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森森
罗仙咽了口唾沫,终于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帝,帝君,属下有一法子,或许能够知道,周峰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雪城慢慢转动眼珠,缓缓望向罗仙,双眼一片血红,那模样不似尊贵仙帝,倒似嗜血魔皇,在场数百名修士都一阵胆寒,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顾雪城盯着罗仙,哑声道:“你,过来。”
“帝君,且容属下一试。”罗仙硬着头皮走上去,轻手轻脚地解下顾雪城腰上那枚乾坤晷,而后弯下腰,把那枚小小的黄金日晷,在周悦的血泊中轻轻沾了一下。
就在乾坤晷沾上鲜血的一瞬间,那枚暗淡的黄金日晷竟然蓦地亮了起来,仿佛一件死物,终于活了过来!
而后,乾坤晷缓缓腾空而起,无比乖顺地落在了顾雪城手里。
众人忍不住惊呼道:“乾坤晷认主了!”
“这,这可是逆流岁月,颠倒乾坤的上古神器啊!”
顾雪城望着手里的乾坤晷,眼底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缓缓转动五根手指,试图把云雪楼的时光,倒流回数日之前。
乾坤晷上的日影缓缓转动着角度,众修士眼睁睁地看着周围景象变幻,从月上中天到彩霞漫天,从彩霞漫天到东方既白,日影变幻,流云飞逝,一片片娇嫩花瓣回到了树梢,绽放出一朵朵雪白梨花……
传说中最邪门的上古法器乾坤晷在顾雪城手里,乖顺得仿佛一只金丝雀。
众修士一片寂静,心中震撼不已,这就是上古法器,这就是十全金丹,这就是九州仙帝!
但周悦并没有睁开眼睛。
罗仙硬着头皮道:“帝君,属下斗胆猜测,只要牵涉到周峰主的事情,乾坤晷就无法逆流岁月,最多只能窥得一眼过往光阴。”
“为何?”顾雪城哑声道。
罗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属下自幼便痴迷于各种法器,当年受周峰主委托,伪造了一枚乾坤晷,从此对这上古法器入了迷,翻阅了无数古籍。”
“传说昔日仙魔大战,仙帝道侣为了不拖累仙帝,自刎身亡,而千年之后,顾……顾如海妄图逆转乾坤,也抹了周然脖子。”
罗仙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其实,仙帝道侣之所以自刎,并非担心拖累仙帝,而顾如海杀了周然,也并非想要惩戒周然。”
顾雪城瞳孔微缩,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
罗仙缓缓道:“帝君应该已经猜到了,乾坤晷认主的条件有二,其一乃是实力,其二乃是心诚。所谓实力,就是想要成为乾坤晷主人,必须是九转金丹以上的修士;所谓心诚,则是……必须以心爱之人,血祭法器。”
“所以,乾坤晷认主之后,可以逆流岁月,颠倒乾坤,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上古法器,但它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心爱之人的命定轨迹。顾如海并不知道这一点,试图逆流岁月,复活周然,自然失败了。”
众人一片死寂,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罗仙看了看顾雪城的表情,忍着头皮发麻的恐惧感,小声道:“但是,属下斗胆猜测,虽然乾坤晷无法改变周峰主的命定轨迹,但或许可以看到他的过往光阴,看看他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
乾坤晷可以看到……那人的过往光阴?顾雪城漆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五根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渐渐地,他身边的景色变了,他独自走进了周悦无人知晓的隐秘过往。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几名乞丐睡得东倒西歪,还有一名白衣人倒在墙角,浑身脏污,脸色惨白。
顾雪城微微一愣,随即想了起来,是了,这是他被挖了金丹之后,流浪到山脚小镇的那段日子,而那个时候,那人正和白晨雨在外面逍遥快活。
顾雪城不由得有些迷惑,他想看的是那人的过往,怎么乾坤晷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这时,忽然一阵灵气波动,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从虚空中踏了出来,顾雪城的瞳孔猛地缩紧了,是……是周悦。
周悦四处看了看,发现乞丐们都睡着了,这才缓缓把灵体凝聚成半实体,而后舀了一瓢水,轻轻把墙角的顾雪城扶了起来,试图喂水。
而顾雪城紧紧闭着眼睛,根本不肯张嘴。
周悦犹豫了一下,只得喝了一口水,慢慢将淡色的双唇贴上对方无比脏污的嘴唇,小心翼翼把那口水渡了过去,丝毫不介意和一个乞丐般肮脏的男人唇舌交融。
顾雪城死死盯着这一切,想起自己当初倒在小巷子里,发着高烧,又饿又渴,可是每到半夜,昏昏沉沉之间,嘴唇总有种被露珠润湿的感觉……
