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陈年
周燕安摇头:“我不知道。而且就像你说的,都没有意义了。”
沃夫沉默了许久,连驯养价值都没有这一可能的猜想让他备受打击。
大楼内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量子大坝找到了42个关键节点,成功模拟了引力推手,证实了可行性!”
人们纷纷欢呼鼓掌大吼大叫,疯狂发泄心中的情绪。
沃夫抬起头,大楼的灯火在他眼里闪闪发光,他大笑起来:“是啊!那个宇宙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相似的神情,一丝怅惘,一丝轻松。
他们手牵手离开喧闹的人群,高大的椰子树在深蓝的夜幕下只有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轮廓,像二维剪影画,宁静而永恒。
来到寂寥的海滩上,无垠星空璀璨,让海浪拍岸的沉闷声中隐约暗含了宏大和浩渺。让人感到,时时刻刻怒号不息的海浪并非无意义的存在,它们是要从天与海水相接的那一头,将星星都运过来,送到易阿岚和周燕安的脚下。
易阿岚脱了鞋,试图去踩住浪花里的星辰碎片。
“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沿着海水走进宇宙中。”易阿岚说。
“那我们去看看吧。”周燕安说,脱了外衣,像是准备好了游泳。
“现在吗?”易阿岚惊讶地问,但双手也老实地开始脱衣服。
“当然。”
他们迎着海浪跃入海洋的怀抱中,然后一直往前游,往前游,仿佛在银河中游泳。
宇宙浩瀚,没想到海洋也同样如此,易阿岚和周燕安最终只游到了一处礁石上,并肩躺在被冲刷平滑的石头上休息,感受着海水一阵一阵地拍打他们的脚踝。
海水将他们的脚推到一起,将他们的手推到一起。他们抱住了对方,亲吻,抛弃宇宙般的用力亲吻,直到相互之间再无距离,紧紧契合。
在易阿岚看来,亘古不变的其实是他和周燕安,而世界在不停晃动,不停地晃动,要把星星都摇落下来。
第105章 5月(1)
从三十二日里带回了确定的好消息, 物理学家们将做最后的完善,各国政府终于开始大规模宣传引力推手救世行动。广大恐慌中的人类终于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一个具体详细、有理可依的计划比任何口号都更能让人安心。
于是, 在三十二日者与其他人之间, 一场本该是残酷的决裂, 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告别。
之所以温情脉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是在三十二日里那座热带小岛的时间快到24点时,上面的七百多人举行了一次不记名投票。
量子大坝显示引力推手能成功推离三十二日宇宙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这还是在所有外在条件都完美无缺, 比如导弹当量、落点位置、爆破时间都做到严格精确的理想状态下的成功率。实际上, 有很大的可能, 所有的三十二日者会随着整个宇宙一起消散于无形。
他们举行投票, 就是决定要不要把成功率的事情对外宣布。
选择“不”的投票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有志一同地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基于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他们将不能回头地离开并永远不被知晓, 不如让留下的人认为他们在另外一个宇宙生活得很好。
而对于量子大坝岛外面的那些三十二日者,会在下一次进入三十二日执行引力推手行动时,再通过三十二日社区告诉他们其中的风险。好让他们能在五月里和家人做一场不那么绝望的道别, 让他们更有心情享受最后的相处时光。
梁霏与她的丈夫做了告别,告诉他, 她会把他的照片给孩子看的,小涵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父亲,他的缺席也并非他的错。
