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色暮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路过的人身上扫过。
昨夜对那人眉眼看得身为清晰,但很多时候,加上下半张脸,整个人都换一重气度。秦纵也不缺人,等人过来,自己是否真能将对方认出。
为这个,他特地坐在整个客栈视野最好的位置上。这么看着旁人来来去去,那些进入客栈的人,更是被他重点筛查。不过,一直到酒菜摆了满桌,依然没见到那人的影子。
秦纵自我安慰,想:他说的是“中午”,我的确到的太早。
他也的确是饿了,这会儿对方不来,就捡着方便的东西先吃。吃完一盘,就让小二将其撤下,保持桌面整洁。
这么等啊,等啊。
从午前,等到午后。
秦纵眉尖略略拧起,心中不妙预感越来越重。
他不愿意往那方面考虑,但眼下场景,好像在和他说明一件事。
他被骗了。
对方压根不打算来。昨夜“断后”的话,一来是的确需要他应对那些家丁。而来,也是要甩开他。
不不,也许是对方有其他事忙。
可是……
时间越来越晚了。
直到昏时,秦纵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等不到那个人了。
他心中苦笑,想:我明知该警惕,怎么又犯下这种错处?这下好了,将人弄丢。
他靠在桌前,晃动一下酒杯,长长叹息。
小二偷偷看他,自然也看出,这个叫了一桌酒菜、偏偏始终独自一人的青年,是被人爽约。
算了,不必再等。
秦纵叫来小二,让其帮自己包好桌上剩下的东西,就要离开。
他得好好考虑一下接下来的要如何做。焦琴没了,那其他人能当证人吗?……不是不行,但如今方家气焰正盛。那些小厮哪怕为自己家里人打算,也得好好掂量一下得罪方顺是否划算。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平日跟在方顺身后,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的家伙们,也会有自己在意的人吗?
秦纵正是暗嘲,桌前忽而多了一道影子。
他抬头去看,对上一双黝黑的、熟悉的眼睛。
秦纵一怔,对方已经在他面前坐下,要叫小二来上菜。
小二来时,却恰好带着给秦纵包好的一堆菜食。
男人见状,哪里不懂秦纵等了整整半日。
小二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开口询问,男人是否还要叫菜。男人摇摇头,转向秦纵,歉然说:“实在抱歉。今日,那小厮伤情始终反复。我初来城中,未有信得过的大夫,便只开了伤药。给他敷上之后,又看了半日,待他状况稳定,这才出门。”
这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秦纵也不气了,说:“应当的。”
男人打量他片刻,说:“还未请教,阁下身份名姓?”
秦纵面不改色,说:“我姓李。此次来余杭,是要探亲。无意听说那方顺欺压乡里,连我叔父一家都深受其害,便干脆去他府上。原先是为将人教训一番,未曾想到,听闻了那小厮的消息。”
他把原先备下的借口移花接木一番,听到这里。
“原来如此。”男人点头,又说,“我原想着,来了以后,倘若郎君还在,必要赔礼道歉。但郎君既已吃过酒菜,那小厮又着实伤重,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出差错。不如……”
不用他再说,秦纵已经接口,道:“我们这就回去。区区不才,对伤药也有些研究,许是能帮上忙。”
“甚好。”男人微笑一下,英俊眉目间的冷冽气质被冲散不少,显出几分温文尔雅,“这便请吧。”
秦纵看他,却未直接起身,而是询问:“对了,还未请教阁下名姓。”
“忘说了吗。”男人一哂,“陆青。我叫陆青。游历时途径此地,听闻方家之事。余下的,便和郎君一样了。”
第70章 双重生(9)
余杭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城市, 规模人口比之长安都并无不及。
秦纵跟在陆青身后,与他穿过长街,穿过小巷。他仔细记下其中七拐八拐的路段, 连旁边那棵长得格外曲折的柳树样貌都铭刻于心。这么过了小一炷香工夫, 终于来到一户院前。
陆青推门, 朝秦纵回头:“李郎, 快来。”
秦纵看着黑黢黢、仿佛一张要吞噬人的大口的院门,再看看身上虽无绫罗, 但也穿着干净整洁的长衫的陆青,抽了口气。
他没有迈动脚步,而是试探:“陆兄如何住这种地方?”
