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游手好闲的无赖尚有三两狐朋狗友,金鲤难道不能有朋友?”
“你也不必去追问泊渊,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宴明说,“我和金鲤相识,是在他到儋州之前。”
书灵在书中遨游四海,若是阿玦构筑书境,借由梦的牵引与金鲤相识,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阿玦四年多前消失于火海,金鲤三年前初至儋州张罗酒楼,他们的相识,确实该在金鲤入儋州之前。
鹤卿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只是问:“那从景明元年到如今,你在何处?”
是在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身上借尸还魂后被那儋州金鲤藏匿,还是懵懵懂懂被诱骗,辗转流离受尽了苦楚?
直觉告诉他应是后者。
那儋州金鲤的消息也曾呈上他的案桌,说此人生得一副明媚好颜色,在经商上颇有天赋,为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若是阿玦复活后被他找到,大约不会养成现在这样警惕又尖锐的模样。
“鹤大人,这与案件无关吧?”阿玦说,“我夜入大理寺盗取卷宗,只是不想无罪的人含冤而死。”
宴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就是那天晚上夜入大理寺的神秘人。
毕竟醒来后发现胳膊和掌心遮掩用的假皮都没了,伤口还被人重新上了药,在这件事装傻充愣便毫无意义。
文安的心腹因为贪求长生服食了锦鲤的血肉,因贪心得了反噬暴毙身亡,金焕之或许有报仇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得知了他们的死讯,他误以为是许久未见的泊渊在复仇,为了保下唯一一位还活着的恩人,他做了一番设计,自己顶了连环杀人的罪名。
这案子涉及到一些“妖怪”,若非见过书灵的鹤卿,交到其他人手里怕是很难捋清这弯弯绕绕,或者说,很难相信这匪夷所思的真相。
宴明敢在这时破罐子破摔似的“自爆”,一是因为鹤卿定然会护着“阿玦”,他会想办法在不牵涉到妖怪的前提下以最合理的方式结案,并想办法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给他减轻罪名。
———让鹤卿徇私枉法,那是不可能的。
宴明估了一下自己的罪和鹤卿的能力,估计他蹲个十天半个月的地牢,再交上一大笔罚银,就能安安全全地出来了。
如果案子实在圆不了,这种性质恶劣的重案定论后又推翻,必然会在殷容手里过一遭,“神明”陪了殷容十年,若真有人信这世间有妖,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双重手段,双重保险。
宴明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折在这里的可能,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张与其他马甲都有七分相似的脸———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不讲道理。
他不愿意细说那四年多的空白,鹤卿没舍得逼迫他,攻心的手段在他人身上如臂指使,落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分毫也舍不得。
阿玦的新身体瞳色偏浅,在牢房的烛火下如同鎏金,鹤卿注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过去。
书灵时期,阿玦的眼睛是墨色的,烛火之下有极淡的流转银芒,如盛夏的夜空点缀繁星,他大部分时间是虚无的,像传说中的魂魄一样可以穿透物体,但偶尔也会显出实体来。
显出实体的阿玦特别偏好毛茸茸的东西,所以东厢房的小榻上总是堆满了软乎乎的隐囊或绣娘做的小布偶。
大大小小、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的在书架上,有的在案桌上,有的挂在他的玉佩边,也有的趴在他的枕头旁。
有时他午间小憩一睁眼,胸口便放着个小布偶,表情或灵动或可爱,阿玦坐在他惯常用的桌边,听到他醒来时的动静,提笔回头对他一笑,东厢房的采光很好,有太阳时总是亮堂,阿玦沐浴在光里,半透明的发丝蒙着金色,温柔、明媚、灿烂。
东厢房面积不大,小榻和书桌隔得不远,他当时捏着那只布偶,恍惚好像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还忘记了怎么眨眼。
阿玦经常笑他怎么每次午睡醒来都傻愣愣的,他也只跟着笑,但从不回答。
他会在阳光里轻轻揽入阿玦的发丝,书灵似乎很不能理解他这个爱好,但每次疑惑过后还是很快地显出实体,避免他一手下去捞个空。
书灵诞于书中,集万书之灵秀,连发丝也被灵气钟爱,一梳下去能从头梳到尾,顺滑到手几乎要握不住。
他会在案桌前为阿玦挽发,然后簪上簪子固定,阿玦总爱在这时摸头顶,因为没有镜子,经常会抓到他的手。
书灵的手是冰凉的,握的久了才能察觉到一丝暖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沾染了人的体温。
阿玦抽回手后就会抱怨簪上这个簪子后就不能随随便便虚化了,不然簪子掉在地上会摔碎,摔碎了又得买新的,费钱。
那些不算抱怨的絮叨听起来是那样的可爱,鹤卿很喜欢听。
阿玦总要他买些木的铜的,便宜又结实,摔在地上也不会坏,但鹤卿给他准备的发簪大多都是玉的,不拘好玉差玉,总归易碎。
阿玦心疼他挣钱不易,他便由这一点生了贪心———玉簪易碎,阿玦便会下意识地维持更长时间的实体,梦里相见固然很好,但他更喜欢近在眼前。
他不想要断续相见,他想要长相厮守。
阿玦的生命如此漫长,他不过是尘世中庸碌的普通人,他会老去,会随着时间逐渐在他的生命中淡化,可至少他活着的时候,阿玦在他的身边,一辈子的时间总归能改变些什么,阿玦身上会永远留下他的痕迹,在思考的方式里,在下棋的习惯中,在说话的语气里,无处不有他的影子。
过去的记忆如此鲜活,仿佛四年多的痛苦从未存在过,鹤卿下意识地伸出手,对面的人却在愣了一瞬后躲开了他。
到底是、不同了。
......
