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归鹤
“进来说!”
左右狼图卫将厚厚的帐帘子掀开,那亲卫长拿着信走进去,却懂规矩地停在了门口,头始终低着,看向自己的鞋面。
“狼主,南齐使人传信,说想单独约见二王子,隐有说和之意。”
“嘶!”额日钦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用言语威胁帐内另一个人,“岱钦,你有胆子就再用牙咬一次?”
“狼主,是否……”
额日钦看着口不能言的龚野,伸手轻轻摩挲对方的脸颊,“想见?”
“……”龚野没发回答,只能用眼睛瞪着额日钦,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那狼主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了。
那亲卫长不敢抬头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又问了一遍,“狼主……”
“去回信,就说我们应了。听说齐人有援军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是,狼主。”
亲卫长应下后果断离开了大帐,从始至终没有半分犹豫。厚重的帐帘放下,将那一室春光完全遮掩住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自龚野从京中遁走,算算已过去了有大半年之久。
而比起前次一直被蒙在鼓里,此时此刻的萧恪是胸有成竹的。要说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狼主也跟着龚野一起来的事。
昨日从白子骞麾下部将口中听了许多有关狼主额日钦和呼图邪部战士如何骁勇云云,可见到本尊还是头一次。比起龚野,狼主的长相显然更符合北燕人一贯的形象,高大勇武却并不粗莽,脸上、手上,但凡是没有被盔甲、皮毛遮盖的躯体上肉眼可见都是各种陈旧伤疤。在北燕,战场拼杀留下的伤疤是汉子们的荣耀,越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身上的伤痕越是多。
而真正让萧恪另眼相看的是狼主的眼神。在他看来,对方的称号已不仅仅外界给他的尊称,而是实打实契合的称呼,额日钦的眼神当真像一条盯着猎物、两眼冒绿光的恶狼,带着周身肃杀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能扑过来将他撕碎一般。
若是前世的萧恪,确实难以抗衡这种真正搏过命的王者。可他已不是前世曲意逢迎的佞臣,生死都经历过的人自然是不惧这种威亚。
一张石桌,一壶清茶,两只玉杯。
萧恪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小桌前,身后和不远处是严阵以待的齐燕大军,而面前是两个随时可能取他性命之人,他却只是淡定拢袖抬手,执起茶壶为两只玉杯添上热茶,示意龚野品茗。
自己则先一步端起玉杯饮下,以示自己并没有下毒,而后宛若与两个相熟的故友谈天一般,云淡风轻同狼主说道:“实在抱歉,小王不知狼主也同岱钦王子一道来了,故而这茶盏只备了两只,还望见谅。”
“无妨。”狼主伸手先龚野一步夺过玉杯,仰头饮下。动作倒是豪迈,只是那香茗本就是要细细咂摸品香的,狼主这样全数灌下,也不过是稍稍润了下舌头,“你们齐人也是穷讲究。”
萧恪面上并未因狼主刻薄挑刺的言语而不悦,反而抬手笑言:“区区茶水,狼主自便就是。”
似是笃信萧恪并无下毒的可能,额日钦倒是没什么忌讳,将那茶水全数喝了。
萧恪这时才道:“我大齐乃礼仪之邦,自然一举一动端方有礼。素闻北燕以豪迈著称,狼主觉得齐人讲究,齐人亦有不少觉得燕人茹毛饮血,灵智未开。齐燕两国本就敌对多年,一时误会也好、有意污蔑也罢。既都是半斤八两,咱们也别抓着这些互相伤害才好。狼主觉得小王说得可对?”
额日钦从未见过萧恪,他对于萧恪的了解仅限于今早龚野叮嘱他的那几句,此刻听了萧恪的话,男人仰头大笑了几声,扬手将那玉杯掷在地上摔碎了,同时言道:“你确实和岱钦说得一样,伶牙俐齿、奸猾刻薄。”
萧恪不怒反笑道:“那小王就当狼主和二王子是在称赞我了。”
一直沉默着的龚野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两个字。
“虚伪。”
“呵。虚伪也好,真诚也罢,左右于狼主和二王子而言,小王如何性子本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与二王子半年未见,小王有些话想同你说。”
“燕郡王心思向来深沉,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听。既无和谈之心,何必撒谎拖延时间。”龚野并不觉得萧恪此邀是为和谈,以他对萧恪这个人的了解,对方一定在背后策划着什么,绝不会凭空与他‘叙旧’。
“调虎离山?”
