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穿山
这份讨厌可以清晰追溯到来源:从他天天缠着任留当舔狗开始,像一具没有自尊和灵魂的美丽皮囊。
那时候与其说“讨厌”,更不如说是种更高高在上的“不屑”,这个人和自己不同,只是靠着家世的无用废物,趴在家族的基业上吸血的蛀虫,仅此而已。
但顾愿真正开始用“讨厌”这个名词概括他对杭杨的情绪波动,是从大半年前病房里的那次见面开始——漂亮的皮囊里终于生长出了灵魂。
他的目光终于从任留身上移开,眼睛里有了更夺目的流光。
那天,走出病房之后,任留还拿杭杨调侃,说是这人嘴上说得漂亮,八成不出三天又要联系自己,带着点调情的暧昧询问顾愿“需要我把他微信拉黑吗?”
顾愿向来欣赏任留的自信,但这天晚上,他第一次觉得眼前人无端的自信有些可笑。
他突然对任留的亲近感觉到厌烦,顾愿一向随心所欲,理所当然地把情绪付之于行动:他用力甩开任留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带着点不耐烦瞥了他一眼:“杭杨不会再找你了。”
顾愿的预感完全正确,从那以后,杭杨仿佛忘记了世界上还存在“任留”这个人,像一截锯断的木头,从任留和顾愿的世界里齐根断掉。
再后来,杭杨的身世曝光,疑似靠杭修途的关系掠夺资源的事也随之暴露。作为整件事另一个“当事人”,顾愿踏进杭家别墅,看到沙发上坐在正中间的杭杨,那一瞬,他对这个人的厌恶达到了巅峰——杭杨那么完美地契合进这个精英家庭里,倒像是,他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凭命运眷顾、而是他理所应得一样。
怎么可能呢?
一个高中辍学、追着男人满世界跑、只能演霸道总裁的“优秀演员”?
反观自己:名校学子,咬紧牙关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即便在并不喜欢的演艺行业也能算得上“绝对的天赋者”。
——杭杨没有和自己比较的资格。
像是在跟什么无谓的东西较劲,再或者两人的立场身份过于微妙,顾愿终归不可控地在意他,但又执意用俯视的目光看待他。
但每见面一次,杭杨本人就离顾愿心里的刻板印象多偏移一点。
杭杨越是温和他就越发暴躁,越是自信从容他就越要鄙夷,越是举重若轻他就越想撕开这人讨厌的面具、强迫他露出“败絮其中”的内在。
“就绪了就绪了!”陶导总是拉长半拍的声音在人堆外响起,“大家准备准备,待会儿直接开拍!”
顾愿这才恍恍惚惚回过来神:已经上完香,《孟夏》正式开机了。他下意识看向杭杨,这人依旧带着他最讨厌的温和微笑,和来往的人一一问好,虽说稍显青涩,但胜在真挚诚恳。
同时他也发现了:杭杨是真的一点都不慌,完全没有想要“藏拙”的局促感。
难道这小子被周围人捧着捧着,捧傻了?对自己那点垃圾功底完全丧失正确认知能力了?还是说……
顾愿冲自己太阳穴来了两下,把旁边的助理小姑娘吓了一跳:“顾老师!”
