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陈年
周燕安来得很快,易阿岚点的沙冰都还没有融化多少。
周燕安离得还远时就看出了易阿岚身上的颓丧,于是一坐下来就问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易阿岚就将他与简单科技、许俊斌之间说了一遍。
周燕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说的叫简成的朋友,他一定能找到许俊斌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周燕安如此判断,“我知道简单科技,很不错,但它毕竟只是一家工业科技公司,而且简成是新上位,他面临的公司内部阻力远比你想象得更大,他很难调动全公司的资源去做一件和公司发展没有关系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砸私人的钱。给他时间,他或许能找到刻意躲藏的许俊斌,但你只有一个月了。”
易阿岚怔怔,周燕安好像在给他下死刑。
“所以你不能依赖简成那边。”周燕安又说,“你得找到另外一条活命的路。”
易阿岚问:“我还能怎么做?”
周燕安目光如炬:“靠你自己。”
他已经站起身,易阿岚跟着站起来,两人边往外走的时候,周燕安说道:“打电话给你那个朋友,既然你是因为他才身陷险境,就完全没必要和他客气。让他准备两张飞南铁的机票,并且让南铁那边叫人送辆车在机场,还有一台高清摄像的无人机,再准备一间绝对私密的类似于健身房的空间,配备上测力仪器。”
易阿岚顺从地拿出手机:“什么时候的机票?”
周燕安看着他:“越快越好。”
等他们坐上飞往南铁的飞机,时间距离周燕安给他打电话,也才过了两个小时而已。
易阿岚忙不迭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做了一系列的事,但还没弄明白他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你平时运动吗?”周燕安扣好安全带,转头上下打量着易阿岚,似乎在认真审视他的体型。
易阿岚答道:“没有系统地去健身,但我经常去爬山,工作的时候几乎每周末都去,那种没有开发、没什么人的野山。”
“一个人?”
“一个人。”
周燕安点点头:“学过格斗吗?”
易阿岚摇头。
周燕安笑了笑:“我教你。”
易阿岚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让我到了三十二日去打败许俊斌?”
“如果简成没能及时找到许俊斌,那就没有任何办法比这还保险的了,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易阿岚恍惚:“我……”
“我知道很难,要是你能打得过他,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周燕安看着易阿岚的目光莫名让易阿岚感到安心,“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南铁机场落地,周燕安提着简成给他们的无人机箱,简成安排的人员和车辆都早早抵达机场,举着牌子接他们。
周燕安把司机打发回去,坐上驾驶位,易阿岚随之坐在副驾驶位。
周燕安问:“还记得最后你和许俊斌到了什么地方吗?”
易阿岚回忆了下:“具体地址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从一个小食品批发市场一直往南。”
“那就去你说的批发市场。”周燕安开启导航。
小食品批发市场并不难找,周燕安将车开到市场正大门,转头看易阿岚:“接下来呢?”
易阿岚没答话,只是从车窗外看批发市场东北方向一栋独树一帜、傲然全城的建筑,直线距离约三千米,招牌看不清楚,但易阿岚刚才在卫星地图上看过,那是南铁市最高星级的观景酒店,高约四百米。
七月三十二日的晚上,探照灯就是从那个方向射过来的,用光明将易阿岚逼向了最黑的深渊。
周燕安也看向那里:“三十二日让很多人实现梦想,忘记现实。”
不知道那些在三十二日玩得开心的人们,回到现实中,回到朝九晚五反反复复的生存中,会不会只是满足地把三十二日当做上帝的馈赠,而不是贪心想要更多。
易阿岚不再看象征着财富的豪华酒店,指着地面上的一条路:“接下来往那走。”
周燕安开车,想象着易阿岚被一束强力探照光逼着离开城市的心情。
按照易阿岚的指挥,他们进入一条开往镇子的县道,沿街是一些低矮的汽修汽配店,很快,连这些店铺都不见了,只偶尔有些民居或小物流中心。
“就是这!”易阿岚看到让他印象深刻的矿山,没有榨取价值的小山枯败地立在路边,山腰上有不少岩石裸/露的黄土坑,可以看出遥远的曾经至少有一两条马路因它而建,现在都也荒废了。
周燕安把车停在路边,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接着他打开箱子,放出无人机。
这是一架只有巴掌大的小巧白色无人机,虽然小,但续航能力很强。简成从简徐明办公室找出来把它交给易阿岚,这曾是一家很有名气的无人机制造友商送给简徐明的礼物,市面上买不到,其所用的光学镜头已经达到了军用级别。
周燕安操控无人机巡视附近环境,从高空将地形熟悉一遍。万一易阿岚无法压倒性地打败许俊斌,但只要能从许俊斌手里暂时脱身,或许能有好的地形做三十二日里易阿岚的最后退路。
做好这一切后,周燕安将无人机摄下的视频小心保存好,又问易阿岚:“当时你们两个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定要给我最清晰的细节。”
易阿岚想必永远不会忘记那副场景。
“你再示范一遍给我看看。”周燕安不满足易阿岚的口头描述。
易阿岚看了看路上时常跑过的各色车辆,又看了看认真为他想办法的周燕安,什么也没说,在路边躺倒,双手撑着地面,上身仰起,那种沙石摩挲掌心的刺痛感又出现了,这次还带上了暴日之下的灼热感。
“我摔倒了,几乎没有反击的力量。”
“他呢?”周燕安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当做许俊斌的那把刀,在易阿岚身前比划,“他在什么位置?他是站在你脚后正对着你,还是你的左侧、右侧,刀当时离你还有多远?”
