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穿山
杭杨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甚至稀里糊涂演了下来:他突然发现演员这个职业实在奇妙,像某种意义上的精神|鸦||片,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就足以短暂遗忘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痛苦。
他像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神孤岛,在喊下“Action”的瞬间,侥幸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卡!”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导演在监视器后面震惊鼓掌,他慢慢走过来,盯着杭杨仔仔细细多看了两圈,喃喃说,“说句实话我是真没想到,这就是学霸吗?干哪行成哪行?你这也太有天赋了!我说实话小姚一个演了两三年的——”
导演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赶紧打住。
他口中的“小姚”正是刚刚和杭杨对戏的男主角,杭杨对这张脸有点印象,好像是不停穿梭在一堆粗制滥造的偶像剧里,最近也算有点小火。
“小姚”冷冰冰瞪过来,冲杭杨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走到旁边给自己准备好的躺椅上,撂下一句“我要休息”,随即戴上墨镜什么都不管了。
导演似乎习以为常,只摇摇头轻叹口气,他把8张毛爷爷笑眯眯放在杭杨手心:“拿着吧,谢谢你。”
杭杨一瞬间愣住了,他盯着手里的钞票怔怔地看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十秒还是几分钟,在这个小剧组即将浩浩荡荡从青年园这边离开的时候,杭杨的嘴先于脑子出了声:“那个!导演!”
导演回头,发现杭杨神情踌躇、欲言又止,他示意其他工作人员先去布置,自己则走到杭杨面前,温和开口:“孩子,还有什么事?”
杭杨的心脏骤然加速,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劈断了人生平坦的大路,走上满是蒙蒙雾色的小路:“我、我家里出了点变故,可能没法继续读书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如果、如果我走演员这条路,您看行吗?”
这天来H大取景的小剧组拍的只是个小成本的流水线网剧,好像叫什么……《红娘给自己搭了姻缘线》,那位导演姓蔡,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名导,也没有傍身的著作,刚出道的时候拍过两个意识流的短篇,之后在生活的捶打下迅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于是火速向资本低头,兢兢业业拍起了烂片。
即便如此,对杭杨而言,蔡导是赋予他新生的好人。
但有时,午夜梦回的时候,杭杨每每回想起这一天——他被迫踏出象牙塔的这一天,还是会忍不住地痛苦和怨憎。
但说到底,一切终将归于四个字——“无可奈何”。
杭杨一个人在片场摸爬滚打,没有助理、没有名气、没有粉丝、没有好的机会,也没有展示的平台……只有日复一日近乎麻木的奔波和劳碌,饮食失调和睡眠障碍,杭杨的身体几乎以肉眼可见的迅速垮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仍藏着一股劲: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等还了钱,他就自由了。
自由——这两个字像有魔力一样,支撑着他把自己散落的骨血慢慢捡起来,遍体鳞伤地往前走。
但一年半后的一天,他昏死在了片场,送到医院后,查出结果一看:胃癌。
他这一辈子,没爹没妈、落魄潦倒,全用来为不值得的人渣奔波劳碌,到头来跟个笑话一样。
杭杨像是没听进身后医生的声音,拿着诊断结果匆匆出了医院,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但潜意识似乎就觉得,赶紧点、再快点,不然就晚了。
那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杭杨冒着雨跑向银行,把自己本来准备替人渣还债的全部积蓄——随便选了所慈善机构,一口气全捐了。
他看着账户里的“¥0.00”,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开心畅快,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最后只能半蹲在地上,肩膀还微微耸动着。
随后,杭杨像没有知觉一样,摇摇晃晃走到马路正中央,谁知雨天路滑,他被一辆超载的大卡车当场送走。
像是早有预感,在骨肉与钢铁发生撞击的瞬间,杭杨满心只有平静:省了病痛的折磨一步到位,倒也不算太糟。
就这样,他潦草的人生被强行画上了潦草的句号,跟上帝开的玩笑一样。
*
第三次来到木堆烟的诊室,这次杭杨率先开了口,他坐在小沙发上,轻声说:“那位‘杭杨’后来经历了什么,你一直没查明白,是吧?”
他盯着木堆烟微微颤抖的瞳仁,继续:“我来告诉你。”
杭杨说完后,不大不小的房间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杭杨开口:“不管多么落魄,他都竭尽全力试图活下去,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他不可怜,别同情他,请尊重他。”
杭杨离开前,木堆烟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你,你到底……”
杭杨转身看他:“我是杭杨,有什么问题吗?”
木堆烟按住自己的脸使劲揉了揉,整个人脸色奇差无比,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
杭杨离开诊所后并没有给杭修途打电话,而是拨通了蓝新荣的手机号:“喂,蓝哥。”
“杭杨?”蓝新荣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联系人姓名,他把手机拿回耳边,“怎么了?你跟我打电话还真是稀罕事。”
杭杨带着口罩在湖边的小路上慢慢走:“我想进组、或者综艺,都可以。”
自从上次杭杨一言不发突然进了《孟夏》的剧组,蓝新荣多少有点ptsd,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诶!小杭老师!我的杭老师!您、您这又是哪出啊?”
杭杨:“我一个艺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蓝新荣按着太阳穴一个劲地揉,把额角揉红了一大片:“等等,你这不是刚出组吗?跟谷恣拍了半年戏,不累?”
