件、一万件事。阿云,你记着我这句话!”
我只觉他语气有些奇怪,正欲抬头望去,却见他垂下手来,紧紧与我左手相握。
那长相思无法取下,是以一直戴在我腕上。我心中一动,想:“莫非江雨晴昨天提了一句,他才忽然在意我和叶疏合籍之事么?”但看他平时情态,又全然不像。
忽见不远处两名颇上了年纪的婢女向前一步,提醒道:“少爷,别让客人久等了。”
我从未见过这两人,只见穿着打扮,皆与常人无异,但身法眼神,分明是两名低阶女修。我从前在兰陵,便见过不少这种高门大族中豢养的灵仆。这些人资质平庸,修为低微,到顶不过筑基左右,只是寿命比一般人长得多,也更忠贞精干。修真世家主人寿限动辄以数百年计,若家中主管经常更迭,多有不便。江家奴仆虽众,却都是凡人。如今看来,他家中倒也养了灵仆,不过平日不常见到罢了。听她们说话口吻,显然并不以他身份为尊,想来多半是他母亲薛夫人手下了。
江风吟听见催促,目光中流露出抗拒之意,显然极不愿意前去。眉心一动,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只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才掉过头,匆匆与那两名婢女下山去了。
我只觉他今日处处透着奇怪,目视他远去身影,全不像要去陪同长辈见客,倒似富家小姐跟穷书生私奔不成,被家中活生生捉了回去一般。一时握着他放在我手中的金钗,思疑不定:“莫非他母亲嫌我炉鼎之体,与他在一起,坏了他家的名声么?”
一念生出,只觉心慌慌的,竟是茫然无措。我好不容易才与他倾心相爱,实在不愿再受半点风波。当下一咬牙关,一路奔行到园中,捏诀运功,全身苏生之力倾泻而出。灵息所到之处,花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原本的幼小花苞也悉数被我催开。繁花灿烂之间,只听一连串烟雾般的喷嚏从土里传出,卷柏揉着眼睛,困倦道:“阿云阿云,我刚才好像又睡着了,是你叫我起来的吗?”
我忙蹲下身,歉然道:“是我。我有一件急事求你帮忙,吵醒了你,实在对不起。”说着,将我从青霄门带出的小小背囊打开,取出一封压在最下的油纸,露出纸里包的两块扁平石头,拈起其中一块向它递去:“你能带着这个,去一个……名叫参同院的地方么?”
我独自坐在房中,将另一块石头平平正正放在眼前,听卷柏一路磕磕绊绊前行,不时传来草叶分开、黄沙窸窣声,与它含糊不清的咕哝声。起先还道我一时急过了头,竟连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也使了出来,只怕难以成功。忽听咕噜一声,似是卷柏掉进了一个盛满水的大瓶中。只听几名凡人侍女正在院中摘花,手中剪得喀嚓作响,嘴也没闲着,只说刚才来的客人傲慢得很,连老夫人也要看他脸色,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另一人忙嘘了一声,道:“夫人最不喜欢这个称呼,万万莫要再叫错了。她老人家有仙耳一双,隔着这么老远,也听得见你这个小蹄子混叫的。”又一人却推她笑道:“这一下连’老人家’也叫了,岂不更该死了!”嬉笑一阵,为首的说采得差不多了,这才捧了那瓶子,悄然无声地送进去了。
我只听侍女裙裳轻轻摆动,接着门被小心地掩上了,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冲上心头,几乎就想将那石头扔出窗外。
忽见石上翳光一动,江风吟的声音从中传出,却似有些晦暗不明:“……请问母亲,雨晴醒了么?”
一个女声在他对面遥遥响起,仿佛距他甚远,声音也有些虚茫:“多亏冯谷主这一剂救命的血药来得及时,总算从阎罗王手里抢回小丫头半条命。如今虽然呼吸无碍,只是那姓卫的说了,若有下次,就未必有这般机缘凑巧了。”
我听他们话中之意,江雨晴竟似已性命垂危了一般。一时骇得怔了,心想:“她一直看的是最好的大夫,怎会忽然病得这般厉害?莫非血煞又加重了?……为何他一个字也没和我说?”