当周燕安这么问的时候,也这么一步步做了相同的动作,似乎是想让易阿岚感到真实的压迫感。
“他当时扑向我……”易阿岚闭上眼,在周燕安离得过近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类似于柠檬水的味道中回忆,“右脚跨过了我的大腿,只要他想,膝盖就能抵住我的肚子,刀离我很近……”
易阿岚说不出话来了,周燕安学着那时的许俊斌,一只脚跨在易阿岚大腿右侧,一只脚在左侧,膝盖弯着,前倾身子,虚虚的单膝半跪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也很有用的打架方式,位于上面的那个人可以随时用下盘压制住下面人的腰腹力量,如果练过,懂得一些技巧,甚至可以叫下面的人动弹不得,任他拳打刀砍。
但这个姿势太叫人难堪了。
“刀有多近?”周燕安问。
易阿岚睁不开眼睛,阳光又刺眼又毒辣,热得他浑身皮肤微微发红。
“大概……”易阿岚伸出右手到空中,凭感觉停在一个位置。他幻想能以这样的阻挡拦住三十二日悬着的利刃。
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确认道:“这里?”
易阿岚颤抖了一下:“应该吧,我记不太清了。”
“难为你了。那种情况下记得一清二楚不容易。”周燕安从他身上起开,还握着易阿岚的那只手,顺势用力把他拉起来,“你估计准确的话,他的刀离你的脖子不超过五十厘米,这几乎是眨眼就能完成的动作。”
易阿岚低头擦着手上沾到的小石子没说话,周燕安以为他在害怕,又继续补充:“但很幸运的一点是,那时候正值正常世界与三十二日的切换,重新回到三十二日的许俊斌,作为施暴者的情绪不会接续上一次的猛烈,可能需要反应一段时间。而你不同,你面临生死威胁,你的情绪是高度紧张的,你可以、也一定要把握住这微小的反应时差来反击。”
“谢谢。”易阿岚没看他,发自真心地说。
周燕安笑了笑,像阵清风去吹开沼泽迷雾,在遍地艰险中给易阿岚指示出一条生路。
周燕安还想在夜里两点多再来一次这儿,好把握更接近三十二日里的真实状况。他们便没赶着返回南林市,就近在镇子上找个地方吃晚饭,随后又找了家宾馆暂时休息。两个人开一间房。
易阿岚琢磨着给妈妈打电话,在呼叫声嘟嘟响起的时候,一阵极其叛逆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难过地想,他可能都要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还要想法子给妈妈交代一个在外过夜的正当理由。哪怕他的真实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不如破罐子破摔吧,统统都坦白。
但当岳溪明接通电话后,易阿岚嘴里还是流利地吐出谎言:“妈,我今晚不回去了。白天在南铁这边面试呢,正好他们工厂有批产品第一次投入生产线,HR邀请我去工厂看看。我对这家还算满意,就花了点时间去工厂,看完之后时间太晚了,就不回家了。”
“怎么想起来去南铁面试了?”岳溪明笑着问,倒也没疑虑,南铁虽小,但与南林来往交通便利,又是工业型城市,近些年来还越来越有往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的趋势,是年轻人不错的选择。
“想体验下不同的地方人文。”
“行,随你。注意安全。
易阿岚挂完电话,脸色不好。周燕安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所以说谎。
让易阿岚心情好起来的唯一办法,也只有让他尽早脱离险境了。
周燕安让易阿岚坐在床上,接着不由分说蹲下/身握住了易阿岚的右脚脚腕。
易阿岚下意识地缩脚,但被周燕安禁锢在了掌心,不得动弹。
“脚扭得厉害吗?”周燕安问。
易阿岚知道他问的是三十二日里的情况:“反正挺疼的,尤其跑起来的时候。从二楼跳下来我一般不会扭到脚,这一次是太急了。”
“这样的疼吗?”周燕安用力箍着。
易阿岚嘶了一声,明白周燕安让他坐着的原因了,这要站着,搞不好会出于本能踢周燕安。
“比这要疼一些。”
“这样呢?”
