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旦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他可以把那些旧事,慢慢地讲给一个与他人生毫无相干又必然会帮他保守秘密的小朋友。
宗溟望着被灯光染得昏黄的天花板,低声发问,“是个枯燥又不愉快的故事,要听吗?”
杭宁下意识地把头往宗溟方向靠了靠,“如果您愿意讲,那我想听。”
宗溟唇边带笑,“听完不要和别人提及,能做到吗,树洞小朋友。”
被称作“小树洞”的杭宁用力点头,“能!”
宗溟:“那闭上眼睛听。”
杭宁迫不及待想听宗溟讲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宗溟的事情,他为这份殊荣欣喜,立即学着宗溟的样子规规矩矩的仰面躺好,然后又闭紧了眼睛。
宗溟知道杭宁是不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别人的,这一问一答,其实算是他给自己接下来想说的事情做个铺垫。毕竟这是被深埋在心底二十几年的旧事,就算沉稳克制如宗溟,把自己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讲出来,也并不轻松容易。
宗溟声音沉缓,像是在讲故事,“我父亲叫宗时阔,母亲叫李青晞。和这圈子里的大多数夫妻不一样,他们俩不是家族联姻才在一起的,他们是一见钟情,并且婚后一直非常恩爱。我父亲、母亲在结婚两年后有了第一个孩子,而且正是他们都喜欢的女孩儿,那个小女孩聪明、可爱、漂亮,他们俩都很爱那个女儿,尤其是我母亲。”
杭宁悄悄握紧了被子,他记得宗溟白天时候告诉他,照片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宗溟的讲述还在继续,很快提及了杭宁想到的事情。
宗溟:“但是非常可惜,尽管他们很爱那个女儿,可是那个孩子后来却生病了,非常严重的病。他们有最好的医疗资源,有非常雄厚的财力,但这些在疾病面前,也被对比的苍白无力。医生和他们说,如果想救活那个孩子,唯一还没尝试过且有很大成功几率的办法,就是他们需要再生一个孩子,用这个孩子的脐带血干细胞去救第一个孩子。”
宗溟语气平淡,“我就是那第二个孩子。”
杭宁认真听着宗溟的叙述,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听到宗溟自己说出来,还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闷在胸口。杭宁没有讲话,只是紧了紧握着被子的两只手。
宗溟知道杭宁在听,他用仿佛旁观者一样的语气,继续讲了下去。
宗溟:“我父母为了救他们的第一个女儿,才选择生下了我,但很可惜,我的那个姐姐最终还是不在了。我母亲非常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她顺风顺水一辈子,家庭富裕、父兄疼爱、爱情圆满,在她的人生中从没经历过半点挫折,而她面临的第一个挫折,就巨大到让她无法承受。我母亲接受不了失去女儿的打击,她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很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所以在小时候,我是我父亲一个人照顾长大的。”
房间里昏暗的台灯衬得整个屋子光影斑驳,就像宗溟诉说着的往事。
宗溟:“起初几年,我母亲只是不爱言语、默默流泪、精力不济,我父亲要忙工作还要看护我,即便已经忙得团团转,但仍然把我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很爱我母亲。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是一直照顾我的那位长辈后来告诉我的,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有些碎片记忆。”
宗溟:“自从我记事开始,我母亲的情绪就已经在逐渐恶化,她开始大喊大叫,摔东西哭闹,歇斯底里。即便这样,我父亲仍然拒绝了李家接回我母亲的提议,更不许把我母亲送去疗养院。他每天都抽出大量时间陪着我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他大概终于也是抵挡不住陪着一个狂躁精神病人的摧残磋磨,却又舍不得和我母亲分开,于是,他把我送到了我母亲面前,让我成为她情绪的宣泄口。”
在讲述了这么多之后,宗溟的语气依然平静。
宗溟:“我母亲恨我,因为我没救活我的姐姐。”
杭宁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悄悄侧头看向了宗溟。
宗溟仍然保持着之前一丝不苟的躺姿,他闭着眼睛,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没有发现杭宁正用一种难过的目光望着他。
他从来不想讲这些事情,但讲出来了,也没什么。
宗溟:“我父亲对待我很好,全心全意的教养我,但他仍然会每天把我放到我母亲身边一段时间,因为我母亲对着我发完疯,就会重新变得平和。我后来回想起来,他每天看着那个重新归于平和的我母亲的眼神,很伤心、很眷恋,他确实非常爱我母亲,爱到我可以成为一件牺牲品。”
杭宁小心谨慎的声音响起,“她会打你吗?”
