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浪
门外长青听到声音,敲门,“夫人,您起了吗?今天有长辈登门,咱们要早点去。”
危野应了一声,长青将水端进来,又很快关门出去。
大户人家往往有下人伺候穿衣盥洗,危野却因为身份特殊,丫鬟小厮都不能近身。
收拾齐整之后,危野走到门口,又转身看向屋里,他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以前总想自己住一间大屋子,现在真的实现了,怎么反而觉得空空荡荡的。”
谢文修微怔。过去为了照顾他,危野一直睡在外间的榻上,在他死后才搬进这张床。
那双漂亮的凤眼神色低落,等谢文修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忍不住跟在危野身后出了门。
谢家在安城树大根深,今天来的叔伯堂亲不少,一个个年纪不小,坐满厅堂。危野稍慢进门,一群人看过来,沉甸甸的视线很有压迫力。
“一个内宅小辈,反而让我们等你?”这些在谢文修在世时,皆仰仗他生活的旁支,此时却敢跳出来拿乔。
“四叔,您别见怪,都怪昨夜我守灵到太晚。”危野不卑不亢地笑了笑。他没见过这些人,在进门前花了点功夫跟管家认人。
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这种小事先不与你计较。各家店铺的掌柜的都在门外,先把人叫进来,商量正事要紧。”
危野笑容微敛,“我以为诸位长辈是来奔丧的,原来不是么。”
“先把重要的事情商讨完,我们自然会去给贤侄上柱香。”
“每月月初对账,是早早就定下来的规矩,没有突然改变的道理。”
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倚老卖老。
见危野不叫人,有人直接道:“我就直说了。如今贤侄不在了,老二老三又离家多年,你们这一支也没个顶梁的,不如把掌家印交出来,把谢家的生意重新分配。”
“是啊,总不能让大家多年的努力就这么断了,这么多伙计等着吃饭呢。”
来的如此整齐,可见是早有预谋。
一群趁火打劫的烂人!
谢文修的脸色沉了下来。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向危野。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没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却并不惊慌。
危野在主位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杯中茶叶,“诸位好急的脾气,不如先喝杯茶降降火。来人,给各位长辈添茶。”
管家忙叫下人上来,只是片刻功夫,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知不觉被打断。谢文修发现他竟然无师自通了谈判的手段。
“你拖延时间也没用!”茶水添完,一个人忽然拍桌子,“来人,把门外的掌柜都叫进来!”
“我看谁敢。”危野声音清亮喝道:“胡管家,谁敢进来,乱棍打出去!”
过去的危野也不好惹,但只能算是泼辣,胡管家第一次见他这样威严的样子,愣愣应道:“是。”
他自进门便态度平和,突然发作让众人都是一愣,一老头怒道:“你以为你能当谢家的家?”
“不然呢?”危野八风不动,“要不要提醒你一下,我是这座宅子里唯一的主子。”
老头气得胡子翘起,“你不过是一后宅妇人,谢家从没有内宅人当家的先例!”
危野托茶杯的手指暗自攥起,面色微白,谢文修在一旁看着,忽然生出一点歉疚。
若不是因为他,危野也不用在这里承受这般侮辱。
危野深吸一口气,很快从怒火中找到理智,“时移世易,现在是民国,女性都可以出来做生意,我生为男人,如何不能?”
“闭嘴!你既然嫁到我们谢家,就不该再提自己是男人的事……”
“真是笑话。”他嗤笑一声,茶杯掷在桌上,当啷一声响,正如他唇边的不屑,“这么大年纪,连句实话都听不得。谁还缺了那二两肉不成。”
“市井粗鄙之语!”桌子被老头拍得噔噔响,“我们谢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真是丢尽了祖宗的颜面!”
来了来了,说不过就人身攻击。
危野是谁,吵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气人有一手的。瞟去一眼,“也难怪三叔这么生气,您一大把年纪,恐怕那东西早已是不足二两重了。”
“你!”
“我什么我?”危野冷冷道:“我虽出身市井,也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
“文修尸骨未寒,你们便来趁火打劫。说什么谢家的产业,你们扪心自问,这其中多少是文修打下来的?你们坐享其成,却不知感恩,前倨后恭,不仁不义,令人不齿。”
“清明可别去上坟了,祖宗看见你们,棺材板估计都压不住了!”
几个老头指着他,手指抖成了帕金森,脸色铁青,看起来快厥过去。
谢文修不厚道地笑出声,第一次知道危野这么会怼人,胆子还这么大。
就在这时,有门房跑来,悄悄对胡管家说了什么,胡管家一喜,将话传给危野。
危野闻言,忽地轻轻笑了。他目光划过这群人,语气软了回去,“今日得罪了,不如诸位长辈改日再来一叙,当家之事的确应该好好探讨一番。”
竟不见他乘胜追击,有人以为危野是示弱了,刚想接着逼他,却听他说:“刚刚北边发来电报,我二弟钧崖要回来了。”
“到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到他面前说?”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谢文修的二弟谢钧崖是庶子,亲娘因暗害主母被谢老爷子厌弃,五岁时被谢老爷子过继到一个没有子嗣的好友家里。那家人从军,谢钧崖早早便上了战场,骁勇善战,替养父打下大片地域,如今是北方势力强横的大军阀之一。
这年头世道不太平,有枪才有话语权,谁敢去触当兵的霉头?
没想到谢钧崖还会回来。这些人顿时气焰全无,只好灰溜溜离开。
“等等。”危野开口:“既然来了,不上柱香么?”