林梦唤探望了她的父亲严飞, 她作为情报局副局长女儿这一身份在末日前终于失去了特殊性, 她被放了出来,不再挨饿。
“我终于解脱了。”芮涛在他的诊室里轻松自在地对他的师弟田路说:“不过我有个问题很想问你, 你作为心理医生,听过那么多阴暗和丑陋的人性,会产生怀疑吗?怀疑人生,怀疑社会之类的。”
田路说:“可我们心理医生不就是要帮助病人对抗那些阴暗才存在的吗?我以为我们都已经做好了战斗到底的准备。”
芮涛一愣,忽地笑了:“或许是还有你这种人存在,这个社会才没有完全崩塌吧。”
永恒的分别尽管让人难受,但比起世界末日来,还是更容易接受一些。家里有三十二日者的,时常传出不舍的哭声,但这往往伴随着充满了爱意和温柔的团聚,再没有脾气糟糕的父母、同床异梦的伴侣、不听话的孩子、相互嫉妒的兄弟姐妹,他们最后留下的图景是如此完美无瑕,值得以后的人生每每想起来都会露出怀念的微笑。
整个社会都对三十二日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每个被他人知道的三十二日都迎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感谢和拥抱。
生存狂邻居与你分享他的地下室,装满了生存装备和可以囤积很久的食物,并告诉你,三十二日里,这个地下室属于你了。
有钱人慷慨地公开他们的私人避难所,在一些废弃的导弹发射井里居然还有一座座漂亮的堡垒(在普通人谈起可能的新世界大战还被认为是杞人忧天时,一部分人却已经找好了舒适的后路),自循环系统和充足的食物储备以及抗辐射能力能让你在三十二日里衣食无忧地生活很长时间。
政府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即将离开的那些人,他们将尽可能地安排使用清洁核弹和非核弹炸弹制造引力推手,好让三十二日里的地球依旧宜居。更幸运的是,42个爆破点大部分都位于较为荒凉的地方,包括南北极和各大海洋,不用太担忧爆破会产生大量伤害。
对于剩下的小部分核辐射影响,各国政府也对三十二日者做出专业的生存指导。他们公布了各个地方的大型避难所,引导三十二日者前往最近的避难所躲避最开始几年的少量核辐射影响,再之后,他们就能出来耕种采集自给自足。当然,如果能忍受日复一日地食用保质期长达几十年的压缩食物,也可以不事生产地过完一生。
政府还紧急培训了一批三十二日里生物领域的学生和从业者以及相关志愿者,这些人将在三十二日里担负起重建动物生态的重任,通过种子库保存完整的动物胚胎,先培育出对人类最重要的一些昆虫和动物,例如能维护植物生态、传播花粉的媒虫,可以提供肉、奶等营养食物的哺乳动物,以及蛋白质丰富、生长周期短、又善繁衍的鱼虾。
知晓了熵差辐射的无情,弱平行宇宙理论无论还带有何种美好的前景,在两个宇宙都将被彻底封禁。
易阿岚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陪伴妈妈与奶奶上。这两个女人都将失去所有的后代、唯一的亲人,悲伤和孤独让她们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易阿岚总是笑着安慰她们:“你们知道吗?科学家说了,平行宇宙都像一块膜一样。推开三十二日、彻底远航什么的,听上去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但实际上它可能就在你们的鼻子跟前,我们的距离其实是很近的,只是我们看不见、摸不到而已,但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我们其实还在一起。”
“等事情结束以后,妈妈你是不是还要回南林市里的那个家?既然这样,我们就约定好。每年的重要节日,春节,奶奶的生日,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都要在那个家团聚。你们在这个宇宙,我在三十二日,你们要记得,其实我就坐在你们对面一起庆祝,像以前一样。”
但纵有千般理由,又怎么能不为分别哭泣。
哭完后,母亲岳溪明红着眼问:“你最后离开的那天,我能陪在你身边吗?”