萧恪的‘坦诚’反而让龚野和狼主心中一震,倒不是他们不知道两军交战时也有过诸如此类的突袭法子,只是没想到萧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辨别方才那句调虎离山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仅仅只是燕郡王说出来诈他们的。
不过北燕人骨子里好斗,又因为生在草原之上,警惕心比生活在富足之地的齐人要强很多。大抵是出于对手下将领兵卒的信任,龚野和狼主都没有动,只刚刚听到萧恪那句话时脸色稍稍有过一丝变化,而后就恢复了以往常态。
“燕郡王可真有意思。”
“小王随口说的,二位爱信不信。至于小王想同二王子说的话……”萧恪故意拉长音,看龚野之前,先是饶有意味地敲了一旁的狼主一眼,而后故弄玄虚说道,“小王琢磨着二王子应该不愿意狼主听到。你们既是一道来的,还烦请二王子先将人劝离。”
“燕郡王一向心思活络,如今不知道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还是说……你怕稍后无法从我二人手中脱困?”
论手上功夫,萧恪这娇贵的身子骨是怎么也比不上出身草原的狼主与龚野的。只是龚野并不知,萧恪如今的身手虽无把握赢过他,却也是能在其手下过几个回合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且齐燕大军对峙在此,有的是机会让场面乱起来。不过他们做得极近,如果再加上一个可以随意颠覆北燕王权的狼主,那局势对萧恪来说自是不利的。
这个道理萧恪明白,龚野就更明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让额日钦离开。
萧恪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道:“本也是谁都可听得的话,小王无意隐瞒。原是为二王子今后考量,不过你既不领这个情,小王也懒得捧着送上去。”
“……”
龚野心头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兆来,只是还未等他静下心,便听得萧恪说道:“小王出京前与康王叔谈过一次,皇叔同小王说了不少事,其中最有趣的便是二王子了。”
“怎么?燕郡王打算拿这个来威胁我?”康王会背叛这事,龚野并不意外,毕竟从始至终他们俩就只是通力合作的关系,而如今没有需要了,自然就断了联系。他自然想过康王会留下一手,只是如今呼图邪部上下都做了他的后盾,在王庭之中,他如今也是谁都不怕的了。
“威胁?哈哈哈…二王子说错了。小王只是偶然间知晓二王子曾向九皇叔打听我过去的反常之举,而恰好……小王也知道一些二王子的反常之事,一时觉得好奇,阁下当初是如何知晓阿绥不如将行军打仗,又如何会对一个军功官位皆无的将军之子生出那许多招揽之意的?还是说二王子在很多很多年之前,经历过类似之事,所以如今下定主意要有所改变?”
直到此时,龚野的脸色才真真正正得变了。
意外、惊慌…然后是杀意。
显然他已经踩到了萧恪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从前只是猜测的念想此刻却如重锤般敲在他心口上。
“额日钦。”龚野终于开口,但他的态度却明显有了变化,既唤了狼主的名儿,说明他心中已有动摇,是要依着萧恪的言语行事了,“齐人恐有后手,你且先带一批人回营支援,谨防齐人奸诈。”
“岱钦,你要听他的话?”额日钦的手扣在龚野的后脖颈上,力气虽不大,但他挑眉指质问的时候手中的动作仿佛在对待一只豢养的畜生一般。
这让龚野觉得心头压抑,直接半侧过身,将狼主的手甩开。随后便说道:“萧恪此人奸猾异常,况且我刚见贺绥不在齐军列阵之中,恐怕大营有险。你且速速返回,待我回去自会同你解释清楚。”
“你自己有分寸就行。”狼主冰凉的手指顺着后颈拂过耳根,至脸颊处才停下,他语气不善却并未立刻发作。
抚摸了一阵后,额日钦才撤手返回军阵之间,领着一队人约莫有三五千上下,直奔回营,其余大军则原地驻守,等待主帅归阵。
“现在…燕郡王是否可以说了?你方才那话是何意思?!”龚野话说到后面,语气已冷了下来。
“哈哈……”萧恪低声笑了几下,在龚野听来尤其刺耳,过会他才缓缓说道,“岱钦王子,你我皆是重生之人,我话都说开了,王子何必跟我兜圈子?”