“没事。”顾愿径直朝陶导方向走过去。
路过杭杨身边的时候,很恶趣味地避开了对方伸出的手,露出一个带着挑衅的微笑:“来吧,我很期待。”
杭杨并不局促地收回手,目光依旧澄澈,看向自己的眼神像……顾愿真的不愿意承认,因为这个事实让他更加暴躁,但杭杨看他的神情像极了在看哥不懂事的孩子,甚至懒得把自己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转头就冲陶导热情挥了挥手:“这就来。”
顾愿:“……”
梅开二度,杭杨那句“你没觉得自己特别像小说里面那种恶毒男配吗”又在顾愿耳边闪回,他冷着脸扭头,也朝陶导走过去。
青春校园剧演员众多,某种意义上讲,主角三人所在班级的全班人都算半个主角,具有相当高的出镜率。
走进早就布置好的专用教室,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坐到位置上,不少捣鼓着拍照,应该是准备发发微博营营业。
顾愿眼睛微微眯起:这场戏是高一入学后的自我介绍,重点当然放在几个几个主要角色身上,不难,但肯定能看出来演员的大致水平。陶导把几个主要角色拉过去,简单吩咐了一遍走戏。
令顾愿吃惊的是:杭杨身上不仅看不出紧张,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老道。
“顾愿?顾愿!”陶导手里的剧本在顾愿肩膀上“啪”一拍,“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哦……不好意思,”顾愿自尊心强,对别人要求高,对自己要求也高,暗骂了自己一声,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剧本上,“您放心,我没问题。”
“总之,”陶导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你们几个从高中毕业都没两年,对高中生活比我有共鸣得多,剧本在互动和反馈上给了不少留白,要靠你们的自我发挥来丰满细节和润色人物。”
他笑得很慈祥,同为名导,却不会像路丘一样给演员逼近崩溃的压迫感。
“第八场第一镜,Action!”
女主元荔科班在读,已经演了好几个活泼少女的角色,再加上夏舒本就和她性格贴合,演起来非常自然,即便拿较为苛刻的标准来看,也绝对算得上中上水准。
随后,顾愿悠然走上讲台,景晗日设定是“自信张扬的学神”,跟本人一对比……只能说不需要演技、他顾愿稍微收着点演就行了。
监视器后面,陶导笑眯眯喝了口茶,跟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一样,看得出对自己挑的主演都相当满意。
前半段相当出彩,压力自然给到了最后出场的杭杨——
只见他走上讲台,开口的一瞬间,顾愿就懵了。
“大家好,我叫孟笺,孟子的孟,信笺的笺。”他眉眼微微弯起,窗外恰到好处吹起来一丝夏风,轻轻拨动了一把他柔软的发尖。
杭杨单单站在那里,小说或者剧本上千万字的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真的,美好得像初夏里的一缕清风。
声、台、行、表——杭杨的举手投足无比自然,看不出半点表演痕迹,但他就是能完美地调动起自己的肢体和语言,比平时里单纯的“杭杨”多了几分难以描摹的魅力,似乎是更沉稳、更从容、目光更深邃……这是专属“孟笺”的魅力,被演员“杭杨”完美展示在众人面前。
顾愿懵了。
他的世界就是无数条横平竖直的马路,对自己相信的东西往往是一条道走到黑,正如他对杭杨几乎偏执的负面印象。
而现在,结结实实撞上了南墙。
杭杨是个出类拔萃的演员——不需陶导夸赞,不需前辈站台,也不需营销号吹捧,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卡!”就在所有人沉浸于杭杨表演的时候,陶导在后面沉着脸喊了停。
他老人家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孟笺非常好,就是这个感觉!我不瞎指导,杭杨,照着你自己的理解演,就是完美的!”
“但顾愿怎么回事,”陶导加重了语气,“不管你给什么反应,只要合理都可以,但你发什么呆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顾愿无地自容,他脑子有点昏沉,一瞬间,半句抱歉或辩解都说不出,只垂头坐在桌子后沉默。
“好了,”陶导不愧是出了名的脾气好,“调整下状态啊,我们马上再来一条。”
顾愿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回答了什么,但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自己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我他妈就是个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今天收工的时间已经逼近半夜了, 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夜间的凉风吹过皮肤,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小杭老师, ”陈絮搓搓自己胳膊, 哆嗦了一下,“天冷,咱赶紧回去吧。”
杭杨裹着一件棕灰色的夹克,看起来确实挡风, 就是实在太大,往他身上一披,活像一堆土里冒出一截白嫩的葱, 看着有点说不出的滑稽。陈絮赶紧捂住嘴, 把险些脱口而出的“噗呲”按了回去。
“你先走吧,”杭杨摆摆手,话说得含糊,“我跟……导演聊聊,马上就回去。”
好不容易把爱操心的陈絮塞进了保姆车,杭杨环视了一圈:四周来往的人越来越少。
而顾愿还在假山后面那个小花坛上坐着,一个人静静仰头看天,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杭杨单看着就觉得冷。
他慢慢走近了些:“今晚云厚, 别说星星、月亮都看不见。”
顾愿扭过有点僵的脖子, 凉凉看了杭杨一眼, 一句“关你什么事”就差直接写脸上了。
杭杨也不介意,微微笑了笑:“你今天状态不好?”
