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陈年
三十二日,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如糖似蜜的美梦。
郭华作为东海市著名房地产大佬葛不凡的上门女婿,忍辱负重、作低伏小多年,终于熬到葛不凡奄奄一息、只能借助轮椅行动的烛年。
只不过葛不凡越老事越多,将好几个儿女和女婿都玩弄在鼓掌间,最常用的就是呼叫律师来改遗嘱,要是白天谁惹他不高兴了,必定一个电话喊遗嘱律师过来关在房间里谈话,谁也不知道他真的改了遗嘱还是故意恐吓儿女们。
反正谁都不敢惹他不开心,要是哪天白天惹恼他,他一时生气瞎改遗嘱,更倒霉地遇上他真的嗝屁,那就亏大了。个个都将他当老佛爷伺候。
但最近葛不凡越来越不可理喻,整天拍打着轮椅说他的儿子、女儿、孙子们都联合起来要弄死他,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将遗产全都捐出去都不给他们留一分钱。
急得儿女们都快跪下来了,也听不懂这老头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甚至偷偷地将脑科神经专家伪装成体检医生,看看这老头是不是老年痴呆。
但郭华听懂了,葛不凡在念叨说他们故意将所有佣人都驱散走,却故意留下日常衣服摆在地上,一起做戏,还把时间弄成什么三十二号,想饿死他、吓死他。
郭华之所以能听懂,还是因为上一个星期在酒店偶然听到的言论,他也在愁怎么讨老头子欢心好多分点遗产,吃饭时生意伙伴谈到这一点,愁得他半途出来透气抽烟。
无意间听到一个女服务员和同事倾述三十二日的可怕,末世、无人、和现实一模一样等等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同事只笑她夜班加太多,都出现幻觉了,还是不要贪那几个加班钱,回家好好睡觉吧。
当时郭华不以为然,直到又听到老头子说到三十二号,连细节都差不多,都是人全没了,衣服还在。他忽然想起那个女服务员。
郭华不知道三十二号是什么玩意,但他知道,那个女服务员至少了解些什么。
郭华于是迫不及待地去酒店寻找那个女服务员,吓得酒店领班以为他要潜规则,万分为难地将员工都聚集在一起像选妃一样供他挑选。等郭华激动地将李兆兰选出来时,领班倒还松了一口气,就算潜规则也不至于潜李兆兰吧。
李兆兰,太普通了,扔到人堆里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
郭华将李兆兰带到豪华包间,给她点了一桌子她连盘子都没资格端的昂贵酒菜。
李兆兰都吓傻了。
郭华和蔼地问李兆兰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
李兆兰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也是十分害怕的三十二日居然被其他人点出来,一时激动,跟郭华说了许多。
郭华听得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花点小钱试试:“是这样,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希望你在三十二日里,去君临别墅12栋,照顾一个老人,给他吃给他穿,让他开心了,还有,千万要记得说你是郭华找来照顾他的!我会先给你五万做订金,等从老人那里确认后,我再给你十万。记住,是一个月就有十五万的薪酬啊,你一直做下去就一直有钱,表现得好我还会给你涨工资。”
李兆兰这回真的傻了。
郭华也不小气,当即给李兆兰转了五万块。
等郭华走后,李兆兰还是没能从美梦般的眩晕挣脱出来。
她只要一说就被人骂疯子的三十二日,居然轻轻松松地帮她赚到她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李兆兰飘起来了。她终于感到,上天是如此公平。
她曾经那么痛恨上天一点儿也不公平。
李兆兰有两个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只不过那两个人已经和她渐行渐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她们一个长得貌美多姿,文化水平不高,但还是被富豪包养,每天晒晒名包豪车,日子过得极其潇洒,哪怕李兆兰瞧不起她,但也打心底里羡慕她唾手可得的财富。
另外一个长相一般,却头脑聪明,考上好大学,有份体面的好工作,时常在朋友圈发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做些她理解不了的所谓“项目”和“工程”。
只有她,没有美丽,没有聪明,平庸地长大,平庸地融化在人群底层,平庸地为着生活苦苦挣扎。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这么熬下去,永不见天明。
直到三十二日出现。
上天给她的公平来得太晚了,但好在,终于还是来了,来得如此不平凡,如此珍贵而惊心动魄,足以弥补她过往三十年人生中所有的平庸和辛苦。
对于易阿岚来说,三十二日是在他本就不公平的人生天平中,在苦难的那一边又加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枪械对男孩似乎一直有经久不衰的独特吸引力,性向不同于大部分男人的易阿岚也不例外。但把练习枪法当做拯救自身死亡的途径时,就完全没办法去享受玩枪的愉悦。
周燕安手把手教他怎么握枪,怎么快速打开保险装置,怎么提高命中率。
易阿岚一遍遍地练习,由一开始的挑战变为枯燥,最初让他极不适应的枪声也变得寻常。周燕安说他现在淡定的样子,只要在三十二日里得到空,随便朝哪开一枪,许俊斌都要被枪声吓到,那么易阿岚在气势上也赢了。
经过十天的练习,易阿岚的命中率由十发四、五十环提高到七十多环,偶尔状态好能达到八十环以上。这样的命中率对付一个像许俊斌那样身材高大的普通人足够了。
周燕安便将易阿岚的练习由定点射击改为移动射击,要求当然不会像对待军人那么高,只要能保证临危不乱、成功开枪、命中别偏差太远、能吓住人就很好了。当然,如果可以提高命中率,还是尽量提高得好。