石中久久沉默无声。只听那女声幽幽叹了口气,开口道:“你想好了么?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呢,还是依他所言,亲手把江随云带到灵素谷去,交给冯雨师啊?”
第八十九章 母亲
我只觉冯雨师这名字甚为陌生,在记忆中寻觅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灵素谷谷主,柳唱的父亲,先前盛情邀请过我前往谷中做客的。若不是他当日封谷,我早已在柳唱身边了。……她现在说要将我带去’交给’他,却又是什么意思?”
石头那边沉闷了足足一刻,只听江风吟突然开口道:“母亲,东海还有几位知名医士未曾拜访,不知……”
薛夫人哼然一笑,打断道:“你不肯,是不是?且不说治不治得,便是会诊、探脉、换药,又是好一番工夫。你等得起,你妹妹的病等得起么?她体内血脉已被煞气彻底侵蚀,脸上无半分活人颜色,恐人发现,自己偷偷抹了许多胭脂做掩饰。你可都知道么?何况七心门首座长老翁无疾早有定论,若他的金针也断不了这血煞,除了冯谷主出手,世上再无人救得她性命。你一心为你自己打算,可曾将你妹妹半点放在心上?”
只听一阵骨节喀喀握响,显然江风吟正极力压抑痛苦,许久才嘶声道:“我爱惜雨晴,胜过自己千万倍。今天他要的若是我的命,死一百次我也情愿。可是……阿云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干连,我不能这样对他。”
薛夫人衣裾轻动,似举步向他而来,声音也更柔和了些:“甚么要不要命的,说得这般骇人。我只让你想法子医治你妹妹,怎么看你这模样,倒像要你去杀人放火一般?江随云如今与你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你将其中利害向他一一阐明,难道他还会见死不救不成?他若真是那般无情之人,也枉费你对他一番心意了。何况灵素谷冯谷主妙手仁心,天下皆知。不过是看江随云体质殊异,想请他多在谷中盘桓几日,取些头发、指甲,最多不过放点儿血,做些使用罢了。好端端一个人带进去,自然也会全须全尾还给你,总不会将他吃了。”
我与这位薛夫人从未谋面,只听她声音,应是十分慈爱可亲。但不知为何,她说话的语调语气,听来总有种不协调之感。便如我从前做木工活,有些不合卯榫之处,心急赶工时几锤子下去,也能勉强交差。但成品瞧在眼里,总让人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江风吟却似不为所动,仍犹疑了半晌,才试探道:“若是无惊无险,冯谷主只须亲自与他讲明,阿云他自然不会不答允。又何必以医治雨晴为……要挟,反显得落了下乘。”
薛夫人淡淡叹息一声,道:“人哪,纵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越不过天命去。冯雨师一身绝世医术,却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他早年仿效神农尝百草,以致血毒攻心,如今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多费心医治一人,便是把自己又往死路上推了一步。灵素谷闭门谢客,正是为此。我们与他向来无甚交情,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如今雨晴亟需他出手医治,他又有求于江随云,二者并行不悖,彼此全了心愿,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义正言辞,喉音轻柔,又似长姊温婉劝慰,又带着些天然的颐指气使之意,连我隔着那石头听来,也几乎快被她说服。
但听喀沙有声,似是一张柔软之物被人卷成一束,握在手中递出。我不见他二人动作,却也隐约感到对面正在僵持之中。
只听江风吟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既如此,我诚心诚意去求他一同前往,也就是了。他无论去哪儿,我寸步不离地在旁陪着,绝不让人多碰他一指头。这……这甚么‘言灵血契书’,恕我不能认同。”
我头一次听到这物事的名字,想来是法器之属。只听薛夫人款款道:“是了,你怕伤了你的宝贝小情儿,心中总是放心不下。须知江随云身藏的灵力玄妙之极,他只消有一星半点不情愿,任你魔煞也好,天尊也罢,谁也休想触碰他半点儿。这‘言灵血契书’上有他鲜血印鉴,只要你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亲口说出愿将自己交给冯雨师任意处置,契约即成,便再无后顾之忧。他生就这般逆天之体,你替他担心什么?”
