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漱流央
“你既有这份机缘,孤岂会强留,孤身边卫士众多,你去便好。”谢涵道。
“豫侠只负责贴身保护你,还救命之恩。”豫侠一板一眼道。
谢涵有些头痛,“那孤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要你去呢?”
豫侠看他一眼,奇怪道:“之前您救我一次,要我贴身保护您,我答应了。怎么现在还有?您难道还救过我一次?”
谢涵被噎了一下,见须贾也微微皱眉,终于不再说什么,摆手道:“大将军,倒是孤白麻烦您一场了。”
须贾摇摇头,上下扫视豫侠一番,“你为什么不愿意?”
豫侠沉吟片刻,“大概是因为我从小不爱舞刀弄枪,只爱笔墨文章罢。”
须贾:“……”
刚刚被大败的须旭:“……”他在谢涵耳边低声道:“他比你还可恶。”
谢涵无力应他,这一下,还是他里外不是人了?他起身对须贾拱手道:“豫侠没福气,但孤依然感谢大将军给的机会,等哪天宫里的青玉液酿好了,再来拜访。”
须贾本来一脸无语,闻言哈哈笑起来,“那你快点来。”他知谢涵与豫侠必然有话说,挥手道:“走罢走罢,我加派人马去北境前,你要来尽管来好了。”
谢涵知道对方这是还留着去北境将领的名额给他,可他却没信心说服这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豫侠。
出了棘门营后,谢涵冷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豫侠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愿意去?”
见谢涵皱眉,他又道:“齐殿下当我是什么人?又以什么身份令我去?豫侠不是您的下属。”
谢涵一愣,诚如豫侠之前所说那样,他只救过豫侠一次,而救命之恩也被对方用完了。
可他给对方铺路,还需要拿救命之恩来请人应下?
天下还有这么倒霉的事?谢涵“哈”了一声,“别告诉孤,你千里迢迢从郑国来,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豫侠道:“我想殿下应该听过一则辩论故事。”
“什么故事?”谢涵没好气。
“子非鱼。”
谢涵……谢涵险些气歪了鼻子,这是说他臆测了,“那你也该听过‘子非我’。”
豫侠忽然打了个回马枪,“我当初确实是为了加官进爵来齐国的。”
谢涵哼了一声。
“可我现在不想了。”豫侠认真道:“所以您说的‘子非我’是对的,我确实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现在显然您想错了。”
谢涵……他不肯揭过,“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想了?”
豫侠一本正经,“大概是突然对人生失去了梦想。”
谢涵:“……请不要用这种神情语气说这种话。”
“哦。”
“……”
谢涵上了马车,心道:他莫非还上赶着给人求个官职么?对方总会晓得权势的好处的。
便作罢了继续说服豫侠的想法,琢磨着改换个人塞过去,谁呢?
他脑子里闪过王洋的身影,须贾曾说过他有大将之风。可是王洋手腕伤势还没痊愈。
想到这个,谢涵就想把赵臧拉出来整治一番,可他到底还另有要事,便掀帘对外道:“去上廉君府上。”
上廉君谢艮,齐武公胞弟,齐公叔父,曾在武公欲废太子时,一力支持现在的齐公,亦是曾经的文臣第一人。哪怕现在因年迈而力不从心隐退了,依然备受齐公与众臣的尊敬,是现在齐国公室最年长而德高者。
如同须贾爱好喝酒与吹牛般,谢艮也有两个爱好 ,是人都有爱好。
从普遍意义上来说,他的爱好比须贾的要高雅积极得多:音律与养龟。
谢艮府内有一水池,就是专门为了养龟而凿,里面有一只据说五百年的大龟,在它龟壳上能看到世间至理。
对此,谢涵并不知道它是不是五百年的,也看不出它背上有没有世间至理,但他能诚实地说一句:这龟真的很大。
宽三尺的乌龟缓缓浮出水面,谢艮立刻递过去一大盘鱼虾,然后笑眯眯地摸着对方龟甲。
对这种行为,谢涵是难以评说的:每日派人捞光池里的鱼虾,让乌龟不得不上岸觅食,然后递过去食物什么的。
反正,乌龟现在和谢艮是有点感情就对了。还拿脑袋蹭了谢艮手背一下,谢艮眼睛一亮,“涵儿,你看你看,它亲近我了。”
叔公,你再这样,我会怀疑你像宋侯一样进行了一场人与非人的恋爱。
谢涵面上笑道:“它当然亲近您了,它有灵,您待它好,它自然也会待您好。”
