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老执塾眉头一挑,留情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顾冲的堂考,与秦昀和顾悯风格又是不同,自成一个套路。他并不逐个考验学生记诵,而是乱点学生依次接龙,每人四句一十六字,答完便默。
关键是,前头简单些的,他紧着老生,后头疑难杂句,他专考新生,主打就是一个搞事情。
好在白日里反复唱诵,顾悄又教了些“谐音梗”之类的旁门左道,小孩子们接得倒也顺畅。
只到顾影偬,他白着一张小脸,垂着头吭哧吭哧半天,“杜……肚软的难民,遭到袭击,马被抢了……贾岛路过危楼……看到江水通达,淹了城郭。”
“哈哈哈哈哈……”小同学们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一句“杜阮蓝闵,席季麻强;贾路娄危,江童颜郭”,愣是整成一个小闹剧。
顾劳斯十分无奈。
叫你用谐音瞎编乱扯方便记诵,可没让你连锅带盆都倒出来!
说他不是故意的,傻子都不信!
好在剩下的小同学,不见这般不靠谱的。
最终考校,因顾影偬的磕巴,顾劳斯连坐,挨了四下尺子。
老执塾手起尺落,两只小手打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巡视学舍,很久没有这般空手而归了。”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故作可惜,“无罚可惩,实在白费功夫。我便隔几日再来,届时你的方法不通,可不要又哭鼻子。”
可怜小公子,痛感神经连着眼部神经,板子挨上手,眼眶就红了。
明明是眼部有疾,却被当做是娇气。闻言,他硬憋着一泡男儿热泪,内心痛苦比了个——
想什么呢,当然是比小心心了!
学霸怎么会比中指呢!呵,他只会竖起两根中指,同拇指一起,并成满满的爱心。
Pei的一声,送给他亲爱的顾校长。
身心俱疲下了课,顾悄轻拈热辣红肿的掌心,无奈叹息,小公子这双手,可真是多灾多难。
被谢昭拘着养伤的那几日,重创的右手恢复得似乎也快些,大约是托了“良药”的福,丑陋的碎痂脱落,手心手背竟光滑如新。
想到那些药,顾劳斯脸上红晕,从眼眶蔓延至脖颈。
养病那些时日。
温暖昏黄的拔步床内,轻纱叠掩,影影绰绰,分不出白昼黑夜,说不尽的暧昧旖旎。
那人总是趁他熟睡,脚步轻盈,不带一丝声响,在他床前坐下。
如同丛林里最凶猛的豹,一举一动间,尽是优雅高贵。除了些许呼吸震颤,不会叫猎物知觉分毫。
他会轻轻掀开被角,捞出顾悄腹前老实交握的手,如老工匠对待最心爱的漆器,一点一点修复抹平那些丑陋的疮疤。
他极有耐心,几乎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凡事总有例外。
最后那两日,汤药中减了安神成分,硬痂又将落未落,痒得厉害,顾悄睡得没有往日深沉。
谢昭替他上药这事,不意外被他察觉了。
同是男人的手,谢昭的却仿佛带电。
顾悄闭着眼,竭力装睡,可脑子却不由自主顺着涂药的动线,翻涌着那手的模样。
共处几日,谢昭沉静执棋的手,谢昭笑谑端碗的手,谢昭不着痕迹摩挲玉佛的手……一帧帧画面闪过。
最终却定格在前世医院谢景行浅笑支颐的手上。
鼻息间似乎还残留着婺源的菜花香。
病房里,白炽灯长明。
几瓶消炎水下去,顾悄红疹总算消退,恢复了几分原本秾丽的样貌。
谢景行稍稍放心,这才敢留他一个人,起身去楼道尽头,替他打热水去了。
隔壁床,同是花粉过敏的小姑娘。
她笑盈盈盯着顾悄,低声问,“喂,那是你男朋友吧?”