石中传来羊皮纸变形扭曲之声,似是江风吟已接过那“言灵血契书”,却一语不发,只是死命攥在手中。
只听他哑哑道:“……他想要的……是阿云体内的九天玄阴之力。他不像……别人,要阿云一次次……献出鼎气。他是要一刀到底,连根拔了去。”
薛夫人淡淡“哦”了一声,微讶道:“你竟知道九天玄阴之力。是谁告诉你的?”
江风吟忿忿道:“是阿云自己跟我说的。旁人为谋夺他一点好处,使了无数下作手段,罔顾他的身体,践踏他一片真心。我……”
薛夫人呵然一笑,打断道:“当年头一个这样对他的,不正是你吗?”
我只觉脊背一阵冰寒,几乎就想掩耳逃出门去。江风吟亦如遭雷击一般,连开口都已混乱:“不、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是贪图他……我……我那时……”
薛夫人笑音更轻,如带讥嘲:“江随云对人如此不设防,却有着一身能助人修为飞升的灵力,譬如三岁小儿手握重宝过闹市。他这一辈子,想要别人对他一无所求,想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是千难万难。你不惦记,难道别人也不惦记么?如今冯雨师愿意出手替他剔除九天玄阴之力,对你二人而言,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惟有如此,才能永远绝了他人觊觎之心。”
说到此处,她又似惋惜、似怅然般叹了口气,柔声道:“从小到大,我从不约束你们半分。无论你们喜爱谁家的孩子,家世品性如何,只要对方点头,我无不答允。江随云虽是个世人都瞧不起的炉鼎,只要你们两心相照,我自然也乐见其成。你们若是从小青梅竹马,又有多年同门之谊,从无半点伤心辜负,如今自是情比金坚,任谁也动摇不得。可惜现在……唉,跟他有过鱼水之欢的那几个,也是对他呵护备至,受他多年痴爱的。你当年烧死他朋友,毁了他道体,只陪他插了几朵花儿,他就将你轻轻放过了。他能对你心软,难道便舍得对旁人绝情?”
石中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江风吟艰涩道:“……不知……是如何剔除法,可对他……有甚么伤害?”
我在静室中,只觉几爿顶骨如被人硬生生劈开,一把久悬在头上的刀子,终于是直直插落下来。
只有薛夫人那轻柔的声音,还不断传进耳来:“冯雨师精研医道,如何操刀动手,自非旁人所能知晓。不过天生万物,皆有成规。这玄阴之体既能助长修为,又让江随云生得这般美貌,一旦去除,境界从此止步不前,那是不必说的了。至于人嘛,性命自是无忧,只是从此泯然众人……”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语调忽然拔高变尖,听起来甚是刺耳:“……变老,变丑,又有谁知道呢?”
