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陈年
“这次并没有安排任务。上一次也只剩下一个基地还没来得及清毁。”
“我们要把上次的清尾吗?”
“严格来说,你还没有回到那边得到明确的无罪释放,我是不能带你继续接触机密的。”
易阿岚点点头:“也就是说,今天一整天都是我们的私人时间喽?”
周燕安笑:“是这个意思。”
易阿岚也笑起来:“真好啊。”
“想去做点什么吗?”
易阿岚仔细想了想,眼里逐渐冒出一粒粒的碎光:“约会?”
周燕安失笑:“行啊,我还没约会过呢。”
“我也没。”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接着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雨燕10在高速路上开始滑行,易阿岚透过舷窗看到路边有一辆侧翻的卡车,从货斗里滚落了一地的苹果。那些早已干瘪的苹果在一夜的雨水浸润后,于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假象的饱满鲜艳。
易阿岚又去看东方的天空,要日出了。
易阿岚忽然说:“从小学作文写日出就在用‘鱼肚白’来形容了,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形容词已经变得僵硬,就像是膝跳反应那样成为对日出的本能,不再具有美感。但我刚刚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脑海中却恍然间冒出一幅场景。一条鱼死在海底,被海水排斥,慢慢往上浮,它是肚皮朝上的,于是也是最先白色的肚皮浮出漆黑的海面,先是一点点,慢慢的,然后浮出的鱼肚越来越大……但那条鱼突然复活了,它猛地一跃,把覆满红色鱼鳞的鱼背露出来。日出,就是这条死鱼复活。”
机内通讯系统传来周燕安的笑声:“很浪漫。”
“哪里浪漫?死鱼吗?”
“复活。”
没有比死而复生更浪漫的了。
雨燕10冲上云霄。
易阿岚笑着同意。他感到自己正在复活。
第83章 32日(38)
暴雨冲洗过的城市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洼, 炽烈的阳光被那些水洼切割成乱纷纷的光幕。
周燕安和易阿岚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穿梭在空寂与阳光闪烁中。一些腐烂的物质都在下水道中随着雨水涌动到地域边缘,于是这座无人打理的城市气味并不难闻,像是三十二日给两人第一次约会的礼物。
他们有时候手牵手, 有时候一前一后地走着, 有时候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让另一个人来看,看了后又随手扔掉。
约会本就没有什么定式, 两个人都开心就好。
易阿岚不小心踩到人行道上一块松动的瓦砖,瞬时泥水飞溅,还没来得及提醒身侧的人, 周燕安就迅速地让开, 泥浆在另一块瓦砖上啪嗒落地。
易阿岚笑了下:“反应很快啊你。”
“基础操作。”周燕安淡淡地来了句。但他眼神里有着细小的得意。
如果不是很熟悉周燕安, 或许会忽略他此刻眼里的神采。易阿岚并没有认识周燕安很长时间, 满打满算也才半年而已,但他们之间很熟悉了,熟悉到那一闪而逝的得意就像雨过云收那般鲜明耀眼。
易阿岚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 刚刚那是一种孩子气式的情绪表露,像是小学生,就算在喜欢的人面前很会翻花绳也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这样的情绪展现在向来成熟稳重又时刻保持冷静的周燕安身上, 比许多甜蜜的言语,都让易阿岚为之心动。
他们贴得很紧, 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路。
易阿岚的目光总是扫着前路的种种物体,在寻找还能给周燕安继续表现的机会。路边最多的只是绿化带,和一棵一棵绿油油的梧桐树。树上缠了许多小彩灯, 或许到了晚上, 这条街会是这座城里颇有声名的灯光夜街,吸引一对对的情侣蜂拥而至。
他的异常又怎么能瞒过周燕安, 周燕安不清楚他的具体意图,但想恶作剧是没跑了。于是在走到一棵枝丫低垂的梧桐树下时,周燕安赶在刚有动作的易阿岚前,轻轻一跃,手掌划过树枝,接着落在前方,转身笑眯眯地看着。
还留在原地的易阿岚霎时间被摇落的水珠淋了个彻底。
两个人都有些懵。
易阿岚是因为想做的事被抢先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燕安是因为树叶间的雨后积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几乎将易阿岚从头浇到尾。
不过两人很快又笑起来,易阿岚抹抹脸,没好气地把水往周燕安身上甩:“可恶,被你看穿了。”
易阿岚似乎还想故技重施,又到一棵树下时,肌肉便绷紧了。周燕安看出来了也不去拆穿他,甚至很配合地站在原地,这一次倾盆而下的除了水珠,还有跳起来又落在他怀里的易阿岚。
周燕安抱紧了他,仰着头,迎接着被树叶积攒起来的新鲜雨水,与易阿岚温热的亲吻。
湿漉漉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一家男装店,周燕安从路边拿起一把不知谁忘记收回去的拖把,砸破了橱窗玻璃。蜂鸣器应该失去了电力,对这种破坏行为丝毫没有反应。
