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正纳闷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你喝酒了。”
谢漆一瞬间冷汗全都冒出来,炸毛的猫一样原地跳起来翻了几个跟斗,直翻到千枯树下,定睛一看,才看到那个碧眼国师就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的背后,怀里还和上次一样,抱着一个由枯萎的鲜红花瓣缝成的人偶。
国师朝他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是不是?怪我。”
谢漆不敢去看他怀里那个人偶的脸,瑟缩着握紧了腰间的刀,战战兢兢的:“你真是国师?”
国师琉璃般的碧眼里泛起笑意:“是,叫我阿然就好,上次我向你介绍过我的名字。”
谢漆咽了口唾沫:“敢问国师,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师似乎因为他不肯叫他的名字而有些落寞,抱紧了怀里的人偶苦笑:“这里是我的世间,是我的梦境,也是我的监狱。你将我理解为代代守护高家的看门犬便可以了,能走进我的监狱里来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
他还没说完,怀里的人偶忽然就被狂风吹散了,只剩下满地的枯萎花瓣。
谢漆在纷飞的花雨中看到他脸上淌落的泪水,以及模糊地听到他在呼唤着某一个人的名字。
狂风又摧枯拉朽地将花瓣吹向天空,吹向地底,谢漆被狂风刮得睁不开眼睛,模糊之中听到了国师传来的一句话——
“谢漆,世上只有你知道谁是真正的高骊,你一定要分清楚。”
伴随着尾音消失,谢漆定神睁开眼,还好这一次自己还在刚才翻过的屋顶上。
屋下,罗海和高琪在内院的台阶上坐着,高琪也要去干粗活,被罗海拉住,一把抱到怀里去了。
谢漆脑子刚清醒就听到罗海用那口低音炮说情话似的忠诚宣言:“小琪,不用你做,我是为你而生的,我为你做就好了。”
谢漆一时呆住了,莫名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击中了心坎,而后便想到了高骊。
*
日暮,高骊终于走出了护国寺,他脸色不太好看,吴攸只是一脸一如往常的斯文,对于他而言,这个下午只是在护国寺里找了个清净地方喝斋茶罢了。
只有高骊自己清楚不一样,他低着头走出护国寺,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谢漆,一脚踩上马车,沉默地坐上回宫之路。
吴攸另坐其他的车回他的吴家去,高骊便一个人坐在马车上撸开左袖看手腕上的血红念珠,清清楚楚地看到念珠上有两颗珠子褪色了。
没有错,八月初八那天,他只是像做梦一样,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高家往事,这就是碧眼国师所说的“前有回溯”。
但昨天的九月初九就不是回溯了,直接变成“中有交替”。
高骊心乱如麻,脑子乱糟糟地回到了宫城当中,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坐立不安,到入夜都辗转难以入寝。
直到打更时,谢漆提着一盏灯进来了,问他是不是还没入睡。
高骊马上拍拍自己的床:“是的!睡不着!快来!陪我睡!”
谢漆在不远处揉揉后颈,轻声说:“我先和陛下说一些心里话吧。”
高骊眼巴巴:“你说。”
“我就是心有所感,罗海最一根筋,他对高琪说,他是为他而生的。陛下,我没办法像他那么说的,我做不到像他那样纯粹。”
高骊刚想说嗨呀这有什么,本该如此,就听到下一句。
“我不是为你而生的,我只是愿为你死。”
高骊心脏一抽,眼泪顿时涌了上来。
第39章
这天晚上高骊又在哭唧唧,用他那双冰蓝的漂亮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谢漆。
谢漆放下灯走过去,转瞬就被他拉住:“谢小大人,你的心里话怎么听起来又血腥又温馨。”
谢漆笑起来,伸手去揉揉他太阳穴:“刀口舔血,心口看陛下,所以不自觉便这样了。陛下又泪眼婆娑了,其实有什么难事只管吩咐我,不必压在心里的。”
高骊相扑似地一把将他抱进被窝里,呼吸不匀了好半天,才低声哽咽道:“我……最近老是做噩梦,要我们谢小大人一起陪床,不然睡不着。”
“好,以后我当陛下的守夜人。”谢漆费劲地挣出一只手揉他后颈,“也许是多思才多梦,不如明天让宫中御医过来为你看看?或者下次神医再进宫时,让那神医也为陛下把脉?”
谢漆对于高骊的拥抱越来越觉得习以为常,完全没有男男大防的警惕观念。
于是高骊将他越抱越紧,他也不知躲:“算啦……恐怕谁也治不了,我只要有你陪着,心里就好上许多。谢漆漆就是我的神医和灵药,灵验得不行。”
谢漆耳朵一动,又听到他低低地在耳边问:“不过谢小先生,无聊时我想东想西想到了别的事儿,你说,如果你没有跟随我,现在是还继续跟着高瑱吗?”
“陛下怎么会想到这个?”