哪怕秦纵没什么走江湖的经验, 眼前场面,也让他想到此前听过的颇多大小案子。
那些被拐的男女孩童,不少都是被从这种院子里捞出来的。
听了他的问题,陆青随口道:“此处院子租来便宜。”
秦纵:“……”真是有说服力的理由。
他咽了口唾沫,想到昨夜陆青的表现,再想想自己长久不出现, 舅舅一家定然会报官,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而后看到的场景, 却是让秦纵松一口气。
他看清了。眼前之所以显得昏暗,是因为邻家一颗杏子树长得太过茂密,树冠沉沉压来。上面结满了尚未成熟的杏果,一眼望去, 让人口舌生酸。
除此之外,小小院落干净、整洁。
再往进走,屋中布置和院子给人同样感受。虽然清冷些, 却让人看得舒心,半点都不杂乱。
秦纵安心许多。紧接着,他察觉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气味。
血腥气,药味。夹杂在一起,不像是寻常人家中,更像兵营中伤员们住的地方。
陆青这会儿已经来到床边。他检查过焦琴的状况,眉尖拢起些。
秦纵见到,问:“如何?”
陆青把手从焦琴额头拿开,沉重摇头,说:“不妙。”
秦纵垂眼去看,见焦琴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带着青紫色。身上敷满了药,几乎无一块好皮肉。
他神色也凝重下来,朝陆青问:“你此前说,找大夫开的伤药。那药是大夫自己配的,还是……”
陆青说:“我要他配的。”
秦纵挑眉,陆青便道:“主要是田三七。另有独定子、生草乌……”一连报了七八样药名。
他没说的是,这些草药,是自己跑了四五家药铺,这才配全的。
都是寻常药材。会这样,自然是因为不想泄露手中配方。
不过有了昨晚在方宅中的相会,今天秦纵更是等了他整整半日。在他看来,秦纵已经算是“可信之人”。这效果极佳的药方,也能与之共享。
陆青没想到,听自己讲完,秦纵的第一反应是:“你曾从军?”
陆青一愣。
秦纵看看陆青的年纪,纠正:“你家中有人从军?”一顿,微笑,“不瞒你说,我家里也有人在军中。你说的方子,正是我家中长辈常用的。”
陆青恍然。再看秦纵,眼神里也多了一分亲切。
不过,两人当下没工夫拉近关系。床上,因身上伤势,焦琴烧得浑身滚烫。秦纵看在眼中,愈发无法肯定,对方这次被罚,究竟是因自己和殷玄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是原本就该有这桩事。
他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秦纵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他和陆青轮流歇息,给焦琴换药。
因身上伤势着实太重,哪怕用上军中效果极佳的药方,焦琴依然不见好。
他的伤口反复化脓。又是夏天,哪怕陆青勤快,每日打扫屋中,仍然时不时有恶臭传出。
好在无论秦纵还是陆青,对这种场面都颇习惯,不至于无法接受。
第三日晚间,焦琴又发起高烧。
他原本苍白的面颊成了绯红色,嘴巴干裂,喃喃说着胡话。陆青看着,皱眉:“再不降温,哪怕人能好,脑子也可能被烧坏——我去打水来。”
要降温,最好的法子就是以水擦身,尽快带走身上热量。
不过,看着床上的焦琴,秦纵提出了另一样法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说:“我带了一壶酒。”
陆青眼前一亮,听秦纵又补充:“那卖酒的人给我说,这酒,也能当做药用。”
陆青眼皮抽了一下,显然对这话无法赞同。不过,无论如何,酒的吸热效果好过凉水许多。
可惜秦纵手上这壶太少,至多能用上一次。
事不宜迟。陆青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用壶中酒液将其浸透。因分量太小,愈发不浪费一丝一毫。而后,拿着帕子,往焦琴身上擦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让秦纵和陆青松一口气的是,这个晚上,成了焦琴状况的转折点。
天亮时,他退烧了。之后不久,焦琴醒来。虽然虚弱,可能看出眼光明亮,意识清醒。
他一眼看出自己此刻已经不在方宅,随后见到守在旁边的秦、陆两人。
焦琴说出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们是谁?”
然后是:“好痛——唔,这是哪里?”
对此,陆青的回答是:“一个过路人。”
秦纵则问:“你是被方顺叫人打成这样的。若给你个机会,让你作证,将方顺扳倒,你可愿意。”
陆青意外的看他,焦琴则眼前一亮,即刻点头。
“那你要好好养伤。”秦纵又说。
陆青若有所思,焦琴则在又一次点头之后,浮出迟疑神色。
他问:“恩公,可否求您一件事?”
秦纵面色不动,说:“你说。”
焦琴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动作间到底牵连伤处,险些栽倒。陆青眼疾手快,将人扶住。秦纵慢了一步,却也说:“不必勉强,有话直言即可。”
焦琴深吸一口气,面色痛苦,但到底知道,以自己的状况,实在不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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