江风吟却松了一大口气,喃喃道:“那……那就好。他再老、再丑的样子,我也见过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对他的心意绝无半点改变。”
薛夫人又淡笑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充满轻慢,仿佛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事不宜迟,拿好这张契书,好好地向你的阿云许诺去罢!……”
我目视那石头上的翳光一点点消失,望了一眼被雨前的狂风吹得不断摇撼的窗户,缓缓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
茫茫然不知走了多远,天色灰沉沉的,冷雨从铅云中绵绵无尽地落下来,把我的头发、衣服、脸颊、肩膀……都打得透湿。我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向前迈行,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这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从丹霞山庄走向青霄门,又从青霄门走向渡口,走向我从未得到过的归处。我原本就累极了,只想找个地方最后栖息一会儿。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园子,到头来也容不下我。
山道湿滑,青石上泥泞遍布。我从木然的眼中望去,见几片深红的玫瑰花瓣零落在道旁,也已被泥水玷污得不成形状。
我空空地想:“你要救你妹妹,那很好。你要别人把我剖开,把我身体里的炉鼎取出来,那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下次孟还天、苏陨星之流再来上我,我再无自保之力,只能任人操弄。到时你最好直挺挺地在旁看着,千万要睁大了眼睛,不要挪开一步。”
迷迷蒙蒙之间,不觉已来到我娘的墓前。我对那些被雨水洗得春脂般柔润的白玉一眼也不看,径自走向那一方陈旧矮小的坟丘。见那块残朽的木片有些歪斜了,便伸出手去,将它轻轻扶正。未想那木片内里早已坏损,一经触碰,便如尘絮飞灰一般,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烂渣,再也合拢不起来了。
我呆呆望着那堆破碎的木片,忽然之间,一阵难以忍受的巨大伤心倾轧而来,身体再也不能支撑,扑通一声,跪倒在墓前,泪水滚滚而落。
我把脸尽贴在那腐黑的坟土上,犹如幼时埋在我娘瘦小的怀抱中一般,呜咽道:“娘,你疼疼阿云,把阿云一起带走罢!”
只听喀啦一声,那坟土受了我的眼泪,忽而从中裂开一条深缝。一阵烟云的白雾从中袅袅升起,一瞬间就将我笼罩了。
一恍惚间,我已身在一间无边无际的深黑宫室之中。这宫室并无立柱纹饰之属,惟有紫光如流沙,在殿内穿织浮动。惟有最中间有一处黑色虚空,如同一条精美的丝络缺了轴心,无法成串。
一名宫装丽人背身立在那虚空缺口之下,听见我进殿的响动,哼了一声,叱道:“你怎么才来?”
我入此境时,虽知绝无可能,心中仍抱着一线妄想,盼着与我娘再见一面。此时见这女子身形窈窕,秀美无伦,光只一个背影,便知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又听她说话趾高气昂,与我娘没有半分相似,更是心如死灰,只道:“这是哪里,前辈是谁?”
那宫装丽人冷笑道:“这是玄天秘境,是圣女大人从前的居所。我是……宫中的女使,今日受你感召,现身指引。”
我全然提不起半点精神,垂头道:“是。”目光扫过殿中,心想:“不知我娘的亡魂有没有来过这里?”
那玄天女使见我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极为不喜,锦衣一动,转过身来。只见她身姿曼妙之极,脸上却是一团虚无,全然看不清五官面目。
只听她厉声道:“江随云,你可知你是何人?”
我头也不抬,道:“知道。我是个炉鼎,只要哄我张开腿来,别人便能修为大涨,晋升破境。”
那玄天女使哈地一声,连那模糊的面孔上,也露出了恨铁不成钢之色:“什么炉鼎?九天玄阴之力,是圣女大人当年斩混沌、破九天,从鸿蒙之初夺来的至高无上的神力,是三千世界之中,最尊贵、最强大、最永恒的力量,万古重生,不死不灭。而你,就是九天玄阴之力挑选的这一代……”
她说到此处,仿佛故意要让我听清一般,一字字咬得极清晰:“——孕育者。”
第九十章 我要你对我说——
我心中一片灰丧,对这骇人的名头根本不愿多想,只在识海深处动了动念头:“原来这东西是个活物,我是被它挑中的。”听她语气中充满荣华自得之意,仿佛这玄阴之力降临在我身上,乃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一时心生反感,开口也忍不住带了几分讽刺:“世上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挑中了我?”