拍摄第一天, 顾愿展现出的状态确实不行, 尤其是后半天:虽说他尽力掩饰, 但还是看得出时不时的走神发呆,以及遮不住的沮丧,最后连好脾气的陶导都忍不了了,恨不得大喇叭按在顾愿脑门上狂骂“你小子给我清醒点!”,跟挨了一天夸的杭杨形成了鲜明对照。
但杭杨清楚,顾愿作为原著男主角,是绝对的天赋流潜质型选手,实力绝不止于今天展现出的水准。
顾愿稍偏过头,又一记冰凉的眼刀甩过来,一句“那也轮不着你来阴阳我”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克制住了自己,没再对杭杨口出恶言,只是沉默着从花坛上跳下来,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去随便吃点吧,”杭杨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我请客。”
*
20分钟后,两人坐在附近唯一没关门的一家排挡馆里。
顾愿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接受了杭杨的邀请,可能是脑子太乱,也可能是……他有些不能自控地对面前这个人产生好奇。
“大少爷没怎么来过这种馆子吃饭吧。”顾愿一出口还是带着点抹不掉的攻击性。
杭杨抬头看他,嘴角常带的弧度淡了点,筷子在碗沿上“啪”一敲:“好好说话。”
顾愿到底是心虚,没再跟杭杨呛声,抬起头冲老板嚷嚷:“一打冰啤酒!”
杭杨皱皱眉,但还是没出声管他,由着顾愿自己灌自己。
两个身份微妙的人在街边小馆子里相对无言,一个喝热茶、一个灌酒,说不出的尴尬感在空气中蔓延。
半晌,杭杨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盯着顾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大的敌意?”
可能是带着点酒劲,再加上顾愿今天过得实在憋屈,杭杨这句话就像在即将泄洪的堤坝上开了个小口,顾愿立马顺着势就开始滔滔不绝,他把手里的啤酒瓶往桌面上“砰”一砸,气势万钧:“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这就是个没自尊的傻逼’。”
杭杨:“……”
“后来知道了身世,印象就变成了‘这就是个从我这儿偷了人生起点依旧废物得一塌糊涂的傻逼’。”
杭杨轻轻按住太阳穴揉了揉:“你倒是很诚恳。”
谁知道顾愿话锋一转,半点预警都没有——
“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顾愿语调突然拔高,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那股劲儿上来了连自己都骂,“就因为我那点打死不愿意低头的自尊心,因为那点非要压你一头的心气……”
他一手撑着半张脸,单看这骇人的眼神完全想象不到这人不是在骂杭杨、而是在骂自己,而且半点情面都不留:“我现在,在你面前就是彻头彻尾一小丑。”
杭杨:“倒也不至于……”
“就我那点心思,”顾愿一口打断他,冷笑一声,继续怒骂自己,“现在想起来,真阴暗、真可笑、真他妈登不上台面!”
他猛抬头,刀一样的眼睛瞪着杭杨,看得人条件反射眼角一颤:“我现在就一笑话,要不你笑笑吧,我还舒坦点。”
杭杨:“……”
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顾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你骂我也行。”
杭杨:“……”
你刚刚自己都骂完了,我骂什么啊?!
一片相对无言的沉默中,杭杨怎么也想不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用力揉着太阳穴,一边给自己压惊、一边烦躁于如何打破眼前尴尬的僵局,突然,他隐隐感觉到对面人的呼吸声在加速——顾愿……很紧张?!
杭杨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只见对面顾愿猛抬起头,嘴角咬牙切齿蹦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杭杨:“……没、没关系。”
说完这三个字,他像浑身卸去了千斤重担,“呼呲”一下,原本紧绷绷的人整个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