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哩兔
一片静默中,烬冶突然开口。
阿雁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那场大火里,我一低头,一睁眼,遍地都是散落的残骸,血肉飞溅,那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脸,都是以往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长兄,长姐,奶娘,好友……”
“每个人都在护着我,我身上沾了他们数不清的血,像做了场梦,睡醒过来,一无所有。”
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地在说这些话,阿雁却从中听到了难言的悲戚与哀痛。
“活下来的不该是我。”
阿雁听到这里,跪在烬冶身侧,张开双臂轻轻拥住面前的人,双臂箍着他,用一个保护的姿态,将比他高大健壮的烬冶紧紧护在怀里。
阿雁的身体止不住地颤。不是害怕,而是难过。为烬冶难过。
烬冶枕在他的心口,问:“你觉得我应该报仇吗?”
阿雁点点头,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换做是自己亲眼目睹家人被杀害,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于是阿雁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复仇,是人之常情。”
烬冶仰起头,阿雁低头,对上烬冶直勾勾的眼神,也许是夜色原因,他看到烬冶的眼神中尽是无法褪去的阴骘森寒。
他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你说,我应该,杀光所有风霖人吗?”
第0019章 “一直。”
杀光……所有?
阿雁一时没想通。
风霖不是早就亡国了吗?怎么会说所有?再者……这个所有,其中包含无辜百姓吗……
这个问题太沉重也太复杂,阿雁答不上来。
“罢。”
好在烬冶也不是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见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也就作罢了。
他轻轻推开阿雁,阿雁抬手抚上自己还带着余温的心口,咬了咬唇,将自己准备多时的东西递给他。
烬冶看着他手上的红色锦袋,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
烬冶接过去,打开锦袋,取出里面那颗紫石挂穗。
阿雁绞着手指,担心他不喜欢,怯生生地道:“你刀上的挂穗丢了,这个送给你。”
烬冶摩挲着手中打磨圆润的石头和手工编织成的挂绳,问:“是你做的吗?”
阿雁道:“手艺不好,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仔细观察着烬冶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黯然做好被回绝的准备,谁知下一秒,烬冶道:“谢谢。”他说,“我会好好珍惜。”
他将挂穗挂上腰间长刀,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石头晃动,撞上刀刃,叮呤叮呤,在夜色下泛出浅浅的紫色光晕。
见他收下,阿雁这才松出一口气。
二人又在山顶上待了会儿,远处的灯海也逐渐暗了下去,该回去了。
下山途中,还是一前一后,光线昏暗,跟在烬冶身后的阿雁没有看清路,一脚踩空,脚腕传来的剧痛当场让他跌坐在地,纤细的脚踝立即高高肿起。
他疼出一身冷汗,还想硬撑,烬冶没让他走,背着他送他回了住处。
一路上,阿雁趴在他背上,什么疼都忘记了,齿缝钻出丝丝的甜,他搂紧了烬冶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颈侧。阿雁珍惜地享受着这一刻,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再远一些。
除了在雪山洞中依偎,他们鲜少再有这么亲密的时候了。
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进了院子,阿雁一抬头便看到那棵巨大的未开花的花树。
“哥哥。”
“嗯?”
他问:“这棵是什么树?”
