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他说完顿感后悔,不由得心绪大乱,其实这种家庭问题完全属于大忌,他所知晓的崔嵬并非是意气用事的人,自己似乎干涉对方太快太急,恐怕要叫崔嵬恼怒。
分离本已令人难过,又再为自己并不在乎的事吵闹,实在划不来。
崔嵬并未生气,反而柔声问他:“你希望我对她好吗?”
“……我自顾自的胡言,是不是叫你恼了?”于观真用手抚着自己衣下那颗圆滚滚的黑珍珠,愧疚道,“其实你爹爹妈妈的事,我所想并非是你所想,实在不该多嘴什么。”
“不要紧。”崔嵬握着他的手,学他之前的模样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道,“我知晓你是喜我爱我,盼着世上我与爹娘和解,叫我更开心些。”
于观真凑过去,与他抵着头:“嗯,我是很可怜灵夫人,最怕是你为难自己。”
崔嵬叹息了一声,低声与他说道:“我幼时幸福美满,后来母亲离去,父亲与徐夫人成亲,众人待我小心翼翼,生怕冷落慢待了我,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只怕要星星却摘错月亮来。”
这样的宠溺爱护,没将崔嵬宠坏真是个奇迹。
于观真心中暗想,不觉脸上带出笑意。
“他们待我很好,然而我又是什么?”崔嵬平淡道,“我令父亲伤怀,使母亲绊足,叫徐夫人敬畏,致幼弟受了束缚。有时候纵是我的不是,徐夫人也要归咎于他贪玩,其实稚童天性本没什么,我与她说了话,请她不要责难,她却好似得了天大的恩惠一般。”
“他们都是天性善良的人,因此才无怨无悔地待我好,然而我又何能报答万一。”崔嵬轻声道,“我是个平白被带来世上的陌路人。”
“我并不憎恨他们,只不过幼时就已明白他们会许下一次次诺言,又一次次失信,毕竟世上总有太多无奈,太多意外,太多他们无法抗拒的事非。甚至我至今走来,的的确确觉得如此,因此不敢轻率任何一个誓言,免叫他人受此期望,又如此失望。”
崔嵬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痛:“我知晓,人对至亲之人难免有所偏爱,期望他多看自己,多偏向自己,我的父母如今都已是他人的至亲了。”
“我拜入剑尊门下,并非仰仗尊崇他的剑术,只因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令人崇敬,我倘若跟了他去,众人不必担心忧虑,更不必想着如何令我开怀却忽略更重要的人。”
于观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动了动嘴唇,轻轻抚过崔嵬的脸颊,柔声道:“你何必这样想呢,这都是你应得的,灵夫人与崔伯父纵然另外成家,也绝不会忘记你。”
“那徐夫人的心思呢?”崔嵬反问道,“为我而冷落的幼弟呢。”
于观真语塞,他想起准备启程去苗疆那日,阿灵在秋千上所说的埋怨,还有崔嵬那全然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
【“我不喜欢别人将我说得很重很重,心里却把我放得很轻很轻。”】
如今他才终于明白,崔嵬当日所说的那句话究竟饱含多少深意,又是多少年来早已冷却的期待。
阿灵与崔明之的陌路从一开始就已断开他们与崔嵬之间的缘分,再多关怀爱护,都如使断裂的绳索重新打结,日后不免由于种种原因再次松脱。
崔嵬只是看得清楚明白,自己早已是局外人。
于观真心中溢满酸胀苦楚,有些不讲道理地憎恨起灵夫人来,他伸手抱住崔嵬,想到幼年的崔嵬孤身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觉流下泪来:“你若恨他们,会不会好受些。”
崔嵬叹息一声:“你为何如此难过?我与你说这些话,不过想要告诉你,我所作所为其实全为一己之私,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又何必憎恨他们,他们各有自己的意愿,我纵然是他们的血亲,也不当强求他们为我的意愿勉强在一起。”
期盼是世间至为无用之物。
谁不曾期望过坚贞似铁,长久而永不停止的爱,纵然你伤害他,背叛他,他仍然绝对而孤傲地爱着你。
往昔种种浮上心头,于观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拥抱这轮明月,似要拥化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崔嵬这一生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免得自己抱有虚妄的期许,他绝不对任何人提要求,绝不勉强任何人,待任何人都宽和平静……
他真挚地悲悯着凡人,同等地爱着众生,从不奢望得到任何东西,甚至不奢望得到于观真。
所以他才不愿意回应,只因他再如何明白清楚,仍是□□凡躯,会感知冷暖疼痛。
“清晨露重,你好冷么?”