宗溟不意外杭宁没有睡着还在继续听,他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不打,她从没实质性伤害过我,虽然发疯之后会摔东西,会大喊大叫,但从不攻击其他人。她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抓着我的肩膀,一边哭一边不断重复问我: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不救她?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摆脱所处境遇的能力有限,而且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我这个宣泄口,她会怎么样。”
宗溟:“我父亲和她还有我,就这么一天天的一起在那个樊笼里熬下去,后来在我九岁那年,这一切被终止了。我母亲或许是再也受不了失去女儿的煎熬,她趁着我父亲不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时候我甚至不怎么伤心,而是觉得解脱。在举办完葬礼之后,我选择了回李家和老爷子一起生活,老爷子亲自教导我,又请来了文姨照顾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杭宁听完宗溟对往事的叙述,想到了储物室里那些厚厚的拼图收纳册,又想到了文姨说起宗溟刚回这座老宅的时候,不爱讲话也不爱见人,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杭宁似乎能想象得到那样一副画面,年纪还很小的宗溟,沉默不语的把自己一个人关了起来,他一块又一块地拼着拼图,就好像是在一点一点修补受到过的伤害,最终又把自己拼成了无可挑剔的样子。
想到这些,杭宁觉得有点心疼,他慢慢挪动,一点一点往宗溟所在的方向靠近。但因为床比较大、距离比较远,杭宁悄悄靠近宗溟的这个举动,被对比成了一个比较巨大的工程。
早已经在两人中间睡熟的糖球并没察觉到杭宁的举动,闭着眼睛睡觉的宗溟似乎也没有察觉,杭宁花费了很长时间,终于不声不响地平移到了离宗溟比较近的地方,他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宗溟被子的边边。
杭宁觉得宗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曾经经历过那么不好的事情,却没有因为这些自怨自艾,反而成长为了一位沉稳、优秀、有担当的成年人,这样的宗先生,真的真的很好。
杭宁握着宗溟被子边缘的手稍微紧了紧,他害怕吵醒宗溟,动作很轻的操作遥控,把宗溟那边的床头灯熄灭了。
在卧室里归于一片暗色之后,杭宁又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像是在哄着当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拼拼图的那个小孩子一样,语气小心又温柔的说道,“要做个好梦,晚安。”
黑暗中,宗溟合着的眼睛轻微动了动。
他没有答话,却在心里也很认真地回复了一句:你也晚安,好梦。
第95章
燕京的秋天算是一年之中数一数二的好时候, 天高且蓝、万里无云,连人的心情都跟着开阔舒展许多。宗溟的生活助理李梦年快快乐乐地哼着小曲儿推开了宗溟办公室的大门,在看到宗溟的那一刻, 李梦年神思归位,立即摆出了一副端正模样。
宗溟的办公室很大, 李梦年走了一段距离, 才看清楚宗溟的两个电脑屏幕上,一个显示的是海外事业部的PPT, 而另一个显示的则是一名外教正在网络授课。李梦年每次看到这个场景都很想默默捂脸, 他那位藤校毕业的海归老板, 又开始自学高中一年级英语课程了。
杭宁的文化课是宗溟请了家教一对一自学的, 但私立高中那边有在线学习时长的要求, 所以这个帮杭宁挂课的“重任”,就被宗溟主动承担了过来。虽然李梦年和宋平封两大助理因为这个画面冲击过大,不止一次的提出了他们都可以帮杭宁挂课, 但关于杭宁的事情,宗溟似乎更愿意亲力亲为。
李梦年努力忍住牙疼的表情, 他规规矩矩的走到宗溟面前,开口问道, “宗总, 您找我?”
宗溟先是看了一眼海外事业部发来的PPT,然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李梦年身上。
宗溟提问, “你在我身边也很久了, 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职业规划。”
李梦年靠着自己是宗溟远房亲戚的关系, 在御前大总管的位置上干得轻松又快乐, 就差每天戴着个钻戒到处和别人说“人生易如反掌”了。李梦年的职业规划一直都是抱紧宗溟大腿,还能有什么其它规划, 抱紧杭宁小腿么。
宗溟显然也是看出来了李梦年的不思进取,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第一批由KC代培的海外练习生就要出国了,那边还有一些管理岗位空缺,宋平封推荐了你,你可以考虑一下。”
李梦年心里知道宋平封是为了他好,但还是很戏精地问道,“宋特助为什么推荐我?他为什么想把我发配宁古塔?我是不是不小心挡了他的路?难道这就是现实里朴实无华的商战吗?”