在易阿岚对移动射击稍微了解点后,周燕安又给他的右脚脚腕绑上坚硬的木板,限制他脚踝的灵活运动,让他习惯三十二日里扭伤带来的行动不便。
易阿岚注意到近段时间周燕安的手机铃声响得格外频繁,而他也从不改为静音,想来都是很重要不能错过的来电。
“你继续练。”周燕安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他拍了拍易阿岚的肩膀,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
易阿岚右眼瞄准了一个点,但迟迟没摁下扳机。不知为何,他感到了一种急迫,好像周燕安那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可能没办法一直陪着他了。
“喂,班长。”周燕安在安全隐蔽的角落接通电话,这是一通信号加密的电话,没人能监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我知道。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在那之前赶过去的。现在……现在还不行,我所了解的内容都已经全部提交在报告中,我早几天到也没有作用。”
周燕安看了看易阿岚的方向:“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但真的很抱歉,我这里有人命关天的事,我会做好平衡的。可以,我接受保护,但我希望他们能隐蔽些,不要吓到别人。”
周燕安回到射击馆,看到易阿岚坐在沙发凳上发呆,他走过去:“累了?”
易阿岚偏头看他,问:“你是不是有要紧事要做?”
周燕安少见地皱了下眉:“是有点棘手的事。”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大概还有几天吧。”
易阿岚点点头,忽然冲周燕安抱歉地笑了:“不好意思。”
周燕安感到胸腔像是被什么轻轻敲击着,声音较平时更柔软:“怎么和我说这些。”
易阿岚说:“感觉我好像是你的累赘,如果不是我,你就能安心去做你的事。而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你是在无条件救我。”
周燕安面部表情柔和地舒展开,安慰道:“我在帮你,其实也在帮我自己。”
易阿岚好奇:“怎么说?”
“三十二日对我来说也是很可怕的。”周燕安坦诚地说道,“它可怕的地方不仅在于存在的物质,还在于那些难以确认存在的精神上的一些东西,在那里会产生一种很不可捉摸的孤独,就像三十二日本身那样很虚假又很真实。因此,在三十二日想到你也在,我会感到精神上的慰藉;在现实中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还清醒着。”
还有的话,周燕安没说。他想说易阿岚其实能给人安全感,不是那种体型、武力上直接的安全感,是像捧着一束带有露珠的绿叶、知道绝对无害又感到清爽惬意的安全感。
易阿岚已经够开心了,眉眼竭力掩藏但还是生动地流淌愉悦的音符。
“所以,现在好好练习下怎么逃生吧。”在易阿岚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周燕安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将他推倒。易阿岚坐的是沙发凳,没有靠背,几乎立刻往后翻去。
乐极生悲的易阿岚猛地仰倒,两脚腾空,惊吓之下,居然是条件反射地抱住周燕安不让自己掉下去,等反应过来是突击训练,才任由自己摔到地上。地面是不坚硬的橡胶材质,但周燕安还是用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易阿岚已经将那套动作训练成本能,即刻曲起右腿膝盖攻击周燕安下/体,右手去劈砍周燕安的手腕,与此同时,左半边身子和左脚已经开始蓄力准备后撤,以及做最坏的打算,侧过身用胳膊去挡刀。
他比最开始已经快了三秒逃脱出周燕安身体的圈禁,随即用手比出从口袋里掏枪瞄准的动作:“不许动。”
周燕安举手投降,笑道:“你做得很好了。”
三天之后,周燕安离开,没说去哪,也无需相送,只说会和易阿岚电话联系,让他好好保持现在的状态。
周燕安走上街头,他认出来街角日常运动打扮的男人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光,他走过去低声说话,那人在手表内置的小型对讲机喊了一句,很快就有一辆车开过来,他们坐上车,直奔军用机场,那里一架私人飞机在等着周燕安。
他们会按照秘密指令,把周燕安安全地送到北山市。
三十二日紧急应对会议将在这个国家的大脑开启,与会人员除了华国重要国家领导人,还包括国家安全局、情报局、信息安全部、异常事件处理局等高级官员。
在周燕安第一次提交三十二日的报告之后,已经过去一个半月。周燕安当初的班长郑铎,哪怕现已是华国陆军部队少校级别的指挥官,也还是通过层层手续上报,终于在最近得到空前重视。
这并不是说国家工作效率慢,实在是三十二日太过匪夷所思,又没有切实证据能直接表明它的存在。是各部门通过近三个月的异常事件交叉比对,才终于确定三十二日的真实性。一经确定,便引起惊涛骇浪。
这个时候,三十二日表露出来的各种端倪,都多多少少地以文字资料出现在全球各国政治家的办公桌前。这是一场全球性的国际灾难,没有哪个人、哪个组织、哪个国家能幸免于难。
易阿岚离这些还很遥远,他只能注意到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阴魂不散的影子。
但好在,哪怕周燕安已经离开,他也留下了宝贵的东西,像盏灯,帮助易阿岚对抗刀的影。
易阿岚默默地在射击场练习,期间简成一有空便会来看他,还带来一个仿真机器人做他的陪练。
仿真机器人是简成从F国著名的仿真机器人专家那里花了大价钱特意定制的,仿真皮肤的触感与真人无异,体型、重量都和许俊斌一模一样,甚至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机器人内嵌的智能芯片和传感器,可以更直观地将易阿岚能对他造成的伤害转换成数据输出。而面对这么一个机器人,易阿岚也更能从心底里毫无顾虑地展开攻击。
简成也像周燕安一样,做到了他所能帮助到易阿岚的一切。
然而这一天,简成到来时如丧考妣。
易阿岚注意到他赤红的眼:“怎么了?”