高骊手有些不安地摸摸谢漆的后脑勺,因为有些焦虑,指尖不小心挑开了他的发绳:“我做过一个找不到你的噩梦,那种滋味实在是……梦醒了我都久久不能回神。我来到这长洛之后,感觉所有的好事都跟你紧密相连,我都不敢想,假如从踏进青龙门开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遇到你,生命当中没有你走过的痕迹,那我现在得是什么情况?”
谢漆皱起眉,什么情况?
那不就是前世高骊的暴君状态么?
他不敢自诩自己在高骊生命当中的分量有多重,只是假如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重生,没有弃高瑱投高骊,也许高骊现在就是彻底的困兽。
谢漆经不住多想,高骊到底是因为做了噩梦,还是因为他现在眼见局势稳定,开始怀疑他最初来到他身边的动机了?
假如怀疑他是高瑱派来的偷心间谍,那倒也合理。
但高骊嘴巴不停,根本没往怀疑他的方向多疑,只是满满的忧愁:“一想到假如这辈子遇不到你,我就头皮发麻。如果啊,咱们来如果这番那番——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我,现在还在高瑱身边尽忠,然后嘞,本狮子当皇帝之后看中你貌美花,直接把你抢过来,你会如何?”
谢漆眉头舒展,顺着他的假设往下想,从中假设自己处于前世的位置。
倘若自己还是高瑱的影奴,此时正是主奴最患难与共的时刻,他对高瑱的保护欲正处在巅峰,如果有人来强迫他从高瑱身边离开,他大概会觉得是一个骨肉剔离的状态。
高骊等得有些着急,指尖穿过他的长发追问起来:“谢漆漆,你诚实地说嘛,别说谎话安慰我,要是我真的把你从高瑱身边那什么强取豪夺了,你会怎么办?”
谢漆斟酌了一下,保守地诚实道:“我恐怕会不从,那毕竟是主子。”
——放开的诚实恐怕是绝不屈服,动刀子杀强迫自己的权贵。
事实上,前世后来高沅也有这种担心,他怕谢漆会因为对高瑱的旧情而对他不利,于是先下手为强,把他的武功废了一半。
谢漆想到这里时便觉得骨骼泛起细密的疼痛,自我批判起来:“愚忠要不得,害人害己而已。”
高骊指尖有些战栗,有些小心翼翼地补问:“这种愚忠,是像罗海对高琪那样吗?还有那方贝贝对高沅那样?”
“是的。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尽忠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谢漆轻揉高骊后背,语气有些歉意,“所以方才才对陛下说那样的话。如今我不想再丧失理智地愚忠,我可能做不到任何一切都为陛下生,那些丧尽天良、我自认为触碰到我底线的事恐怕难以去执行,但我愿为陛下死。”
高骊安静了好一会儿,指尖把他柔顺的长发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低声道:“我懂了。所以对你不能来硬的,只能来软的。你会主动放弃高瑱选择我,不是因为我比他好,而是因为你睁开眼了,你觉醒了……是你主动走到我身边来,只有你主动,我才能像现在这样不用顾虑地抱住你。”
“是主动,但也是因为高骊就是比高瑱好,比他好百倍千倍。”谢漆笑起来,“没想到小狮子平时居然会想这些,陛下啊,你不多为自己考虑,也不专朝政,反倒在想我这个影奴何去何从,你脑瓜子怎么这么有趣呢?”
说着他指尖从高骊后颈往上抚摸,挑掉了他的发绳,幸福感爆棚地摸起他半炸出来的卷发:“奇妙的脑瓜子,才会长出这一脑袋奇妙的软乎乎卷发。”
高骊低声笑起来,惆怅地更深入理解了谢漆的性格,不再隐晦地多提他在两个大晋国之间的横跳,只更加珍惜眼前。
“好哇!不让我多想你,那就罚你明天陪我一起去看奏折!”
高骊笑着试图把他的头发揉乱,结果叹为观止地发现谢漆的长发又柔又直,怎么鼓捣都卷不起来,天天束发,一解开竟然也不见褶皱蜷曲,不由得在心里美滋滋地想,他们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一卷一直,哈。
*
翌日,谢漆真的被他揪到了御书房。
谢漆万万没想到高骊说的是真的,当他看到御书房的大桌案上垒着高高的几排奏折时,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这……”
“哼,说我不专朝政,嗯?”高骊刚下朝,头上的帝冠摘下来了,金光闪闪的外袍也扒开直接丢在另一张椅背上,活动完肩颈便坐在了桌案里头的大椅上,埋在一堆奏折里像一只慵懒的蓝眼大猫。
“谢小大人,来了就不要客气嗷。”高骊顽劣地朝他笑,“快来快来,现在这里没外人,快点来帮朕,多看看几封老掉牙的折子。”
谢漆是和踩风换了衣服,又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裳跟进来的,原以为自己顶多过来看一看高骊的情况,陪他解解闷,或者上手磨墨,绝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离整个晋国的决策这么地近——近到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小先生,你怎么不上来呀。”
高骊边说边开始上岗干活,只见他坐在大桌案前,嘴里叼了一截笔杆,手里拿着那块护国玉玺,另一手摊开一封奏折,一目几行看完,觉得所报的不合理便哐哐哐地盖了个驳回的玉印上去,盖完丢到地上去。觉得有一点子道理,但又好像不完全有理的,便把折子待定放到一旁去。
谢漆眼睛瞪得更圆,觉得他活脱脱是一副高效到让人怀疑的大猫按爪德性。
高骊哐哐哐地送走了一叠奏折,见谢漆还是一动不动,眯着眼睛抬起头来朝他笑:“哈!哈!是不是被本狮子专心干活的模样给帅到了!好啦别杵着,傻漆漆,干站着腿要酸的,快来我身边坐,帮帮看得眼睛要花了的本狮子,分担一下这些折子吧。”
谢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脑子一抽,敬畏地回答道:“陛下,后宫不可干政啊。”
高骊呆了片刻,神情是意想不到的狂喜,嘴里叼着的笔啪嗒掉了,又害羞又窃喜地问:“哎呀,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后宫啊?”