两人进去后,先是随手拿件棉体恤一边擦头发,一边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上挑选衣服。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
“这里有内衣。”周燕安在店铺的一角墙壁前说。
“哦。”易阿岚走过去时周燕安已经选好离开,他也选了件合适的尺码,沿着与周燕安不同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继续转悠。
寂静,这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偌大的寂静挤进这家小小的男装店,将有限的声波不停地放大:水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磋磋磨磨的脚步声,衣服被信手翻阅的声音,开始脱衣服的动静,鞋子被踢开,呼吸声,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分不清是谁的。
易阿岚捏着一件衬衫,心口起伏着,回过头,他看到周燕安在几排衣架的那头也看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眼神也湿漉漉的。
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系便产生了,他们开始相互靠近,拥抱,接吻,抚摸对方。
没有做更多的了。两个人只是忽然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是需要躲避的。
夜色点亮星辰,晚风徐徐。
易阿岚经过一家电器城时,看到投影仪,突发奇想想看电影。于是他们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一家影碟店,又在里面发现一张可能是店主收藏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蓝光碟,顺便牵走了店主的蓝光碟机。
标价昂贵的投影仪和影院规格的幕布被放置在城市中心的喷泉广场上,周燕安找来一台柴油发电机供电。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坐在已不再涌动的喷泉池前的台阶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易阿岚说。
“看了以后我才会知道。”周燕安说。
电影放到中途,周燕安歪着身子靠在易阿岚肩膀上。
易阿岚以为周燕安受不了沉闷的剧情睡着了,偏头去看他,但看到的是一张专注认真的脸,双眼有神地注视着幕布。他没有睡着,只是单纯地靠在易阿岚身上而已。
易阿岚肩上微沉,心里却是柔软起来。他想起周燕安很早的时候就对他说,你会让我也有安全感€€€€不是武力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安全感。
这是真的。易阿岚悄悄地笑了。
他和周燕安都像是飘零无依的一个渺小的点,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随波而动。等到他们相遇,才发现自己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但却是对方的坐标。有了坐标,就有了存在的依据。像是交叉的经纬线定下的那个说一不二的点,无论地球如何疯狂转动、世事如何沧海桑田,他们都坚定地存在着。
在《欢乐颂》的音乐中,随着一个神迹的展现,电影结束。
两个半多小时的电影,以极其缓慢的镜头讲述了一个看似奇妙的故事。多年前因陨石坠落造成了一片恐怖荒芜的地区,很多人因此死去,军队布防起来,禁止入内。然而传说中在那片称之为“区”的地域里有一处神秘的密室,能够满足人潜意识最深沉的欲望。于是有人寻求着去到密室,由此诞生出带路避开军队和莫名凶险的向导,这便是“潜行者”。
故事开始于一名潜行者带着一名作家和一名教授前往区,因为身份的截然不同,三个人在路上产生了诸多纠纷和辩论,而这些辩论多指向人的灵魂、存在、意义、欲望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剧情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整部电影的确没有展现出波澜起伏的情节,主要人物绝大部分时候都只有这三个人,军队只象征性地开了几枪,而那些传闻中前往区的变幻莫测的凶险也好像从没有真正发生过,而三人最终也只在密室门口停下。
更重要的是那些曼妙的长镜头,对物体与光影的细致描摹,对水的各种姿态的捕捉,如梦如幻的运镜,使得言语中的哲思融入一帧帧画面中。观看这部电影,犹如雾中行走,竭力去看也只看得影影绰绰,以为什么都带不走,走出之后,才忽然惊觉浑身已被雾气沾湿。
周燕安轻声问:“这部电影讲了什么?”
易阿岚想了想说:“要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相信的。可以相信神,相信人心,相信世界终究会变得很美好……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就像潜行者呼喊的那样,‘重要的是,你们要相信’!”