崔嵬将于观真轻轻发颤的身子搂在怀中,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过来必然是方才那段话令怀中人神伤。
一路同行,比此事惨烈百倍千倍之事不知道凡几,沈秀娥与丈夫阴阳相隔后再遇却不自知,小石村几十年来始终难逃青魔阴影,王磊之一腔爱意付之东流。与凡人的无能为力与苦痛相比,崔嵬从不觉得自己所遇所为之事是何等困苦,见于观真心伤如此,知他是对自己爱深意浓,不由显露出几分不知所措,一时笨拙不堪,不知当如何安慰应对。
“叫我再抱一会儿。”于观真依偎着他,低声道,“我上缥缈峰后查到眉目,将事情了结,就带着峥嵘剑去剑阁寻你,你千万等着我,往后纵然再有什么艰辛苦难,我都不再与你分开了,叫那缥缈主人随便死在什么地方好了,我只做我的于观真,好么?”
崔嵬低声笑道:“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做你的事,我永永远远等你。”
“要是可以,我真想要你陪着我一起去。”于观真痴痴道,“只是怕坏了你的名声,扰得你不得安宁。”
“你有你应当做的事,我也有我应当做的事,玄斗与师兄的事我还未给师门一个交代。”崔嵬思考片刻,又从怀中取出几只扁平的千纸鹤来放在于观真的钱袋里头,“这几张纸鹤是我平日联系所用,你要想见我,只需烧毁一只,天涯海角我也赶来。”
于观真有意刁难:“我要是今夜就烧毁一只,你要如何?”
“那又何意思,剑阁离此地有七日路程。”崔嵬柔声笑道,“你不妨七日后再烧,叫我再赶七日的路。”
得到了。
于观真笑起来,他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被无尽的喜悦与快活填充得全无空隙。
我自众生手中独占这轮明月。
第100章
与崔嵬别后,不过三日,于观真就回到了缥缈峰。
缥缈峰只一座,门下却不知道多少统率,于观真在苗疆习惯高来高去,对山脚守卫一眼也不多看,直上主峰而去。
于观真离开缥缈峰并无多少时日,哪料过路弟子见着他,竟都脸色发白,不自禁地退后一步,神情甚是惶恐畏惧。原本于观真还以为自己会遇到拦路的人,哪料到他走起来十分平顺,众弟子见他如见着鬼魂,似被切断的潮水般往两边散去。
倒也有聪明机巧的前去通报,不多时,叶培风就带着个黑衣青年率着众人前来迎接:“弟子拜见师尊。”
“拜见峰主。”
“拜见祖师爷爷。”
……
这群人里头,叶培风与莫离愁尚要跪地磕头,更别说其他地位更低的,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黑珍珠在胸膛处微微沁出凉意,化去于观真心头莫名焦虑,他用手点了点胸膛处,不动声色在众人脸上扫过,有不少人手上拿着账本,想来是到了报账的时候。这些人大多是依附缥缈峰而生,本事十分稀松平常,只是会些寻常伎俩,或是连小小术法都不会,只是凡人想攀上仙途,得些福运。
“起来吧。”
“多谢师尊。”
叶培风与那黑衣青年各都先站起身来,其余人在他们之后方才起来。
那青年十分瘦削,肩膀并不宽阔,令于观真想起藏锋刀来,不禁多看了几眼,心中一凛:“这人大抵就是莫离愁吧。”
按照崔嵬的说法,莫离愁应该还没到欺师灭祖的地步,他拜入缥缈主人门下只不过是为了复仇,要没什么意外,缥缈主人还算是他的恩人,属于立场可争取的对象。不过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在船上被崔嵬魔鬼训练了一段时日后,他曾亲口说过,于观真现如今的实力大概能到缥缈主人原本六成左右。
战斗经验是一回事,反应与判断的速度又是一回事,于观真当初使用的不过是原主人的实力跟本能。如今身体恢复,能使用的灵力大大增强,只要不是对抗顶峰的强者,基本上都能赢,只不过区别在赢得轻松还是赢得艰难罢了。
崔嵬之所以教于观真刀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除缥缈主人之外更熟悉他招式的便是几个弟子,以于观真现在的情况回去,招式还没有弟子老道,全凭本能反应的话,很容易陷入当初面对白鹤生的僵局,毕竟对方有不少机会能针对招式拆分化解。
于观真气定神闲地往大殿之中走去,又重新坐上了那张宝座。
他撑着脸,看着大殿下乌压压跪着的人,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当初睁开眼的时候,是何等惊慌无助,不知所措;可如今竟然反客为主,游刃有余地观察起两人的修为来。
地位与力量的确不凡,于观真纵然知晓这些不过是过眼烟云,仍不免生出飘飘然之感来,难怪网络曾经流传过一句“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名言。经历过白鹤生、巫月明、厌琼玉,于观真知晓这群徒弟八成心里都在骂他是个乌龟王八蛋,可是面上仍要忍耐。
不过,缥缈主人的确是个乌龟王八蛋。
在这点上,于观真与他们站在统一战线。
“巫月明呢?”于观真稍稍侧着头,在众人当中看了片刻,没看见那个大辫子的姑娘,缓缓道,“她在何处?”