“不,不要。”易阿岚立即摇头,“我觉得那个场景是有歧义的,我们遗留下的其实只是躯壳,灵魂在另一个宇宙另一具躯壳里继续思考。但在你们看来,那或许……更像是尸体,并不是那样的。我希望你们不要看到那副错误的景象,你们只要记住现在我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好,因为以后我也会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要记住错误的印象。”
妈妈和奶奶闻此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好,好,那我们不看,我们知道你活得好好的。”
离开家人时,一直不曾哭泣的易阿岚,眼泪的防线瞬间被击溃,泪水汹涌而下。
无止境的悲伤中,又有声音在叹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家人们依旧能在完整的宇宙中生活,母亲也不必在后半生继续受折磨,不必为了儿子努力和伤痛和解,那也许是一辈子也无法和解的痛苦。现在,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已经用各自的方式离开了。
而易阿岚自己,也不用去违背母亲的期待,不用在遇到周燕安后再独自一人生活。
尽管思念以及思念带来的、其他快乐无法覆盖的孤独会如影随行、终身相伴,但正如母亲说过的,有时候,孤独是所有痛苦中最容易忍受的。
易阿岚还将给母亲留下一份礼物。
事务组会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处理他们遗留下的“躯壳”,易阿岚想了想决定把“躯壳”烧成灰,再压制成唱片,刻录下他在这宇宙中的一生最喜欢的音乐,然后由事务组转交给岳溪明,但不用告诉她唱片是由什么做的。
这倒不是怕岳溪明会害怕、不适,母亲作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又怎么会害怕这些东西呢?易阿岚只是不想礼物承载的是死亡这类沉重的东西,它只是音乐,是轻盈的,是没有任何歧义的记忆。
周燕安没有问易阿岚会怎么处理“躯壳”,易阿岚也没有打听他的。但巧合之下,易阿岚还是从郑铎那里得知,周燕安会把“躯壳”烧成灰,然后埋在他作为军人最后战斗的地方,滋养那片被血浸染的贫瘠的土地,直到那里开出鲜艳的花来。
他们都各自告别了自己单独的并不圆满的人生,而此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令易阿岚意外的是,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宋锐总工程师还特意到事务组与他告别,两人单独谈了一些话。
“很抱歉,”宋锐说,“留给你们的是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的地球,辐射尘,动物缺失,一开始的日子想必有点艰难。”
易阿岚笑:“留给你们的也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地球,末日创伤,经济上的,心理上的,都需要很多的时间去抚平。”
“是啊。”宋锐叹息,“巨大的裂痕已经在上一个月暴露无遗,再也没有人能捂住眼睛背过身去,我们需要直面深渊。”
“希望我们都能跨过最初的艰难。”
眼看着五月三十二日将近,事务组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布置最后一次任务。
罗彩云坐在上位,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群相处快一年的同伴,不过她很克制地没有再说煽情的话语,她知道他们这段时间一定听得不少了,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制造引力推手需要42个爆破点,分给我们国家去完成的一共有10个。孟起会留在量子大坝岛,和其他人一起操作量子大坝。周燕安和易阿岚则回到国内,分别进入十个导弹发射地,安装好适合当量的炸弹。”
孟起忽然插话:“宇宙分离后,不要忘记把我接回去。”
周燕安失笑:“当然。”
罗彩云也笑了笑,然后说:“至于导弹发射密钥,都掌握在一位神秘的三十二日者手里,就是易阿岚被导弹袭击那次后我国进行反击警告的那位。上面给的回复是,今天会公布他的身份,但我还没有收到……”
“是我。”在这张圆桌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众人惊讶地看向发声者,居然是一直吊儿郎当的卢良骏副组长。
罗彩云微微诧异,但很快又理解地笑了:“藏木于林啊这是。”
在熵差辐射没被发现之前,三十二日的秘密都还十分重要,一个能被信任的掌握导弹密钥的人,绝对是一个国家在三十二日重要的战略武器。这种人是需要好好保护同时又要隐藏好身份的。这么看来,卢良骏摇身一变坐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的副组长位置上,看似高调,但却营造了一个灯下黑的效果。哪怕有别国特工调查他,也只会更加关注他在现实中的权力范围。
卢良骏颇有些得意:“叫你们平时小瞧我,傻眼了吧。”
陈汝明叫道:“我就说你一个异常事件调查组这种边缘组织又没实权的小干部怎么会到事务组这么重要的地方来,还和我这个信息安全部部长一个级别,怪不得你看上去到处找茬有恃无恐的,还总拿主席那句‘科学的精神就是批判’耀武扬威。”
卢良骏摇了摇手指:“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主席的那句话是特意为我说的,好把我顺理成章地安插到你们中间。”
罗彩云问:“这么说,你一早就告知了主席你三十二者的身份?”