宗溟不接李梦年的戏份,直接回复,“机会难得,你好好考虑。”
宗溟说完,又继续问道,“杭宁在干什么?”
李梦年虽然是宗溟的生活助理,但最近干的活儿反而特别像是杭宁的特助。宗溟一问杭宁在干什么,李梦年立即把杭宁的“行程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迅速给出答案。
李梦年:“杭宁今天下午是在崔老师那边上声乐课,崔老师去东城的影视基地和剧组对接工作,捎带着把杭宁也领去那边玩儿了。”
杭宁在燕城的几位专业课老师,个个都是宗溟托关系请到的行业翘楚。杭宁肯努力、天分高,祖母还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念君湘,这些平日里挺有脾气的大师们,对待杭宁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好,完全是当成了自家小辈对待。他们平日里出门办事访友,带着杭宁这个小拖油瓶,早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
宗溟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对着李梦年说道,“等会儿我自己去接他,那边有家私房菜不错,你帮我们订个位置。”
李梦年对燕城餐饮行业了如指掌,他听到宗溟嘱咐,立即拿起手机行动了起来。
燕城的影视拍摄基地建在了城东,虽然面积和规模不能跟国内最知名的那几个影视城相提并论,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边不但有不少剧组拍摄,买票参观的游客也是络绎不绝。
杭宁的老师有公事要谈,她带着杭宁过来就是想让杭宁散心放松的,所以她没有带着杭宁去工作地点,反而是给小徒弟买了张通用门票,让杭宁自己到处参观游玩。
杭宁以前没来过影视基地,对着各种年代和风格的建筑还有热热闹闹拍摄的剧组都挺感兴趣,只不过剧组大多会清场,他只能跟其他游客一样被挡在很远的地方围观。
杭宁远远的看着剧组里男女演员抱在一起吊威亚转圈圈儿,他看得正投入,肩膀却是被人拍了一下。杭宁转回头,刚巧撞见了郑百宇惊讶的表情,郑百宇身边还有个神色复杂的程牟。
郑百宇和程牟是杭宁在海市时候的朋友,杭宁接触到街舞,算得上是他们俩带入门的。但上次因为杭宁和“和风宇宙”解约的事情,他们双方闹得不太愉快,所以杭宁在给了他们两万块钱所谓的“解约费”之后,就把这两个人的联系方式拉黑了。
杭宁当时和郑百宇还有程牟说以后不用再联系了,这两个人确实也没再通过其它渠道找他,只是双方都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这么个地方巧遇了。
郑百宇看了一眼杭宁手中的参观门票,了然地说道,“你来玩的啊?”
杭宁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上次找杭宁要两万块钱的事情,怎么算都是郑百宇和程牟做得不地道,程牟现下对着杭宁,也是有点尴尬,只能没话找话。
程牟:“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杭宁答话,“还行。”
杭宁自从和辰宿娱乐签了意向合同之后,不知不觉间衣食住行已经被宗溟全权承包了,他和最开始来燕城时候的样子大相径庭,从里到外都被打扮得像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程牟比郑百宇更细心,他自上而下打量杭宁,直言直语地说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是签了大公司吧,混得可真不错。”
杭宁还没有真正和辰宿娱乐签约,他不愿意同这两个人多说自己和宗溟之间的事情,于是含糊答道,“我还没签公司,现在是寄住在一位亲戚家里。”
程牟听说杭宁没有抛下他们攀高枝,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也是对着杭宁说道,“我们签的‘和风宇宙’,它在燕城真的是数得上号的大娱乐公司,你得罪了他们,确实个人条件再好也很难找到新公司签约。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解约,你看我和百宇多好,公司已经安排我们进剧组拍戏了。”
郑百宇听到程牟的话,转头看向了程牟,程牟深深地看了郑百宇一眼。
郑百宇会意,也跟着点头附和,“是啊,我们就在隔壁那个剧组。”
郑百宇和程牟确实是在隔壁剧组拍戏,但他们俩其实是托了本地朋友的关系,才在剧组里混到了能说一两句台词的特约角色,而不是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和风宇宙公司安排他们进组的。他们俩在剧组时候,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和风宇宙”已经签约的练习生,生怕好不容易接到的工作不翼而飞。
像郑百宇和程牟这种活在公司底层的小角色,并不能探听到公司高层的信息,但即便如此,他们也知道和风宇宙现在的经营情况很不好。
公司里正当红的女演员温小纯几个月前被一个阵容挺好的剧组劝退了,紧接着就是其他艺人也在纷纷吃闭门羹。公司里现今一片愁云惨淡,演艺事业部的老大徐厚爻每天就像吃了炮仗一样,坐在办公室里见谁骂谁。
程牟和郑百宇怕已经解约的杭宁暗中嘲笑他们,所以默契的想展示一下自己在“和风宇宙”混得还挺好,而杭宁不知道自己爸爸和宗溟连手围困“和风宇宙”的事情,所以也信了他们的说辞。
杭宁有些好奇地问道,“拍戏有意思吗?”