相信,就意味着把自己的内心完全托付给了某个媒介,意味着人类那复杂幽微的潜意识与矛盾重重的外界之间,有着一条连接着的桥梁;意味着,人的灵魂,与人的肉体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是有着完美契合的可能性。
周燕安笑了笑:“那个潜行者说的‘区’和三十二日像不像?他说‘区’是一个充满陷阱的迷宫,他不知道没人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一旦人类出现,一切就都在改变。路径变得难以言喻的复杂,原本没有陷阱的地方也纷纷出现死亡陷阱。”
周燕安沉默了会儿又说:“潜行者还说‘区’并非是让好人通过、坏人死亡,而是让绝望的、不幸福的人通过。”
易阿岚跟上他的思路,却是感到悲伤:“电影里教授认为区并不会带给人快乐,反而会让坏人满足恶念从而给世界带来灾难,所以他想毁了能满足人潜意识最深层欲望的密室。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不是有很多像教授那样的人,认为三十二日带来变数和灾难,应该彻底毁灭。”
周燕安捏了捏易阿岚的手,这安慰的姿态已经表示了他的回答。这么想的人绝不在少数,虽然现在三十二日带来的变化多少还能在控制中,但其实已经逐渐显露出官方无能为力的乱象。
然而若是三十二日被毁灭,身处其中的人又何去何从?是否能安然抽身而退?
如果易阿岚此时打开电脑,登陆三十二日论坛,就会发现持悲观想法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在论坛总区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叫做自救会的跨国组织,已然小有规模,组织发起者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认为三十二日终将带去混乱和无序,哪怕有些三十二日者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连累,因为遭受猜疑而被清除,三十二日中有没有无辜者并不是那群高高在上决策者所在意的,他们所有人都将面临官方的铁拳。他呼吁尽可能多的三十二日者联合起来,利用现实中的身份和三十二日里的便利为大家、为自己寻求一条可行的出路。
该组织还在论坛向Joker求助,希望Joker能在现实世界帮他们掩盖网络踪迹,避免被人发现他们是三十二日者;还希望能和Joker一起找到反制现实世界的方法,以期达到两个世界的相处平衡。
只不过Joker一直没有回应。
即使易阿岚看到了这个关于自救会的帖子恐怕也会无动于衷,没有人知道所谓自救会的真实意图。就像现实世界和三十二日里的人无法相互信任,三十二日者之间也无法相互信任。
想着,易阿岚在深夜显得有些冷的风里贴紧了周燕安:“你有相信的东西吗?什么都好,只要你对此有坚定的信念。”
周燕安说:“我相信你。”
易阿岚颤动着睫毛闭上眼睛,靠在周燕安怀里。时间快到了,三十二日即将结束。如此靠近的他们,会在瞬间就分离。然后,易阿岚就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
易阿岚很少有那种贯穿始终的信仰,但他会间接性地在某段时间相信某种东西。比如这一段时间,他还是选择相信了严飞,相信政府鉴于严飞种种往事做出的高度评价,更是相信严飞给他的看的视频中,那个叫做林梦唤的女孩那深切的苦痛和绝望。尽管他算是被严飞胁迫,但仍旧在各种挣扎方式中选择了最顺从严飞的那一条路。
现在,该做的、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完了。他只需等待。
第84章 2月(1)
最先感知到的居然是有别于三十二日湿润温热的干燥空间, 审讯室里暖气开着,大灯烘烤着本就水分无几的空气,使得皮肤始终处于疲于呼吸的状态。
易阿岚睁开眼睛。在他对面的严飞抱胸端坐着。虽然他们分别已有24小时整, 但在严飞的尺度里, 才刚刚过去不到一秒, 如果他能感知到更精细的时间单位,一定能说出一个短得多的时间来。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抗, 虽然对于“局外人”来说,不必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自己。
严飞的眼神像聚光灯那样紧紧锁住了易阿岚。
这一刻,精神备受压迫的易阿岚却突然放下了心, 因为他在严飞的眼里看到了急迫, 一名父亲的急迫。
不等易阿岚说什么, 严飞的手机就响了一声, 严飞连忙去看。铃声送来的消息想来不长,因为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如同被烘烤的大衣, 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极为放松。那苦涉一夜的冰雪都已离他而去。
严飞笑着看向易阿岚:“你成功了,谢谢你的配合。”他的声音都蓬松柔软起来, 并充满感激。
易阿岚看了眼他手机屏幕:“是你女儿发来的消息吗?”
严飞愉悦地点点头,站起身, 把手机调到通讯录界面:“好了,现在该我去自首了。不出意外,你今晚可以回到你的屋子里睡一个好觉。”顿了顿, 他又说道:“谢谢你。”
凌晨四点钟, 审讯室还开着。曾经坐在审讯位的严飞已然掉了个,坐在被审讯位, 而在他对面的正是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组长罗彩云。
严飞花了一个小时详细交代了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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