谢艮听得一飘,一个劲摸乌龟,乌龟转了转豆豆眼,然后也拿上肢摸了摸谢艮衣摆。
谢艮更找不着北了,再加谢涵在一旁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地发,等到乌龟吃完,沉入池中后,他心满意足道:“涵儿,我突然有感而发,想奏一曲。”
“侄孙愿以箫相和。”
“先沐浴焚香。”
紧接着便是二人沐浴过后,点起檀香,二人一曲琴箫合奏。
这一流程下来,谢涵总算结束了到谢艮府上的日常,直奔主题道:“叔公,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比起须贾来,谢艮不只是谢涵的启蒙老师,更是亲叔公,以前谢涵养在齐武公边上时,他也会抱起小娃娃来逗他。无论是身份血缘还是感情,比起须贾来,都要亲近太多,于是没有任何试探,他直奔主题。
谢艮又在琴弦上拨了一下,叹口气,放下手,“今天这根弦没捻紧,你没听出来,看来是一件非常重大严峻的事啊。”
谢涵愣了一下,他确实没听出来,随后从袖里掏出一份竹简,“请叔公过目。”
谢艮伸手接过,他的手指因为年纪而干瘪褶皱,但依然白皙修长。那手指缓缓翻开竹简,上面的字迹飘逸俊秀,他很熟悉,是谢涵的。
但上面的内容,却不是一句简单的熟悉与不熟悉可以概括的,而是触目惊心了。
谢艮越看面色越沉,最后“啪”的合上,抬头看谢涵,目光老迈却依然锐利。
谢涵抢先一步开口,“我还记得,君祖父临终前一段时间,总是噩梦连连,君祖父说他梦到国破家亡,宗庙被践踏,子孙被屠戮,百姓被奴役。”
提到齐武公,谢艮面色一软,目露怀念。
他君父早逝,母亲也在他两岁时病逝了,是齐武公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哥哥长兄如父把他带大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两人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两兄弟感情自不一般。
这也是他格外照拂谢涵的一个原因——那是他哥哥看中的人。
他一挥手,室内所有婢女侍从鱼贯退下,又令守在外面的武士退后十丈,牢牢围住此间后,才再看向谢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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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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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侄孙前所未有的清醒。”谢涵的声音并不重, 却是字字坚决。
“你这是改祖制,动摇国之根本。”谢艮沉声道。
“叔公以为国之根本是什么?”谢涵问。
“那什么是国家呢?”谢艮不答反道,信手把一个酒壶放在两人正中的嵌花石螺案面上, “昊天子分封有功之臣, 始有国,国内的土地使用权、百姓奴役权归国君所有,这就是国。”
他又在壶边摆上几个杯盏, “国君又分封有功之臣, 始有家, 家内的土地使用权、百姓奴役权归家主所有, 这就是家。”
他拎壶注水入杯中,“国与家的关系千丝万缕,相互维系, 家是小国,国是大家。国君子子相继, 掌管国政, 家主也代代相传, 掌管家政, 家臣为国效力,身有官职,这叫世卿世禄。”
“你现在想要收回氏族世卿世禄的权利, 等于推翻‘家’的制度,那既然‘家’可以被推翻,‘国’又为什么不可以?你不允许氏族世卿世禄, 那凭什么我们谢家是代代国君?那凭什么你谢涵可以是太子呢?这叫动摇国之根本。没有家, 国也要乱套了。”他推一杯水到谢涵面前,自己也拿起一杯饮下。他年纪大了, 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喉咙已经有些不舒服了。
谢涵垂眸看一眼杯中清水,倏忽笑了,“叔公说的是一开始的‘国家概念’,然而如今时移世易,古今异轨,除了日月星辰,还有什么和当初分封国家时是一样的呢?分封诸臣的昊武王已经作古,拥有封国权利的昊王室无力辖制诸侯,更有封家的国君都不知被家臣杀了几个了?所谓‘弑君三十六’,这样还怎么谈‘国’与‘家’的相互维系?”