程牟答话,“就那么回事儿吧,也说不上多有意思。”
“和风宇宙”近来经营情况不好,不但练习生们的培训课被砍得一节不剩,连吃饭的食堂也取缔掉了,郑百宇本来还信誓旦旦的说等自己混出头了就把两万块钱还给杭宁,但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比以前还不如,还钱这事儿遥遥无期。
郑百宇心里有些愧疚,他见杭宁对拍戏还挺感兴趣,于是提议道,“我们带你去我们拍戏的剧组看看吧,你和我们一样装成群演,不会被发现的。”
程牟听到郑百宇说“群演”,本来有点不自在,但他在发现杭宁根本不懂群演是什么意思之后,立即又来了精神。
程牟跟着郑百宇一起,热情的邀请道,“走吧,跟我们去拍摄现场玩一圈儿,一般人是进不去剧组里面的。”
杭宁从没进过剧组里面,他听说还可以进去看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啊。”
郑百宇和程牟的戏份和群演差不多,在剧组里的面子约等于没有,他们俩不敢堂而皇之的带着杭宁去正在拍摄的地方晃悠,于是便选了影棚里人比较少的几个布景参观。
郑百宇和程牟所在的这个剧组,拍摄的是一部穿越题材的电视剧,因此现场的道具很多都是现代的东西和古代的东西混在一起堆放着,放眼望去,有一种乱七八糟的凌乱感。
杭宁对古代的那堆道具更感兴趣一些,他东走走西看看,很快就被高大鼓架上的一面战鼓吸引了注意力。
杭宁侧头看郑百宇和程牟,指着高高的那面大鼓问道,“这个是真能敲响的吗?”
程牟骄傲,“那当然了,我们剧组是大投资,道具基本1:1还原,跟古代的战鼓一模一样。”
杭宁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这个见多识广的范围显然不包括古代的战鼓,他又抬头重新看向了那面战鼓,觉得这个剧组可真厉害。
程牟看到杭宁的表情,又得意了几分,他说你等等,我把鼓槌拿下来给你敲两下。
这面战鼓的鼓架本来就很高大,又是摆在了其它道具上面,想要够到鼓槌是有些困难的。
杭宁见程牟想要爬架子,立即开口劝阻,“不用了,我看看就可以,太危险了你别爬。”
郑百宇看了看鼓架下面垫着的几个道具,也觉得不大稳妥。
他跟着开口规劝,“程牟你别上去拿鼓槌了,道具老师能听见。”
程牟好不容易可以炫耀一次,不肯罢休,他边攀爬边说道,“没事儿,咱们就轻轻敲两下,过过瘾。”
程牟是跳舞出身,手脚比一般人麻利,他轻巧地踩着矮处的道具跳上了鼓架横梁,然后又伸手去够放置在了高处的鼓槌。
实物还原的战鼓分量非常重,当支撑大鼓的架子重力发生偏移之后,整个塔状摆放的道具区都开始晃动,连最上面的大鼓也是摇摇欲坠。程牟在鼓架偏移的瞬间,下意识地往旁边跳了下去,他重重的摔向了一边,与此同时,那面巨大的战鼓也朝着杭宁和郑百宇倒了下来。
郑百宇看到阴影罩面,被吓得一动不动,杭宁连喊都来不及喊,立即推着郑百宇想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