杭杨:“……”
他沉默了数秒,没多说什么,还是坚持刚刚的意思:“麻烦蓝哥帮我留意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关手机的、也不会跟上次突然失联。”
“如果你等会儿跟杭修途联系,”杭杨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请他在我房间等等我。” ???
蓝新荣头顶冒出几个硕大的问号,刚想再详细问问,谁知道杭杨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对着不停发出“嘟嘟”声的黑色屏幕整个人目瞪口呆:“这……什么情况?”
当然,他蓝新荣也不愧是蓝新荣,迟疑状态没持续几秒,凭着直觉就能把握事情下一步怎么办,直接拨通了杭修途的电话:“喂,杭杨在你身边吗?”
杭修途迅速皱起眉:“不在。”
蓝新荣越来越感觉不对劲:“你有没有感觉杭杨最近哪里有点、有点奇怪之类的?”
之前杭杨那次出走给杭修途带来的心理阴影最深,他当场站起来,语速飙了一倍:“刚发生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蓝新荣把刚刚的对话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一下杭杨语意不明的最后一句:“杭杨说,要你在他的房间,等他回家。”
“他的房间?”杭修途紧锁着眉,浑身上下的气压越来越低,起身就直冲杭杨的房间,“他没说别的?”
“没,我再问他就干脆把电话挂了,怎么回事你有头绪吗?你们最近有没有……呃,吵架之类的,或者是……”
“等等。”杭修途突然出声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蓝新荣的错觉,他感觉杭修途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
“修途?”
“不好意思,回聊。”杭修途也二话不说瞬间挂了电话,又留下蓝新荣对着“嘟嘟”的黑色屏幕目瞪口呆。
“我艹!这俩兄弟什么毛病!”
杭修途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挂了蓝新荣的电话,他看到了杭杨桌子上大大咧咧敞开的笔记本,上面第一行字就看得他心里一咯噔。
[杭修途老师,你好。]
看着陌生冷硬的称呼,杭修途整个人呼吸一滞,“咣当”把手机扔在了桌面上,捧起了笔记本:
[如果你不经意留意到这个笔记本,翻到了这一页,请不要因为“窥视”了我的隐私而自责,今天我把它放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或者说我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这个笔记本能被你发现。如果你愿意,可以往前翻着慢慢看,这篇日记本就不只是写给我的,也是写给你的。
如果我时间再充裕一些,或许我会选择写封信来告诉你这件事,但很可惜,我想我有些疲惫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疲惫。
我不再想一个人孤单抱着这个秘密走下去,所以杭修途,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单方面决定把这个秘密和你共享。
我是杭杨,但并非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20年的“杭杨”,我是你曾有数面之缘的那个不起眼的小演员,与你唯一的弟弟同名同姓的小演员——杭杨。
说到这儿,我想你应该有预感,“杭杨”从植物人状态苏醒的那一瞬开始,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就已经变了。
没错,我确实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但我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就是,我并非刻意剥夺,我也不知道这诡异的一切到底为什么发生。
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而你,杭老师,你是我获得第二次生命后看到的第一张熟悉面孔。]
杭修途看着这篇密密麻麻的日记,感觉自己的灵魂甚至在颤动,他一瞬间被剥夺了思考能力、几乎连眼前的字都看不懂了,杭修途狠狠按上眉心,耳边尖锐的耳鸣令他更加焦躁,但他的视线却始终无法从这篇日记上移开。
读下去……
杭修途死死掐着自己的眉心,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他必须得读下去——
[我知道,这听起来是很离奇的故事,但其实这两年间我早已经漏洞百出。
你那么聪明,只是原来从未往这方面想而已,来,现在请你想一想,想想就知道了。
我很抱歉,我没有面对面告诉你真相的勇气,只好选择懦夫的方式,留你一个人消化。
我想,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暂时分开——当然,或许你也再不想见到我——分开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无论你想告诉杭先生、杭夫人,还是要求我离开杭家,这一次,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最后,偷来的两年时间,我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作为代价]
这是杭杨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
“砰——啪!”笔记本从杭修途颤抖的手里磕上桌子边缘,又重重掉在地上,无数记忆的残片像海水一样涌入杭修途的大脑,他几乎仓惶失措——
离家两年的从艺经历和一次车祸,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
就算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会让一个人从大脑空空变得内涵充盈吗?
还有无数乱糟糟的细节:
杭杨刚回家的时候,连字迹都发生了变化,当时还能用手腕僵硬来搪塞——那现在呢?
再或者,《孟夏》拍摄的时候,杭修途去剧组探班,听见工作人员啧啧称赞,说是杭杨解高中物理题清晰流畅——难道车祸能改变一个人的智力和知识储备?
……
杭修途脚下一踉跄,整个人跌坐在身后的床上,这一瞬,他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远比血脉上的错误更令他震惊甚至于震撼。
“杭杨,”杭修途低低念了一遍,又一遍遍重复,“杭杨,杭杨……”
他用颤抖的手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听着“滴——滴——”的声音,杭修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可能振铃声响了几秒、又或者十几秒,但对他而言仿佛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接通了!杭杨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瞬间,杭修途的心脏几乎炸开:“喂。”
杭修途开口,声音远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我看过了,你的日记本。”
杭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嗯。”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计时器证明这通电话还在继续。
杭修途感觉自己一声都没这么无措过,他对着手机,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哪里说:“小杨。”
“杭老师,我不是你的小杨——”
“不,”杭修途打断他,他声音柔和下来,和平日里一般无二,“不,小杨,告诉我你在哪儿好吗?”
“我们可能分开想想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