“你…竟也是……”
“王子何必惊讶。早在京城之时,你便与我九叔有所勾结,自然没少从他口中得知我的反常之处。这世上从没有一成不变的盟友,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则散罢了。恰好……我对岱钦王子前世记忆也不甚多,还要多亏你这一世穷尽机关算计,才使得我知晓如何应对。”
萧恪说完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全然不去瞧龚野此刻神情。
举手投足间,尽是胜券在握的淡然,末了才放下茶杯,悠悠说道:“我当年一步踏错,伺候步步皆是错。幸得重生一次,多番忍辱负重方换得片刻安宁。此生只愿与懂我爱我之人相携白首,并无其他野心。倒是王子行事果决,令人佩服。”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说起来,自见过你以来,从来都是老谋深算的奸商模样,竟也能看到王子大惊失色之颜,还真是有趣!有趣啊!”
龚野脸色十分难看,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萧恪是吊足了胃口,才将实话说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王子为了一改前世庸碌早亡的命数,此生竟不惜雌伏于狼主身下换取权势,对王座如此执着,这份心思和毅力着实令我佩服。”
“你!!”龚野耐性耗尽,一掌拍在那临时搭起的小桌上。桌上杯碟壶碗相碰发出一阵响声,听着格外刺耳。其实他并非急性之人,只是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教人点破,偏偏那人亦是重生之人。他猝不及防之下被诈出了真实模样,少不得有几分恼羞成怒在里面,但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
“燕郡王此来怕不是只为言语讥讽于我,你还有何目的?”
“信使通报之时当说得明明白白,我…自是来讲和的。”
龚野闻言却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讲和?如今齐燕战事未分胜负,燕郡王刻意来北境苦寒之地吃沙,却只为讲和,如此荒谬之事,你猜我信不信?”
“岱钦王子爱信不信,我说话一向不管旁人信与不信,只管我自己愿不愿意做。”萧恪这话说得实在狂妄,龚野却听得津津有味,“不过王子大约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所谓讲和并不是你我之间谁先认输,而是来提醒王子,眼光放长远些。”
“呵。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何为长远?”
“齐燕两国虽终年久战不息,却因国力兵力各有优劣而僵持不下,长此以往,两败俱伤,又是谁会得了便宜?”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道理龚野自然懂,可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萧恪说话向来说一分留三分,他早有领教,故而此刻只缄默不语,等着萧恪再多说一些才好下决断。
但萧恪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反而说起了旁的事来,“说起来,我与王子虽立场相悖,但若单论为人,不论是出于同为重生之人的缘分,还是对王子心思计谋的认同,我都愿将王子引为知己。”
“这话若是贺绥说,我必然肯信。可若是你,那便要两说了。”
萧恪对龚野的怀疑毫不生气,反而坦言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盟友,聪明人自然会选择深谋远虑之人当盟友,仅此而已。”
“呵。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真。知己二字从你嘴里蹦出来可真是听得浑身膈应。”说了许多话有些口渴,只是先前玉杯已被狼主摔坏,龚野也不挑剔,直接拿过萧恪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润口,而后才道,“中洲人招惹你了?”
“王子利用狼主权势将令弟调回王庭,难道不知他刚立下大功,将我大齐军队驱赶至这邯城边境?”