“实不相瞒,我和主席其实是多年的好朋友。”
陈汝明不相信:“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卢良骏说:“因为那是很早的时候,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热血、抱负远大。后来他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身边聚集了很多优秀的政治家,一个同样优秀的我反倒没那么大的作用了。我想,我应该要从别的地方帮助他,帮助这个国家。”
陈汝明问:“所以你选择了异常事件调查组?”
卢良骏豪迈一笑:“你以为这个组织很可笑?那你就错了,虽然那些号称古怪的事情查清楚后不是移交给缉毒队就是□□相关,再或是经济诈骗。但这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却不简单,我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和事,其实大多都是我们国家最边缘的存在,就像一个人常常被忽视的神经末梢。他们深陷各种无稽之谈,是因为他们承受着现实的苦痛,教育的缺失、生活的贫困、难以克服的阻碍等等。我看到他们,把他们的存在展露给更高位置的那群人,好让他们不必被蒸蒸日上的耀眼数据迷惑了眼睛,而忘了这片国土上的每个个体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数据。”
陈汝明被说得一怔一怔:“真看不出来你这么高尚。”
卢良骏摆摆手:“我做这些可不是要得到你的崇拜,唯心所愿。”
陈汝明真想给他翻个白眼。
易阿岚则是想到当初与卢良骏第一次见面时,他略带夸张地说了一句三十二日选人的标准是看颜值,现在才明白他当初是拐着弯夸自己呢。
卢良骏拍拍手掌,把正经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他身上,只见他说:“所以呢,这次分离三十二日有我帮忙,这么一想,大家是不是都放心多了?”
大家默契地看天花板、看地板、看桌板,就是不看他。
“喂喂喂!你们有点不知好歹啊!”
总之,即将远航的船上,船员站在甲板上对岸上的亲人朋友挥手作别,他们都已经准备就绪,缆绳已解,帆已张开,只等一阵好风来送。
第106章 32日(43)
时间无可阻拦地来到5月32日。一年前, 正是这一天,一群茫然的人们第一次被带到这个一模一样又全然不同的世界。
前一秒紧紧抱住至亲至爱之人的三十二日者,孑然一身来到这个荒凉孤寂的地球, 忽然难以自抑地泪流满面。仅仅一年, 所有人的生活都因此全然改换了面目, 他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将与这个宇宙同生共死。
量子大坝岛上每个人都红着眼, 无言的情绪静静地盘旋了一会儿,又像是朝阳下的雾气,风吹着吹着就消散了。他们搁置好自己的难过, 重新振奋起来, 各归各位, 去执行最后一次集体任务, 为了本宇宙的七十亿人类,为了三十二日里的十万居民,也为了自己。
周燕安先是趁夜开着矛隼号回华国, 两个小时后,就开回了双座战机雨燕10,将易阿岚接上。
等穿过黑沉沉的海洋, 回到华国的时候,当地正好日出, 以至于战机的降落更像是被日光从天上送下来的。
易阿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更感觉到他身上各种无形的枷锁渐渐被锈蚀脱落。
周燕安和卢良骏保持着联系和沟通,配合安装十枚导弹。
卢良骏一直待着备用国家军事指挥中心, 这是一个极为机密和完善的地下堡垒, 是为了在战争时期万一明面上的指挥中心被敌方攻破后可以立即启用的后备方案。不过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作为一个大型避难所对三十二日者开放了,它外部有着卓越的抗核弹抗辐射能力, 内部有先进的生态循环微系统,空间大,物资全面且充足,更重要的是医疗保障也十分充分,不仅可以作为临时的避难所,也可以作为三十二日里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人类聚集的部落基地。
离这个地方近或者愿意与更多人一起生活的三十二日者都可以前往,若是担忧大集体容易滋生矛盾、需要服从集体利益等,更倾向于小群体抱团取暖或独自生存,也可以选择其他小型避难所以及私人避难所。这或许是三十二日最大的好处,在这里,每个人都拥有绝对的自由,选择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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