“还要疼。”
周燕安没再继续用力了,再大劲易阿岚的脚在正常世界也得受伤。
“想想你走路的时候,这里疼得多,还是这里?”周燕安分别在易阿岚的内外踝和小腿胫骨、腓骨底端按按,根据易阿岚的模糊反馈,周燕安认为易阿岚脚骨折可能性不大,而且哪怕是骨折,也应该只是轻度内踝骨折,虽然疼痛程度也不轻了。
不过哪怕是在现场,不照X光,周燕安也没办法精确判断扭伤与骨折程度,更别提这种隔空问诊了。一切计划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周燕安蹲在易阿岚面前思索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再疼也要忍住。”
易阿岚点头。乖顺得叫人有点心疼。虽然他心里想的或许是忍不住就死了。
周燕安心里叹气,在易阿岚旁边坐下,又往后一躺,双手搁在脑袋后当枕头。柔软的大床震弹几下,让易阿岚想起遥远记忆里在父母注视下玩蹦蹦床的感觉。
“复盘一下?”
易阿岚:“嗯?”
“你这次行动。”周燕安简明扼要地说,“有很多明显的失误,只想着处理死物,没想过面对敌人。比如第一次不设防地贸然进入简单科技大楼,发现陌生可疑车辆没有破坏,你的车上也没有放置紧急用品,例如最基础的钉子,有车辆追逐你时,一把扎胎的铁钉就可以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不过这不能怪你,你只是个普通人。
还没等易阿岚答话,周燕安又说:“但那都是过去了,进入三十二日就意味着不再普通。你以后可能主动、被动都要卷入一些你从没想过的纠纷里,你要做好准备。”
易阿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杀人的准备吗?”
周燕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迫不得已也只能这么做。”
“其实我有机会杀许俊斌的。”易阿岚说,“在工厂里,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肯定是杀死简徐明的凶手,他不是个好人。我本可以给机器人设置暴力程序,在许俊斌下楼后,让机器人将金属块统一砸向他,哪怕准头不准,那么多金属块砸下,只要有一两块砸到头部,人不死也要重伤。那个世界里,重伤离死亡也不远了。可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只想着干扰他注意力就算了,这才有了后面种种。我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后悔。”
“还有……”易阿岚垂着头,“我觉得我特别自私。我回来后,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实中杀死许俊斌,可我做不到。我想过很多,如果在搏斗中我激情杀了他,也许不会有太久的罪恶感。可现在不同,这是要我在青天白日下,千方百计找到他,搜集情报,制定谋杀计划,一遍遍去思考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手段和掩饰手法,这种冷静和极强的目的性,让我感觉,我好像,像个杀人狂魔……
“但我想活下去。我自己不愿意去面对,却默许简成帮我。用一些,不被允许、违背法律、践踏规则的手段来帮我。
“这次我哪怕脱身了,那以后呢?是不是以后在三十二日,我但凡遇到一点觉得会威胁到我生命、哪怕还没做出实质行动的人,我都要先下手为强?三十二日再荒谬,但在里面死了,也就真的死了。这样我和许俊斌有什么区别?”
周燕安知道易阿岚其实不是很有表达欲的人,更多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收敛情绪,只说必要的话。但有些特殊时候,他的话就特别多,比如第一次在三十二日去医院找他母亲时,他用絮絮叨叨企图遮掩心中的恐惧,这一次同样如此。
这就意味易阿岚此刻内心正遭受痛苦的煎熬,他的价值观和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在生与死面前被反复鞭打。道德和法律在两个世界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易阿岚如周燕安很早就下的判断,他很善良。然而,他的善良注定要被三十二日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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