见顾悄有几分尴尬,她略微收敛了一些,“我没有恶意,就是有点羡慕啦,这年头好男人都搅基去了,剩些歪瓜裂枣给我们。你看,我都住院三天了,我男朋友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顾劳斯彼时还没下海,社死宅红着一张俏脸,否认三连,“不,没有,我们不是。”
那女生捂着嘴笑,“别逗了。你刚进来那天,疹子起了一头一脸,人又烧得迷糊,不停乱抓,你男朋友整夜没合眼,将你两只手牢牢握在手里,你就大方认了吧。”
顾悄缩了缩被子下的手,似乎还留有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突如其来的越界,令他慌乱无措,他听到自己胡乱敷衍了一句,“他……他是我哥哥,你不要乱说。”
小姑娘还想再推一把,就被打水回来的谢景行一个眼神杀,堵住了所有泛滥的“好心”。
学长只是不忍心逼得太急。
他有很多很多耐心,多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妇人之仁。
家世甚好的贵公子,一双手常年抚琴执扇,骨节分明,修长莹润,丝毫不比手模逊色。
这时,却甘心就着医院最廉价的白色塑料盆,一点冷、一点热地耐心调试水温,尔后拧起粗糙毛巾,一板一眼道,“你才醒,不用费神理会他人,等你稳定了,咱们就回酒店。”
顾悄心中有鬼,红着脸避开谢景行的手,接过毛巾自行擦了脸和手。
他擦得很慢、很细致,直到心潮回落,他才故作无事,将已然凉透的毛巾递给谢景行,“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他心底还存着一点希冀。所以用这种蹩脚又别扭的礼貌和疏离,忐忑试探着谢景行反应。
可惜,他的学长不为所动。
青年淡然坐在家属椅上,正撑着下巴好整以暇望着他,即便几天没睡,依旧风华不减。
略微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只给他平添了几分不羁和随性。
他眸中带笑,态度一如既往,亲近而不逾距,温柔而又克制。
“一会不见,我就从学长变成了哥哥?”
显然,他听到了女孩的话。
顾悄顿时泄了气,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失落。
他难得鼓起勇气,拾起小小石子,扔向心中神祇的海域。
可惜小石头一路沉沦海底,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一个自以为是,扮着情圣,满心为他好,却直直把人往外推;一个自卑怯懦,如小鹿趟水过河,失脚踩空一次,能缩头躲避一辈子。
这般拉扯,看得隔壁床小姑娘直摇头。
委屈她实在怵谢景行,否则无论如何得跳出去给二位神仙指条明路。
时空交错,旧事重演。
他再次成为病号,享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公子心跳如擂鼓,醒了还装睡,难不成真对谢某动了心?”
耳边一声惊雷,将顾悄拉回大历,谢昭的卧房。
他的手还被谢昭拢在掌心,微凉的药膏带着一股红花并丹参的苦香,飘进鼻息。
是了,不是花香。
是药香。
装睡被发现……顾悄只得睁开眼,目光落在了谢昭手上。
那双手,与谢景行一样,是矜贵公子的手,哪怕做着丫环杂役的事,也不减优雅从容。
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声音,可他握住顾悄手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地小心翼翼,其中珍视爱重,令顾悄涌起一股冲动。
他忽地反握住谢昭指尖,不过脑唤了一句,“谢景行?”
谢昭似是愣了愣,尔后轻轻应了声,“小公子怎知我这不为外人道的小字?”
时间仿佛顿了一息。
顾悄盯着谢昭,这是他第二次满心祈愿,又生生落空。
他狼狈撇开视线,翻身以背相对。
哭包第一次不借外界刺激,泪流满面。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身体被掰正,谢昭温柔执起他的手,“是我是我,别哭了。”
顾悄往床榻更深处避了避,他再次紧闭双眼,将一腔忐忑心悸,悉数藏匿了起来。
直到一个吻轻盈落在右手第一个拳峰处。
顾悄才跟蒸熟的长尾虾一样,从头到脚熟了个透。
谢昭十分坏心。
他轻飘飘叫顾悄生出不该有的希望,将人哄好后,又残忍将希望收回。只是他终究心软,所以换了一种缓和的方式。
“礼记云,幼名,冠字。幼时取名,及冠取字,是古来的规矩。”他笑着替顾悄擦脸,“遵礼循制,男子成年后在外行走,多以字称,除宗亲长辈和自谦之语,直呼其名是冒犯失礼。”
不得不说,心情跌宕后,谢昭另起的这个话题,十分体贴。
顾悄过躁过急的心跳,缓缓回落。
“大历风气,小辈放出来得早,字也取得早,世家子弟中,大约只有我是个异类。”
“十四岁入锦衣卫,我不愿加字,二十岁冠礼,我亦不受老父表字,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骂白废了一个昭字,谢家怎生出我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奈何陛下看重我这孽障,是以朝臣无奈,不管官大官小,见我无字可称,只得唤他一句‘谢大人’,倒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
“直到某日,我心有所感,自题一字,可也藏着掖着,不愿昭示与人,因为……我只想听一人这般唤我。”
谢昭说到这里,眸光悠远,柔情似乎就要溢出来。
只是这语气,全然不是故人。
顾悄的心,渐渐冰凉。他想到顾准曾经的耳提面命。
谢昭曾有一个爱人。
“可惜,那人命薄。”
谢昭亲昵地以鼻尖轻蹭顾悄手背,“你与他,神韵倒有几分相像,听你如是唤我,犹如梦里依稀,吾心……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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