“更有当初分封伊始,是何其和平安逸的环境,家臣感念国君,国君感恩天子,人人各司其职,现在不同了,大家想的都是怎么获得更多的钱粮土地,恩情已经是上上上上辈子的事了。”
谢涵仿佛感叹“人心不古”地叹口气,“现在的国家已经变了。环境变了,制度却不变,这是不行的,叔公。”
“你的‘变’就是取缔氏族?”谢艮仿佛耻笑。
“叔公这话说的不对。”谢涵一本正经,“我只是想适当地删减一点他们的权利,避免出现和燕国同样的悲剧。”
“适当删减?”谢艮“嗬”了一声,“易世卿世禄爵位为三代递减,裁氏族封邑,对于各族子弟还要另以‘召贤考’授官职?你这是动人家的命根子。”
“不有个三代递减,那老的不退,又要封新的,齐国哪来这么多地?一旦国君直辖城邑少于家族封地,那我们谢姓就会是另一个昊王室。这三代,是侄孙想了很久的,如果这家族真是有能耐的,那自己立功也能重新获得加封,如果是无能的,又为什么还要养他们吃白饭?一次功劳,咱们齐国就要养他子子孙孙?未免太冤大头了。这封邑爵位本就是我们谢姓封的,现在再收回来,有什么不对?”
谢涵掰着手指头算,“至于‘召贤考’,侄孙也想了很久。不说其它,就想想军中,六大将:一个须家的,一个拾家的,两个虞家的,一个玖家的,最后一个咱们公室的,等这一批老将退下后,依然是须家、拾家、虞家子弟替上。哈?这不是咱们替四大氏族养兵么?虽然每一批上台,都会交换所带的部队,那也是治标不治本。
而且他们就那么能?除他们四氏子弟,我国再也没有善于统兵之人?他们要把持六大将之位便罢了。可自有衔军官起,也几乎出自各大氏族,民间有才者如何有出头之日?
当然,氏族子弟要是真有才能,我也不会拦着。我们要的,只是人才。故我想了个召贤考,只要他们能通过,那就任职;同样,平民子弟来考,通过了,就说明他们有不低于氏族子弟的本事,当然也要授予官职。”
谢艮听完,终于叹一口气,“你想法是很好,可再好的想法,不能施行又有什么用?你有这种想法,漫说你只是一个太子,就是君上,也会时刻遭遇被暗杀的风险,四氏子弟可是遍布宫内卫士,防不胜防。”
谢涵却用一种“看,就是这样”的了然口气道:“这仿佛咱们谢姓非要按他们的心意走一样:不听话,就要被杀。咱们公室就是分封了这样的人,叔公不觉得心里难受得慌吗?常言道:卧床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与其让咱们的子子孙孙都这样被动,不如让我们这一代人终结这种威胁。”随后,他施施然道:“所以孤的卫士,特意大部分挑了平民中的,少数几个氏族子弟也是为了安一安那些家主的心。”
谢艮:“……”
他又喝了一杯茶润润喉,“那你又要怎么阻止他们的抵抗呢?”
“说服君父。只要他们不想反,旨意一下,他们最多只能暗地里搞把戏。当然,”谢涵蹙眉,“想造反的氏族是不多,但这种时候也难保他们不会联合起来闹个鱼死网破,所以我们手中得有军队震慑。谢宾公室出身,要说服他,并不困难,然后,我今天试探了下大将军,结果并不理想。
但我还有个法子:我们可以在他们真有动作时,制造谣言有某某国要大举进攻我国,随后迅速举国征兵,再由我们的人带领,说来我国五万常备军,确实太少了。如此,由不得他们轻举妄动。当然,这就要求我们要培养一个属于我、们的大将。”
谢艮看着他,“你刚刚提到有国家要大举进攻。你难道觉得,在我国内部如此不和谐的情况下,真的不会有大国接到线报趁虚而入?”
这个问题,谢涵当然考虑过,也一直在想时机。结果上天给了他一个时机——来年梁公称王,随后身死,梁国三分。
所有的吸引力都被梁国拉去,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不过,这不能说,但谢涵依然从容不迫道:“侄孙岂会如此天真?但不破不立,本来梁楚燕偷袭咱们还少吗?只有变强,才会让人不敢偷袭。否则,等他国变强,咱们就不用怕别人偷袭了,因为他们懒得,怕是要明着来了。”
说完,谢涵又敛下神色,“当然,这也是要等时机的,等中原出了什么大事,咱们再真正行动。现在可以先做一些前期准备,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谢艮听完,忽然大笑出声,“好、好、好。好一个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没想到我谢艮垂暮之年,半只脚都踏进棺材板了,还能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真是不虚此生!”
谢涵……谢涵一点都没觉得惊讶。他说到一半便感觉到对方不是要阻止他,而是要听听他的想法,试试他有没有干这件事的决心与品质。
否则对方要说的话就不是“你没有想过”,而是“住口”与“大逆不道”了。
他默默再倒一杯水递过去。
谢艮接过,呷了一口,“这就是君兄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啊。”他举杯望窗外红霞铺满的天空,“大哥,你看到了吗?”
这一晚,谢涵就留在了谢艮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