玄天女使哼了一声,道:“那也是机缘巧合罢了。鸿蒙初开之时,三千界清而轻者上升,重而浊者下降,于是正邪有别,善恶始现,遂分化出两股蒙沌之气,其中之一诞于九重高天之上,得万世之光明,蹈天地之正道,感孕而生一圣女子,即后世所谓九天玄女,也是这玄天秘境的主人。另一股则生于无尽炼狱之底,为世间一切浊恶催生,化为十二魔身。二者天生相克,水火不容。圣女大人最初迎战十二天魔时,胜负不过五五之数,还一度为血魔剑气所伤,几乎流血而死。当时有一小国,名华胥国,国民对圣女大人爱戴有加,不惜触怒十二天魔,将之藏匿其中。未几,群魔闻讯而至,将华胥国一国上下,男女老少,杀得一个不留……”
我听到此处,只觉与濮丽人所言大相径庭,不禁心生疑惑,道:“……销三千界之恶,铸成十二魔身的,不是……圣仙么?”
玄天女使冷冷道:“哪有甚么圣仙?这世上惟一的主宰,名曰天道。天道无情,从不在意道魔纷争,更不在意孰消孰长。天道只掌管一件事,那就是‘平衡’。”
她仰起模糊如一团气雾的脸,望向殿中流动的紫光,似神往、又似不甘,徐徐开口道:“圣贤不死,大盗不止;否极泰来,盛极必衰。阳春万物生长,莫不欣欣向荣;秋冬又复凋零,留待明年之春。年复一年,莫不如是。荣不可久,枯而复生……这就是天道。华胥国这一万八千条人命,终于打破了魔孽之‘衡’。圣女于屠刀血地之中,心眼骤开,折一娇嫩花枝,以一招‘无物之象’,荡平群魔。从此手握先天九炁,将十二天魔尽数碾灭。只是这玄阴之力本就有绵绵苏生之功,圣女又是意志顽昂、心智超群之人,一经催发,竟无止歇,最后竟能令春不老,花长红,人心中只有善意,世上只有善行……”
我心念一动,想起曾在焚天种魔阵中见过的总诀,心道:“那是不成的。他萧家早就试过了,最后还是要自己养些魔子魔母出来,世上方得太平。”又想到孟还天毁灭阵法时,曾说过萧家“十世为帝,纵横天道”之语,一刹那间,仿佛拨云见日,有些从未想到过、也决计想不明白之事,皆露出一角端倪。
果然听玄天女使话锋一转,叹道:“……正所谓强极则辱,终于再次触犯天道,不但她老人家肉身湮灭,体内玄阴之力也被剥夺神格,跌落凡尘。千百年来,只能蹉磨于凡女之腹,代代相传。天道惧其威能,将之打入轮回,无论玄阴之力如何复苏,每一次诞育新生,前世记忆皆被抹除,又重归婴胎孱弱之态。但它本是创世之初傲视九天的力量,怎会甘心永远受困笼中?最初身怀玄阴之力的女子,出身乡野,面目平庸,仅比常人体格强健些,寿限也比一般人长得多。几世以后,已有福寿之名,得以进入小富之家为婢。家生数代之后,乡俗之气尽褪,略有清丽之姿,于是从奴到妾,又进一步。再几世,庶女嫁作寒门士子正妻,再生嫡女,入巨贾家,入王侯家,终于在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之时,得以入宫侍奉,从才人、昭仪而至贵妃、皇后,最后改朝换代,取而代之。自此,再无萧氏王朝,只有大周天下。”
我做凡人时,亦常听他人说起这位开国女帝的种种民间秘闻,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是她天生丽质,仪态万方,举凡文臣武将、外国使节,只要见过她一面,没有不被蛊惑的,从此皆死心塌地,听她发号施令;二是心肠歹毒,不择手段,当年为栽赃皇后,竟将刚生下来的女儿亲手掐死。当年听人绘声绘色讲述时,只觉荒唐无稽。但想一个女人再如何狠心,也绝不至于对自己亲生骨肉下毒手。然而今日回头一看,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不由道:“那她女儿……?”
