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枫
离开前,他用幌扠将门口写着“吴氏成衣铺”的幌子挑了下来,如此,这家裁缝铺才算正式交接完毕了。
待吴老太母子离去,凑热闹的理发店老板也回了店里忙碌,裁缝店内就只剩下了纪轻舟和房东母女。
房东刘姨穿着一身传统的大襟袍服与绣花长裙,说话带着本地口音。
她站在门边好奇地瞧着纪轻舟,问道:“像侬这般年纪自己开裁缝店的少见哪,纪先生今年有廿岁伐?”
纪轻舟正挽起袖子,检查店里缝纫机、熨斗等工具的使用情况,闻言朝门口笑了笑道:“我没那么年轻,再过一月就满二十六周岁了。”
“真是看不出来!”
刘姨略惊讶地与身后的女儿对视了一眼,旋即又问:“这么说,你肯定结婚了?”
“嗯。”纪轻舟点了点头,忙碌收拾间,忽然察觉到刘姨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手臂。
他疑惑地低头看了眼,才意识到她盯的是自己腕上的手表。
刘姨注意到他的动作,抱歉一哂,压低声说道:“你这个表很贵吧,在外面尤其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露出来,有劫匪的。”
“奥,多谢提醒。”纪轻舟很是听劝地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刘姨见状欣慰地笑了笑,将身后穿着蓝色短袄的女儿拉到身边道:
“这是我囡儿小琴,她针线活不错,也会踏洋车。之前吴老太在这开店,她就经常来店里帮忙,今后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到里院喊她一声,当学徒使唤就好,不用客气。”
纪轻舟看向她的女儿,这名为小琴的姑娘瞧着也就十七八岁,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大的辫子垂在背后,额前留着一撮短刘海,面容很是青涩。
此刻因为被她的母亲拉到身前来,骤然对上纪轻舟打量的视线,她的脸孔一下变得通红。
尽管不好意思,却还是垂着眼应道:“要是店里需要帮忙,先生可喊我一声,不收银钱。”
“要是早两年,我肯定不敢让小琴到你店里帮忙,现在么,报纸上不是都说要社交公开,打破男女之防吗?
“这两年,连电车上男女都同乘一车了,放在以前真是不敢想。”
刘姨似乎担心他多虑,特意补充了这么两句。
“不过我们普通老百姓本就是不怎在意那些的,终归要以讨生活为先,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个女儿开旅馆了。”
“我明白,多谢你们好意。”纪轻舟本来没有多想,听见这话才意识到当前时代不同,对待年轻女子需态度谨慎。
于是连忙收回目光,礼貌表示感谢。
刘姨脸上笑意愈盛,站在门口热情问道:“这么多东西收拾起来要点工夫,需要我帮你吧?”
纪轻舟微笑摇头:“不用,我稍微打扫下就准备回去了。”
“这么着急,你家住在哪边啊?”
“派克路一带。”
“那离得不远。”
“嗯。”
“在这边开店蛮好,一天三餐附近都能解决,对面的杨记和陶记,往前两三百步的熟食店、素菜馆,味道都不错的,来我们旅馆住的客人,我推荐他们去那几家吃,回头都要谢谢我。”
“是吗?那我一定去尝尝。”
随意聊了两句,刘姨见他确实不需要帮忙,就拉着女儿的胳膊回去了。
在他们走后,纪轻舟又将桌椅都擦了擦,清理出不需要的东西丢到了巷口的公共垃圾箱。
打扫干净后,他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这间店面。
铺子总共二十个平方大,无窗,大门朝东,是两扇对开的木门,门口两侧种着爬墙月季,零星地开着几朵红花。
屋子内装潢朴素,地面浇的是水泥,墙壁与天花板则都是昏暗的木质构造,因此光线不怎么明亮,幸好通了电,装了电灯,否则估计到了傍晚,屋里就昏暗一片了。
因铺面狭小,家具也十分简单。
南侧靠墙摆放一张裁剪、熨烫一体的长桌和一面陈旧的穿衣镜,北侧木杆上高高地垂挂着折叠的布料,大多是颜色黯淡的土布。
屋子中间放着一台脚踏式的缝纫机,后边用一块灰布分隔的,还有个狭窄的杂物间。
后隔间也有扇门,可通向里院,那里是刘氏母子经营的“客来安”旅馆的生活区,有公共的客堂、饭厅、厨房、柴房和卫生间。
签合同前,房东刘姨特意提过,可以去她们旅馆的卫生间上厕所。
纪轻舟也去看了一眼,卫生间的地面其实打扫得还算干净,水池也安装了自来水,只是因为没有冲水式的蹲坑和马桶,用的还是老式马桶,环境的恶劣和刺鼻的气味可想而知。
纪轻舟看完后觉得,除非真急得不行,否则自己估计是不会来上这个厕所的,宁愿走上来回一公里的路,去上路口的冲水式公厕。
当然,此时的公厕卫生条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可也没有办法,都穿越到民国了,总不可能一点罪也不受。
店铺收拾完毕,纪轻舟坐在缝纫机桌前,从包里抽出新买的速写本和自来水笔,翻开首页,拿着笔在纸上刷刷画了个表格,用以制定行动计划。
付完房租和接下来两月的缝纫机租金后,他兜里的钱还剩四十九元。
他将这笔钱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购买、定制顾客需要的面料,一部分则用于其他必须的花销,例如水电费、采样费、营销费和纸笔之类的工具费等。
关于面料一块,上海裁缝店那么多,他想吸引顾客,必须另辟蹊径。
目前布料市场洋货横行,民众也一向热衷于追求洋布,穿着西服,洋人流行什么,他们就追求什么,跟风盲目,千篇一律。
对此,纪轻舟觉得自己既然占据上帝视角,就没什么好批判的,对于一个刚脱离封建桎梏的社会来说,有这样的趋势在所难免。
既然在上海,做西服好挣钱,前期他便打算以定制西式女装为主,女子旗袍为辅,男子西服和长袍若有人定,当然也可做。
设计可为市场接受的新颖款式,展示在店门口,吸引顾客眼球,是他最初的营销手段,故而用于选购和定制面料的支出必然不会少。
至于店铺的招牌,纪轻舟觉得可以先放一放。
此时的店招可谓五花八门,有以商品实物做幌子的,有以商品模型作幌子的,更多的还是在门口挂个写有文字的旗帘或灯具。