“自是知道的。”
“那一战……我大哥命丧关外,却并非令弟勇武。而是中洲大皇子从中作梗,暗害于我大哥和牧姐。想来王子也不相信令弟那样横冲直撞的莽夫竟能打如此打的胜仗。”
“知道又如何?”查和鲁那样的废物自然不行,龚野对此早有怀疑。只是木已成舟,即便能证实查和鲁的功劳不完全属于他,但与他父汗而言,依旧是查和鲁领兵击败了南齐的将军,耗死了南齐的王爷,已得的功劳不会有任何改变,戳穿并没有意义。
而萧恪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紧接着便说道:“我知道令弟与北燕大汗是一脉相承的莽勇,且北燕民风粗放,王子即便知道也拿令弟没法子,说出去反而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得不偿失。我原也没想让王子揭发令弟,那起子内斗的手段都是小孩子家的把戏,登不上台面。”
“……说下去。”
“半月前,中洲老国主死在了他的龙椅上,他的儿子们打成了一团,如今是行三的小子坐了正统。我手里的中洲大皇子与中洲的新国主关系要好,利用他和我手上证据,可让坐山观虎斗的中洲好好放一放血。”萧恪说起中洲时每个字都很重很慢,是裹挟了难以抹去的仇恨在里面,所以咬字格外用力,“北燕人虽生在马背勇猛异常,可部族内战不息,同样面临着北燕汗一死,诸子争位的祸事。我知道王子背后有狼主坐镇,自是对这汗位志在必得,但……你甘心做一个终身侍奉在狼主胯下的傀儡么?”
萧恪所言,正中龚野心中痛点。
他与额日钦之间已早超脱了合作的关系,身体纠缠了这么多年,随着逐渐接近权利中心,他所依赖额日钦的地方就越多。和额日钦交易的代价也从一时痛楚慢慢变成了长久的折辱。北燕与齐国不同,从来都是以血统和力量为尊,龚野纵有千条妙计与谋算,也抵不过他生母是齐国之女的事实。
额日钦能助他登上汗位不假,但若是不想之后当上北燕大汗之后仍去做一条顺从的狗,那么如何摆脱额日钦便是重中之重。
想要与额日钦分庭抗礼,就必须有足够的人和钱,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拿到这一切,和外人合作显然是最简单便捷的。尽管龚野内心十分清楚与萧恪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不得不说,对方提出来的条件确实对他足够诱惑。
“你这个人算计人心竟是比我还毒。”
“王子称赞,小王愧不敢当。只不过是两辈子都陷在权利纷争的漩涡之中,为了活命,不得不精明善谋一些。”
“那要如何……”龚野话说一半,却见萧恪起身怕了拍衣袍上沾的尘土,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忙跟着起身追问道,“你做什么?”
北地寒冷,纵使如今已是夏日,萧恪双颊仍被风吹得有些生疼,他站起身悠闲地理了理衣裳,手放在腰间说道,“自然是回营。”
“今日不说清楚么?”
萧恪却歪头一笑,龚野瞧着他的模样,心头忽然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身后军阵之中传来催促回阵的急促鼓声,另有一亲卫策马疾驰而来。
见此情景,龚野立刻反应过来是出事了,脸色一僵,脱口而出道:“你同我说那么多和谈之语,是为拖住我?!”
“王子聪慧。”即使是耍了些卑鄙手段,萧恪脸上也没有半点愧色,反而十分坦然,可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嘲讽,“狼主固然勇武,但论起深谋远虑自是不如王子你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障眼法瞒不过王子,我就只能拖住你。中洲却是有所作为,所以我先一步与他们的新国主达成合作,北燕米粮半数以上出自中洲,他们自然有人清楚北燕补给走得那条道。幸好呼图邪部常年居于偏远之地,此次又喧宾夺主占了北燕大军的位子,不然我和阿绥也打不了王子一个措手不及。”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看来是我小看燕郡王了。”
龚野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萧恪听来却又笑出了声。
“王子谬赞了。论兵法,小王是当真一窍不通。可书读了这么多年,总还算懂得…兵、不、厌、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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