谢漆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抬起手给自己脑袋上一拳:“微臣一时胡言乱语!陛下别往心里去。”
高骊于是撅着个嘴低头又去哐哐哐盖奏折了,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谢漆漆是木头,不可操心过急,不可强取豪夺,必须要顺水推舟,顺其自然地等他主动走过来。
他嘴上假装并不委屈地招他过来:“你再不过来帮帮可怜的本狮子,我就要往心里去了哦。”
“可是这……妥当吗?”谢漆还是不敢走上前去,心里慌得一匹。
和皇帝一起批奏折?
前世吴攸后来在宫里设了兰台阁,每天下朝后帮着皇帝一起批奏折,身边还有好几个出谋划策的门生,全都是寒门出身的代闺台文人。
吴攸出身高贵,位高权重,手上实权强悍,饶是如此也被其他朝臣攻击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他身边高手如云,恐怕哪天就被暗杀的刺客带走项上人头了。
高骊头也不抬地翻开奏折,语气温和得像在问他午饭吃什么:“哪里不妥当了呀?”
谢漆斟酌了一会,认真道:“皇权至上,不容染指。何况在其位才谋其职,世间法则皆如此,我……微臣只是一个影奴,说好听点是御前侍卫,可说白了就是一介武夫,哪里有参政的资格?”
“那在此之前,我只是北境一个大大咧咧,野性难驯,只略通几个大字几本兵书的傻大个哦。”高骊快刀斩乱麻地盖完了一排奏折,“他们私底下都叫我野人,结果还是把我整到了这个位置来了,说明什么呀?”
“说明是什么禽兽坐在龙椅上都不重要,世家贵族们觉得自己才是瓜分这个天下的老大。嘿嘿,也许我现在盖的这些奏折在他们眼里就是废纸,把折子扔上来走一个流程而已。是我批折子还是你批折子重要吗?对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大们而言不重要嘛。但这些,不管是敷衍的还是认真的折子,对我而言还是挺重要的。”
高骊看到了一封有点意思的折子,便把它放在右手边,顺便短暂地中场休息一下,揉揉手腕和后颈,大智若愚地继续招谢漆过去:“谢漆漆,你懂的可比我多太多了,在其位谋其职,说得对,我也想学一学如何当皇帝,前车之鉴摆着,不能学着那死鬼当昏君。你愿为我守夜,现在为我看一看折子,怎么啦,这个事情算丧尽天良,算触碰到你的底线吗?”
谢漆更震惊了,他不知高骊也会有逻辑如此清晰,如此洞若观火的一面。
“不算吧?快来快来。”高骊揉完后颈朝谢漆伸手,“你快来看,折子里有一封何卓安拟定的税制,这个我实在看不懂。”
谢漆神使鬼差地还是向他走了过去,高骊一双眼中满满都是信任和倚重,直接把一封奏折塞到他手里:“你看看嘛,这玩意说的什么东西?”
谢漆碰到奏折的指尖都发烫了,脑中一阵一阵发晕,颤巍巍地缓慢展开折子,意识里是天旋地转。
上辈子,在高瑱一度最倚重他,封他为太子少师的东宫岁月里,高瑱也极少将朝政之务给他看过,顶多是将几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在口头上跟他商量过。
他经手最多的,也仅仅只是东宫的内务,那时他便觉得范畴已经很广了。
现在高骊直接将属于晋国领地内的决策塞到他手上,不仅要询问他的看法,他的回答甚至可能直接影响手中决策的去向。
这是真真正正的生杀予夺之权。
娼妓之子,影奴之躯,也配享用这样凌驾万生的权力吗?
头晕目眩之间,高骊温和的低音传来:“怎么样?这个何卓安提议的什么丁亩女子税制,这是个什么情况啊,可行吗?能批吗?”
“不行。”谢漆听到自己僵硬却坚决的回答,魂魄仿佛脱离出来悬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躯和高骊一对一答。
“陛下,何大人的目的看起来似乎十分光明,天下女子立户的确实是少,这值得鼓励,但她想要通过抽丁女子的税制倒逼那些多女之家放女抽身立户,那就似乎本末倒置了,我甚至觉得这简直是何不食肉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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