总之只要能令顾客一眼看见,明白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即可,也不是非要定做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毕竟这玩意也不便宜。
在纪轻舟的设想中,这家裁缝店只是个过度,是他初入民国服装市场的试探。
假如他能适应这个市场,发展出稳定的客源和人脉,那估计用不了太久,他就有足够的资本搬到更好的地段、更好的环境中去。
届时,他要做的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本行。
第10章 试衣
罗列完接下来两月大致的任务计划,纪轻舟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他本打算去定做市招的店看看,起身到门口却发现外面劲风吹拂,乌云密布,似乎随时会下一场大雨。
无奈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锁了店铺的前后门,赶在下雨之前返回家去。
然而天公无情,当他跑到路口等车时,密密的雨珠还是落了下来。
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短时间内整条马路变得闹哄哄的。
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卖报童灵活地从人群穿过,躲进附近的商店避雨,摊贩匆忙地收拾着摊位,拿着公文包的洋人敏捷地钻进了出租汽车,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健步如飞地穿过道路,草鞋踩踏在积水坑里,发出“啪啪”水声……
纪轻舟和其他等车的人一样,举起斜挎包挡着雨,却没多大用处。
等回到解公馆,他的白衬衣已湿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甩头能溅开水珠来。
本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结果刚进大厅,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拦住了脚步。
这女佣是专门服侍老太太的,纪轻舟记得其他男仆女佣都叫她春姐。
春姐像是刻意在这等他,见他进门便走上前道:“纪先生,老太太在小会客厅等您。”
纪轻舟闻言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要因为在外开店的事情被训话了。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说:“我刚淋了雨,这副样子去见老太太不太礼貌,能否容我先去换身衣服?”
只要能让他上楼,便能把解予安叫下来,替他挡这一劫。
春姐慢悠悠摇头:“老太太命我在这候着,您一回来,就把您带过去。”
纪轻舟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捋了两把头发,点头:“好,走吧。”
跟着春姐沿着走廊一路直行,进入最东侧的小会客室,老太太依然如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坐在黑色牛皮长沙发的一侧。
她面前的茶几上,分门别类放着一堆花花草草,还有一只色泽通透的青瓷梅瓶。
见他进来,老太太一面修剪花枝,插入瓷瓶,一面口吻平静道:“过来坐吧。”
纪轻舟不客气地坐到了她斜对面的单人座椅上,前倾着上半身,两手交握地搭在膝盖上,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湿成这副样子……”
老人侧目瞧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长话短说吧,今日上午,张医师来给元元看诊施针,这样要紧的时候,你怎么不陪着他?”
“今天是他诊疗的日子?”纪轻舟略讶异地挑了下眉,“他没提啊。”
“你不问他,他是不会主动同你说的。”解老太低低叹了口气:“今日的过失我就不追究了,你谨记,张医师每过五日,上午十点,都会过来给元元看诊。
“别的时候,你往外跑我不管你,这种关乎他身体健康的时刻,你得待在家里。”
纪轻舟诚恳应声:“好的,我知道了。”
“嗯,去吧。”老太太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纪轻舟起身出门,走出小会客厅时不禁舒了口气。
接着,他沿着东侧楼梯上到二楼,直接回到卧室去洗澡。
待换上干爽舒适的衣物,纪轻舟拿着毛巾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走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步伐迈得很大,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转动把手推开书房内侧门,解予安果然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休息。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显得屋子里尤为昏暗静寂。
阿佑垂首站在一旁,拿着份《新闻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面的文章。
瞧见纪轻舟面色不愉地进来,便向他点头问候了一声,念完一段后,识趣地走出了房间,合上了房门。
“你今日诊疗,怎么不和我说?”纪轻舟照例在书桌对侧的椅子上落座,“害得我一回来就被老太太叫去训话了。”
解予安没有回话,静静地靠着椅子,连嘴唇都不曾动一下。
纪轻舟此时方注意到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不知是今日治疗的后遗症,还是阴雨天气灰蒙的光线所致。
他不觉温和了声音,问:“治疗感觉如何?有效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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