叶培风毫不犹豫就卖了这姑娘:“启禀师尊,当日巫月明回山来,说是师尊伤重,随剑阁藏锋客而去。我料想师尊是何等人物,又与藏锋客是不共戴天之仇,定是她途中与白鹤生那贼人联手施了暗算,使师尊遭到毒手,回山来满口谎言来诓骗我们,便与莫师弟一同联手准备将她擒下,哪知她性情狡诈,竟被走脱。”
“之后我忧心师尊安危,这才发了消息下去,命众人搜寻下落,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师尊责罚。”
莫离愁道:“嗯。”
看来当初是冤枉巫月明了,这风声原来是叶培风放出来的。
这好小子,自己要吞权,居然把巫月明抛出去了,傻姑娘看来是被当了炮灰,他这样一解释,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连放出风声的事都圆上了。看来当初玄智只挑了部分情况说明,没说全,外头的消息不止这么点,这招一来可借刀杀人,二来缥缈主人要是当真伤愈折返,还可说是一片孝心。
这要是还叫思虑不周,恐怕天底下没几个思虑周全的了。
于观真架起腿,晃了晃自己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衣摆,慢悠悠道:“我要是说,巫月明并未撒谎呢。”
“我与崔嵬什么交情,轮得到你们来管吗?”
“这……”叶培风向来擅察言观色,一时间居然也说不上话来,他空有满腹计谋妙计,这会儿一时间也是无处施展,束手无策之下,只好低头道,“是……是弟子愚昧,竟伤了巫师妹,请师尊怪罪。”
他心念又动:奇怪,巫月明与厌琼玉都不在此处,师尊怎么只问巫月明,不问厌琼玉,莫不是当日下山还有什么奇遇,她背着我们偷偷隐瞒下来,私下藏了一手不成?好呀,亏我叶培风终日打雁,今朝竟被雁啄了眼,我还以为她不过如此,没想到在这里等着我。
“你这般孝心可嘉,我又如何能怪罪你。”于观真慢慢走下阶梯,他的衣摆不长,掠过脸颊带起的风声仍如一个响亮的巴掌,很快就站在了两人身前,“我要是惩罚你,岂不是叫人不服。”
他声音里虽有笑意,但话语之中没半个字留有余温,众人听得战战兢兢,只恨今日怎么不病在家里,出门遇到这个煞星回来。
叶培风知晓缥缈主人实难讨好,此人性情古怪刁钻难以言喻,听不得好话,受不了冷语,有时候无端端都会发怒,说得越多未必越好,说得越少未必越佳,然而此刻也不敢出声,生怕脸上挨记鞭子。
他与莫离愁相视无言,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贸然说什么,谁知晓师尊此刻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
到底是觉得此事颇有意思,想借巫月明发作他们,故而有意刁难;还是他当真想为巫月明出头。
于观真站在两个弟子面前,有意压制他们一手,免得又给他偷偷摸摸搞心眼,便全无保留,有意放出灵力。
纵然恐惧早已深埋心头,可到了今日,众人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峰主究竟是何等强横可怖,他要是有心,只怕殿中一个都逃不出去。那威压无穷无尽,众人皆感到心头沉闷,似被困在大钟里重重敲了一下,均是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生死关头,哪里还想得到利益,只关心存亡,不少人心中不由得埋怨起叶培风来,暗道:二老爷未免太心急了些,激怒了祖师爷爷,咱们哪有好果子吃。
这些人并非是拜下几个弟子门下,只是他们并无辈分,又认为自己是缥缈峰门下,只好按着人间的规矩来喊。
叶培风同样深感后悔,当初白鹤生逃离,他想到师尊到底不是真成了仙,又成名隐世这么多年,不在人间行走,几个徒弟之间早有猜测是不是当初受了重伤。之后白鹤生成功逃离,叶培风十拿九稳,只难估计到底还有几分余力,如今看来,不管是多少余力,总归杀他们几个绰绰有余。
莫离愁低声道:“请师尊息怒,我愿下山去将巫师姐寻回。”
这倒不必这么麻烦。
于观真差点脱口而出,他收回灵力,又重新回到那宝座上坐下。
其实巫月明也想过坑他,按照于观真自认睚眦必报的狭窄心胸来讲,他本该由这妹子去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巫月明的脑子不坏,想法比起这两个天真得多,不然也不会被阴,加上叶培风害过她,策反她说不准还容易些。
更何况……
要是崔嵬在此,必然是会救她的,巫月明比起厌琼玉来,还算可爱些,起码还帮忙扎过头发。
于观真想到爱侣,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来,心中一柔,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乏了,你们也散了吧。”
莫离愁与叶培风不敢置信,一时间舌头都打结,万没想到没有受罚,结结巴巴道:“是……是……恭送师尊。”
等到于观真离去,众人又再站起身来,叶培风望着师尊早已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怔怔道:“师尊今日怎么如此和颜悦色,不知道又在预备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难不成是寻到新蛊,练成什么新药,又准备了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法子?还是他真的没有起疑?”
“我们所言,师尊必然早已识破,你再说此等蠢话,我就要怀疑要不要继续合作下去了。”莫离愁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他今日为何如此,不过有个线索。”
“哦?说来听听。”
“巫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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