简成难以开口,愧疚地道:“阿岚,对不起,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了许俊斌。但是……被他逃到了国外,该死!是卡特机器人搞的鬼,他们公司的负责人皮特掩护许俊斌出了国!”
皮特本来不相信许俊斌的一派胡言,他甚至认为许俊斌得罪了人把他当冤大头来找掩护。但皮特注意到简成派人疯狂寻找许俊斌,那架势似乎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许俊斌挖出来。
这让皮特意识到,对手非常在意的东西,不管有什么用,就一定不能让对手找到。
许俊斌逃到国外躲起来,简成也鞭长莫及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易阿岚比想象中的平静,他或许本来就没把所有指望都寄放在现实中杀死许俊斌身上。
但简成却仿佛失了控,他比易阿岚这个当事人还要沮丧,难过、懊悔、自责、对自己无能的痛恨等种种情绪把简成平日稳重的领袖外壳打破,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易阿岚反过来去安慰简成:“没事的,没事的,找不到就算了,还有其他的办法。”
简成摇着头,眼眶发红。易阿岚心里感到温暖,至少简成如此关心他的生死。
“是我害了你。”简成反复说。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易阿岚努力轻松地笑笑,“周燕安都说我做得相当好了,我会安全活下来的。”
“不一样。”简成说,“我对不起你。如果没有周燕安,你就被我害死了。我说过要替你摆平,如今看来都像个笑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保护不了你,阿岚。”
第26章 32日(15)
易阿岚没办法安慰陷入自责中的简成了。
这是简成生而为人的内省, 他该为易阿岚的遭遇痛悔,在痛苦中寻求哲学解脱,外人无法帮助他。就如同蚌肉中落进来一粒尖锐石子, 要用最柔软的人性时时刻刻去与它磋磨, 直到柔软变得坚硬, 或者石子变成珍珠,让光芒驱赶着人活一世的蒙昧。
有时候易阿岚也会想, 如果真的死在许俊斌刀下,临死的那一刻他会怨恨简成、会后悔当初答应帮助简成吗。
易阿岚不知道答案,也不愿去追根究底那么现实的东西。所以, 要好好活下去, 让所有怨恨都成为虚惊一场。
易阿岚回到家, 开门时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心。练枪起了茧, 又在持续的训练中磨破柔嫩的新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位置。他这双适合敲击计算机键盘、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变得不再优雅, 但易阿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握住拳,就仿佛握住了力量。
推开门, 母亲岳溪明或许是因为调休,提早下班, 和奶奶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养生节目。
易阿岚握住的力量霎时间像只不听话的鸽子,从他手心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易阿岚多么想和妈妈好好谈谈啊,在他与死亡对峙的这一段时间, 把两人年深日久积累的隔阂都摊开来晒晒太阳, 是暴晒而死还是自此沐浴阳光,都来个引刀一快的定论。
要不然他死了, 有些事都还不明不白着。
岳溪明转头看他,笑道:“回来了?外面热不热?今天同事送了我一个她老家种的西瓜,我和你奶吃了都觉得很甜,在冰箱里,你快去尝尝。”
易阿岚心中支楞起来的对抗情绪瞬间被软化成随波而流的水草。无可争议,妈妈是爱他的,在她自己饱受情感背叛的痛苦中,仍旧悉心守护他二十年。但他注定要违背妈妈的一厢情愿,这将会给这可怜了半辈子的女人带来多大的打击。哪怕妈妈会因为爱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选择,但接受,不代表释然,她会永远活在易云山残酷的阴影之下,为儿子的幸福而开心,更为儿子的幸福而倍受折磨、不得安宁。
易阿岚忽然想到,如果他死了,妈妈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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