日晷转动,昼夜变幻,顾雪城呆呆看着周悦夜夜给自己喂水、喂馒头,后来还在那人来人往的小巷子里,披散着满头漆黑长发,和肮脏邋遢的自己……他明明那么爱颜面,那么保守羞涩,每次都要熄灭蜡烛,此时此刻,却在这种烂泥地里……
景色渐渐变幻,漆黑的小巷子,变成了一个破旧的小客栈。
顾雪城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切,他看见周悦努力给自己疗伤,偷偷摘了一支梨花讨自己开心,自己却把花瓶狠狠摔碎了,周悦站在房间里愣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把花瓶碎片挪到一边,生怕自己踩着。
他看见在飘雨的江面上,在那艘乌蓬小船中,自己眉眼凝霜,浑身冰冷僵硬,周悦搂着自己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而后抿了抿唇,低头吻了下去……
他看见那人长出了第一根白发,渐渐开始怕冷……
他看见那人在小竹林里,被自己一掌打穿了灵体,明明又疼又怕,还忍着剧痛凝聚出实体,任由狂暴失控的自己狠狠把他按在地上……
顾雪城闭了闭眼睛,只觉得阵阵眩晕,四肢百骸都有种虚软的感觉,他重重喘了两口气,死死咬紧牙关,缓缓转动乾坤晷,继续看了下去。
他看见自己把周悦捉了回来,因为知道对方爱惜颜面,故意没有遣散下人,逼他发出种种声音……他看见自己因为对方怕冷,故意把他压在白玉栏杆上作践……
他还看见,自己幻化出灵体,然后用本体按着那人,逼他就范,那人吓坏了,什么颜面都不要了,讨好地啄吻自己,卑微地哀求自己,但自己没有丝毫心软,就那样折磨了他整整一夜。
顾雪城看着那张白玉大床上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胸口阵阵钻心剧痛,恨不得活活撕碎过去的自己。
他想紧紧搂住周悦,想努力保护他,好好呵护他,可是手却一次又一次从周悦身上穿了过去,只能任由过去的自己,仗着那人帮自己结成的十全金丹,还有那人帮自己调养出来的强健身体,近乎残忍地糟践羞辱那位清瘦羸弱、千疮百孔的兄长。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和那位高洁强大的仙帝一样,和那位卑劣狠毒的父亲一样,他无法改变心爱之人一丝一毫的命定轨迹,什么也做不了。
日夜飞快地变幻,长夜逝去,东方既白,日上中天,晚霞烂漫……
他看着那人一袭大红纱衣,呆呆望着远处正在举办喜宴的凌霄峰,秀雅的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一般,而那头披散至脚踝的浓黑长发,渐渐化为一片雪白。
最后,那人轻轻翘了翘唇角,一跃而下,轻盈得仿佛一只飞鸟,没有任何留恋。
既往不悔,且当一醉,与君长诀,勿复相会。
……
看到这里,顾雪城再也支持不住了,五脏六腑仿佛活活撕裂一般剧痛,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哇”地呕出一口温热浓稠的鲜血,过往景象片片碎裂,终于回到了现实。
第69章
云雪楼下,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任何人敢说一句话。
顾雪城喉头阵阵腥甜,胸口气血翻涌,他茫然地望着周围如云如雪的梨花林,过了许久许久,终于渐渐从幻境里回过神来。
他缓缓低下头,望着怀里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兄长,整个人直发抖,忽然低吼一声,一手抵住对方单薄的背脊,疯狂地把汹涌的灵气输了进去。
他颤声道:“哥哥,你灵气耗尽了,金丹摔碎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需要灵气,拿走就是,你需要金丹,拿走就是……你醒一醒啊,你睁开眼睛啊……”
可是那些灵气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但顾雪城还是不管不顾,执着地输着灵气。
众人都不忍心再看,有几名心软的女修已经红了眼圈,轻声啜泣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雪城忽然觉得怀里陡然一轻,周悦清瘦羸弱的身体,还有脖子上那枚洁白的鸾凤玉佩,渐渐化为无数雪白柔软的花瓣,飘飘扬扬,漫天漫地。
众人呆住了,顾雪城也呆住了。
顾雪城望着那漫天漫地的雪白花瓣,忽然极其凄厉地惨叫一声,一时间竟然忘了使用法术,拼命用喜服袖子拢着地上那些雪白花瓣,模样狼狈到了极点:“你回来,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一片混乱之中,白晨雨脸色惨白地看着漫天漫地的花瓣,只觉得心如刀割,忽然之间,他眼角瞥到了什么,赶紧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炼魂钵。
炼魂钵之前已经认了白晨雨为主,主人没有死去,顾雪城也无法启用,方才一片混乱之中,滚落到了地上。
白晨雨托起那个小小的炼魂钵,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幽冥,搜魂!”