“应该的,应该的。”他们讪笑着转去灵堂。
这次危野只是随意起身送了一步,就坐回主位,差人把门外的几个掌柜的叫了进来。他们在门外听了全程,此时都知道危野不好惹。
谢文修又见他对这些老狐狸软硬兼施,让人按旧例把账本送来。
自始至终背脊挺直,仿佛天压不弯。谢文修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有这样的魄力。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危野独自回到房间,忽然肩膀一塌,趴在桌上。
谢文修看到他委屈地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好烦,你不在了,他们就都敢上门欺负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呐。”
他原是南方人,嗓音软糯下来,婉转动人,能叫人酥了耳根。
谢文修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你做得很好。”
背对他的危野轻轻弯唇,圆点的红色终于消退,跨过透明大关。
*
当天傍晚,各家店铺的账本就被送了过来,危野叫上谢家的两个账房,跟他们一起看。
他从没接触过这些,让一个账房对账,另一个账房给他讲解,一直忙到后半夜。
碍于他今天白天爆发的威信,累到极点的账房不敢抱怨,好容易捱到结束,忙起身告辞。
“等一下。”危野叫住他们,白玉般的手指托出几块大洋,“我什么都不懂,还得指望两位先生多教教我,这些日子就麻烦两位了。”
有了钱,自然什么都好说,两人这次答应得欢天喜地,“为主家分忧,我们心甘情愿。”
两人走后,危野把账本带回房间,又挑灯看了半宿,偶尔用笔记录些数据,谢文修在一旁看着,发现他竟然聪颖异常,很快便掌握了一些诀窍。
实际上,危野最烦数学,他脑袋空空地盯着账本,正让系统给他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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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亮,危野眼皮逐渐落下来,谢文修忍不住摸上他的头顶,“不用这么着急。”
手指却如之前一样穿了过去。谢文修叹了口气,他一向心性豁达,被困于眼下这种状态,也难免心郁。
身上微凉,危野敏感地睁开眼,回头看时,某一瞬似乎看到谢文修的身影蒙上一层黑雾。
是错觉吗?再仔细看时,又没有了,危野想到自己跟鬼共处一室,赶紧跑上床钻进被窝里。
没睡多久,危野便爬了起来,没吃早饭,便去灵堂上了三炷香,然后静静在棺前站了一会儿。门房和下人都忍不住瞧他修长的背影,觉得他这两日似乎有所不同。
身后有脚步声走来,女声,“今儿来得这么早啊。”
危野瞥她一眼,“李姨娘。”
谢老爷子有一妻两妾,这是唯一还活着的。
“唉,我苦命的大少爷。”李姨娘装模作样哀叹一声,挤出两滴眼泪,“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呢。”
危野并不说话,她自顾自地在一旁含沙射影,“张天师明明说过,娶个阴命的妻就能让大少爷好转过来,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绝不会有假的,我们谢家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张天师的话不会有假,有问题的当然是冲喜的人了。
危野并不生气。旧时代女性受压迫,只能待在后院巴掌大小的地方。现在谢家同辈人死的就剩李姨娘一个,连宅斗都没人陪,她无聊到变态也很正常。
他不吭声,李姨娘以为他怕了,说得越来越过分,“果然,当初我就说娶个男人不行,硬邦邦的男人哪能冲喜?唉,只可惜老爷没听我的劝……”她用帕子捂着嘴,眼里流露出讥讽的笑意,“冲喜冲喜,冲成了祸端。”
就差没指着危野骂扫把星了。
“李姨娘,你说什么呢!”一旁的长青气得脸通红,可他笨嘴拙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主子辩驳。
“呦,一个下人都敢吼我了?老爷少爷不在,府里规矩都乱了套了!”李姨娘嚷嚷起来。
谢文修环视一眼周围,李姨娘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果然将下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危野出身市井,以前的他绝不是个好惹的主,除了面对谢文修和公婆,从不会轻易叫自己吃亏。以往他被李姨娘讽刺,绝对会指着鼻子骂回去。
今天他却反常地没有反应,脸色苍白安静,眼帘低垂,美得凄艳。
谢文修清晰地发觉,有下人的眼光变了。从单纯看主家热闹变得不规矩起来,甚至有人挤眉弄眼地悄声说:“这般模样,有几个女人比得上?”
日后危野在谢家的日子恐怕要艰难。
谢文修不禁皱眉,“你昨天的厉害都哪儿去了,这时候怎么能示弱呢?”
然而他听到危野低声呢喃:“或许真是我的问题吧。”
“胡说。”谢文修生气道:“冲喜之谈纯属子虚乌有,我从不相信这种说法。”
危野不说话,下人们逐渐窃窃私语起来,就连亲眼见着他昨日发威的管家,都不免看轻他几分。
毕竟上不了台面,昨天大概只是气急之下的爆发而已。
胡管家束手站在门口,任凭李姨娘的阴阳怪气,忽见危野抬起头,淡淡道:“胡管家。灵堂上随意喧哗,出言不逊,如何处置?”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让胡管家如昨日一般下意识弓下腰,“按家规要罚跪两个时辰,下人加倍。”
“还不去做。”
管家看了一眼李姨娘,满脸迟疑,“可是……”
“怎么,我说的话不好用?”危野冷冷扫过去一眼,分明还是那张年轻的面孔,这一眼却让胡管家莫名打了个寒战,“不不,您是谢家如今唯一的主子。”
妾同奴,危野的确有处置权利。李姨娘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没想到他今日如此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