“木棉。”
木棉?浮水镇四季阴冷,阿雁从来没看过这种花。
他恍惚道:“不知道开出来是什么样子。”
“很漂亮。”烬冶道,“来年春天,你就能看到。”
“好。”阿雁凑到他耳边,因为高兴,没受伤的那条腿轻轻地晃着,“那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烬冶静了两秒,才小声道:“好。”
阿雁的脚肿得很厉害,烬冶将他抱到床上,亲手为他上药,阿雁抱着被子,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毫不遮掩其中快要满溢而出的爱慕欢喜。
“痛吗。”
白皙的皮肤青紫一片高高肿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疼痛,阿雁却摇摇头:“不痛。”
烬冶手上的动作很轻柔,药很快涂好。
“这些天别太频繁下地走动,有什么事让下人去做。”烬冶合上药盖,药瓶轻轻搁在床边矮案上,哒一声。
“那我先……”走那个字尚未出口,湮没在阿雁充满期冀的眼神里。
“……”他忽而改了口:“我在这儿陪你,睡吧。”
阿雁暗喜着躺下来,默默往床里侧挪了挪,留出能够容纳另外一人的空位。
聪慧如烬冶,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何况阿雁也并没有想要隐瞒。
不解风情的烬冶道:“等你睡着我再走。”
“……哦。”阿雁失望地应了一声,还以为脚受伤了,他就能留下来了。
床幔被放下,阿雁盖上被子闭上眼,却丝毫没有睡意。
这么干躺了好一会儿,他偷偷睁开眼去瞄坐在床边的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纱幔,依稀能看到烬冶的身影。
他低着头,正把玩着长刀上的紫石挂穗。
阿雁心口扑通一跳。
他一直在看这个吗,那他应该就是……喜欢的吧。阿雁乐滋滋地想。
他将视线又挪回烬冶的脸,一怔。
那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雁形容不出来。
说是面无表情,却总感觉他散发着一股愤怒的气息,还有别的……似乎其中还糅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被两道情绪拉扯着,快要被从当中撕碎。
阿雁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是了——是那些孤身一人,在陌生环境里迷路的稚童。
辨不清来时回头路,也分不出前路该往何处走。
愤怒、迷惘、也许还有极力掩饰的难过与不安。
阿雁犹犹豫豫,伸出手又收回,来来回回数次,咬紧牙,下定了决心,悄悄将手伸出帐外。
指腹先是轻触到烬冶的手背,五指再慢慢扣上去,握紧。
烬冶没有动,任他握着,直到两人交触的手指热度攀升,分不出彼此的体温。
良久,烬冶才开口:“怎么了?”
阿雁轻眨眼睫,坐起身,因着有纱幔遮挡,他看不太清烬冶的神情,胆子稍微大了些,于是话就这么说出来了:“难过……可以哭出来的。”
“……什么?”
烬冶身上背负了许多许多,阿雁知道自己三言两语的开导没有用处,更何况他笨嘴拙舌,一个不小心只会弄巧成拙。他不懂该怎么安慰,只是记得自己小时候难过时,哭一场就好了。爷爷说,难过的时候不能将那口气憋在肚子里,得不到发泄,那口气就会浸在骨子里,成为血肉的一部分,长此以往,便会慢慢腐蚀掉自己的身体,人就毁了。
“你觉得我在难过?”
“……”阿雁沉默着。
烬冶状似好奇地问道:“我为什么难过?”
阿雁掀开纱帘,模糊的烬冶在他眼底变得一清二楚。
明明他仍是和往日里一般的神色,阿雁心口却一阵一阵地抽痛:“失去的人无法再回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刚才放河灯时,烬冶说过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阿雁努力动着自己的嘴皮子:“烬冶哥哥你这么厉害,你不是没用的人,大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你,我想,他们一定都很喜欢你,一定都以你为荣。”
“你是他们的骄傲和希望,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贬低自己。爷爷和我说过,人难过了就要哭,开心了就要笑,青竹上的雪越积越多,也是会折断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所以人们才有了回忆。”
“回忆可以不用遗忘,可以时常怀念,但你还是要往前走的。遇到新的人,遇到新的风景,将过去那个深陷泥潭的自己救出来。”
“可能,过程没那么容易……”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到这里,嗓音颤抖,心里早已七上八下,讷讷道,“对不起,我也知道我这个局外人说这些轻飘飘的大话很没有用……但是……”
烬冶打断他:“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阿雁没有安慰人的经验,能说出这么多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也不知道在烬冶看来自己这些话是不是很可笑,但他丝毫不后悔说了这些。他道:“你不是孤身一人。”
“如果你需要,从今往后,阿雁会一直陪着你。”
“一直……”烬冶沉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道,“没有时间期限,‘一直’是个很狡猾的词。”
交缠的手指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酥麻,是烬冶用指腹在缓缓摩挲他的骨节。
“正是因为没有时间期限,所以才说一直。一直就是……”阿雁笑着道,“到我死的那一天。”
“在那天来临之前,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
阿雁倾身过去,抱住了他。
他缩在烬冶怀里,头顶着他的下巴,鼻尖里满是他身上清淡的香味。
风从半开的窗户外灌进来,烛火摇曳,轻纱晃动,二人的发与衣袍黏连在一起。一直。到死。
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烬冶低下头,怀里人身形瘦削,常年贫苦的环境没有让他汲取到足够的营养,脸色苍白,发梢枯黄,可五官却是柔和的,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温顺乖巧,像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