他努力凝聚全身灵气,细细分辨着丝丝缕缕的踪迹,试图寻找周悦的残魂,可是什么都没有。
寻常修士死去之后,三魂七魄不会马上离开,会在生前最留恋的地方飘飘荡荡,直到头七之后,才会重入轮回,可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一丝残魂的痕迹都没有。
白晨雨渐渐想到了一种可能,只觉得浑身冰冷。
顾雪城狼狈不堪地拢了半天花瓣,忽然抬头看见了白晨雨手里的炼魂钵,眼睛微微一亮,仿佛抓住了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颤声道:“……找到他了?”
白晨雨轻声道:“没有。”
顾雪城急急追问道:“什么意思?”
白晨雨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他魂飞魄散了。”
顾雪城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你说什么?”
白晨雨眼圈通红:“炼魂钵没有找到任何残魂痕迹,只有一个解释,他心灰意冷,震碎了自己三魂六魄,从此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
顾雪城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炼魂钵,双眼一片血红:“胡说!他喜欢我,他舍不得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他那么喜欢我……”
白晨雨再也忍无可忍,陡然低吼道:“对,他喜欢你!对,他舍不得你!!我逼他挖了你的金丹,他一直后悔,一直怨我,一直记挂你!他再也不肯和我亲近打闹,再也不肯给我做糯米饼!他还偷偷回去看你,给你做凤凰涅槃的炉鼎!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顾雪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薄薄的嘴唇剧烈地发着抖,那人一直后悔,一直记挂自己,一直怨恨白晨雨,再也不肯和他亲近打闹,再也不肯给他做糯米饼……
那人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自己逼问他为什么自甘下贱,为什么愿意委身给人做炉鼎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他说……
他说,“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
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
顾雪城只觉得一阵钻心剧痛,整个人忍不住紧紧蜷缩起来,痛得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晨雨泪流满面,目光狠毒到了极点,继续咄咄逼人:“你说得没错,他那么喜欢你,那么舍不得你,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
顾雪城茫然地想,我,我做了什么?
我为了惩罚他给“别人”做了炉鼎,为了让自己舒服快活,强迫他……待客。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把他当成娼妓,肆意糟践?
白晨雨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漂亮的脸蛋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你强迫他了?打他了?”
在白晨雨面前,顾雪城第一次有了不敢回答的感觉。
“你……你还做了别的?你这畜生!!”白晨雨看着他瑟缩的样子,恨得几乎眼中滴血,“你不过是个赝品,靠着一枚假玉佩,抢走了我的人生,抢走了我的哥哥,抢走了我的爱人,还不知道珍惜,一个劲儿地作践他……凭什么?凭什么?!你这畜生!!”
顾雪城蜷缩在雪白的花瓣堆里,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直发抖。
白晨雨死死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两块肉来,双重九转金丹的灵气剧烈波动着,周围的修士们只觉得难以支撑,不得不退后了几步。
许久之后,白晨雨忽然惨笑一声:“我骂你做什么呢?其实我也是个畜生罢了。”
“他把我从青楼里救出来,给我卖身契、金瓜子、护身符……还重生回来找我,我却痴心妄想,想要更进一步,又因为妒恨,逼他挖了你的金丹。”
白晨雨喃喃道:“说到底,其实是你我二人,联手逼得他魂飞魄散。可是他临死之前,竟然……竟然还记挂着我,还在为我求情。”
他木然望着花瓣堆里那张染血的遗书,身上剧烈波动的灵气缓缓平息了下去,渐渐变得死水一般。
顾雪城小声反驳道:“他没有死,小狐狸只是回去了,回家了……他喜欢我,只是我做错了事,他有些生气,等他气消了,我就去接他回家……”
白晨雨冷冷道:“你就自己骗自己吧。我如今不是你的对手,但我还会回来找你。在那之前,你就慢慢在乾坤晷里,反反复复回忆你们过去的一切吧。”
说完之后,白晨雨闭了闭眼睛,唤出百里霜,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顾雪城蜷缩在花瓣堆里,一动不动。
林思韵、罗仙等人心中不忍,劝说着众人离开了,把云雪楼下面的这片梨花林,留给了顾雪城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渐渐浸湿了地上的雪白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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