玄天女使嗤然道:“当日正是她夺位要紧之时,交合次数却已用尽,以致怀孕生女。一旦玄阴之力落入婴童之体,一世谋算,就此落空,纵死也难瞑目。是以当机立断,杀死亲女凡体,取回玄阴之力,终成一代大业。”
她脸上气雾浮动,瞧不见神情如何。但听她语气兴奋高昂,显见对周帝杀女一事赞叹有之、崇拜有之,独独没有一丝怜悯。
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觉这位女帝追逐权势,已到了非人的地步。一时想到那刚出生即被扼杀的孩子,心道:“你们争权斗法,然而小小婴童却又何辜?”当下只皱了皱眉,道:“前辈方才说交合次数用尽,又是何意?”
哪知这一问却惹恼了她,连那张模糊的脸上也现出怒容:“玄阴之力藏于女子牝户之中,一生只能打开九次。九次之后,母体怀孕结胎,诞育下一代。先天九炁心法总诀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为什么不读?”
我经她劈头一骂,原本昏昏荡荡的脑中,顿如一道电光照下,四下一片通亮:“原来只能采用九次,怪不得萧越一见我和叶疏亲密,便想方设法,布下天罗地网,哄骗我向他献身。叶疏第二天一大早忽然向我求婚,也是因为他对我使了那甚么‘燕然春风’,读到了前一晚我和萧越交合的记忆之故。他们汲汲营营,对我百般算计,便是生怕自己少取了一次,便宜了别人。”
我对这两人早已不存半分爱意,但如今真相大白,仍觉一阵刻骨之恨喷溅而来,烧得我脑子发烫。从前再如何厌恶,也只望永世不见。但今日恨极如狂,恨不得两个人双双死在我面前才好。
玄天女使冷冷瞧着我,道:“玄阴之力被天道所拘,自身无法生长,须以男子阳精催发。为免所托非人,还苦心孤诣,定下严苛法门,须得到母体允许,才能与神力相接。最初玄阴之力不但无法回馈,还反过来损其精元,坏其性命。后来才发现如此一来,只剩母体在俗世奔波,独木难支,这才逐渐开始返送对方,利人利己。从此与玄阴之体交合者,皆百病不生,运道昌盛。如此一代传一代,从夫家而至父家,皆是玉堂金马,大富大贵,步步攀升,最终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从此人世已极,升入仙道……”
我一听到“阳精”二字,记忆沸涌而来,不由心中冷笑:“是了,是了。萧越从头到尾,一次也没在我身体里射过。叶疏只有第一次,怕是初学乍练,难以自控,后来便没有了。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江风吟倒不在意利不利己,只对我的命瞧得一文不值,连他妹妹一根小指头也不如。”心哀之下,忍不住自嘲一笑:“如此稀世奇珍,人人见了都心狂眼热,身边萦绕的尽是虚情假意,再无半寸真心了。”
玄天女使一双混沌目光落在我脸上,如同看着一头可怜虫一般:“真心?玄阴之力选中了你,给了你艳冠天下的美貌,更给了你不死不灭的道体,那是任凭周帝权倾天下,召来千百炼丹方士,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也求而不得的’长生’。玄阴之力将你一举送到众生之巅,世上有权有势、修为卓绝的男人,都要匍匐在你脚下,如蝼蚁般任你挑选。你却在这里神志不清,跟我说什么真心!”
我听她话中之意,倒似我贪心不足,问了一句最不该的蠢话一般。一时只想:“原来如此。一个人身负玄阴之力,想要真心,便是错了。”
玄天女使遥望着我神色,大概也觉得极不中意,头连摇了几摇,道:“周帝亲手灭断下一任玄阴之体,却也倚恃帝王纵横之道,将之送入仙界。她身死之后,神力逸散于海外仙山,为一名女冠所得,后亦嫁人产女。其母服药炼气多年,虽不过皮毛,终是半只脚踏入了修真界。其女……道体虽不完善,却也觅得佳婿,满心欢喜,要为他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位女使诉说之时,一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惟独最后这一句话,却说得十分柔软甜蜜。
我心中一动,心想:“莫非她二人识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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