在鹤卿伸手的那一瞬,宴明差点条件反射似的将头发拨过去方便鹤卿拿梳子———那五年的书灵当下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也不知道这爱好是怎么养成的。]宴明忍不住在心里和20863吐槽,[书灵的头发是挺顺滑,手感挺好的,但我现在没带套装还是失忆状态,这就有点不礼貌了吧?]
他脑门上就差贴一个大大的“失忆中”标签了!
当书灵的那几年除了有点费脑子以外大体还算轻松,特别是有顾铮那个神经病做对比的情况下,鹤卿简直就是个天使!
对比顾铮那变态的爱好,鹤卿只喜欢隔三差五地薅着书灵梳梳头,简直正常的不得了。
20863也搭腔:【我记得你最后一年还吐槽鹤卿的审美有问题呢。】
[他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即使时隔四年多,宴明也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说起这事他就有点气,[书灵这个套装的眉眼真的很好看,特别有书卷气,他竟然还觉得书灵的眉目淡———还好我没答应,不然消失的时候不仅要掉玉簪还得掉点眉粉......噫,真不敢想。]
20863用之前系统里存下来的数据推算了一下宴明描述的那个画面,肯定道:【你说的对!】
一人一统和谐地达成了共识。
*
与回忆里相似的画面在眼前截然不同地展开,这一躲比之前的言语伤人更深。
因为脚下的僧鞋,鹤卿本来还想问他和禅心寺远道而来的那个明州佛子是否有关联,如今话语梗在喉咙口,吐不出一个字。
原来他抓到了浮木,只不过抓到了海市蜃楼。
宴明正和20863说着话呢,看着鹤卿的眼圈越来越红,他盯着宴明的眼睛,长睫沾上了水雾,似乎要哭出来一样,在略显昏暗的灯盏下,有种可怜的无助。
[我坐牢都还没哭呢!]宴明迷茫中带点崩溃,[他哭什么啊!]
【因为你装失忆?】20863立刻上阵分析,它信誓旦旦道:【毕竟阿玦是鹤卿的知己,你代入他的角度想想———死了好几年的至交好友死而复生,但他复生后把不仅你忘了还和别人成了好朋友,难过一点都不奇怪吧?】
20863叹气:【最难的时期你们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说是朋友也是亲人......哎,他估计挺不好受的。】
宴明也叹气:[早知道刚刚就不躲了,他也就这么个爱好,想梳就梳吧,就是我现在这半长不短的头发,想簪起来有点难度。]
20863:【要不你凑过去给他梳梳?】
鹤卿正难受着,阿玦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发梢上,那双偏浅的眼瞳里依旧含着警惕与防备,只是动作却偏偏那样温和纵容。
阿玦或许失去了记忆,但却潜意识的记得些什么。
或许是烛火刺眼,眼泪终于从泛红的眼圈里落下,在温润的面颊上滑出一道狭长的泪痕,又在绯色的衣摆上绽开一朵花。
鹤卿忽然倾身死死地揽住他,无视怀里身躯陡然的僵硬,他的落泪是无声的,沉默安静,只有落在颈侧的眼泪带着灼烫的温度。
宴明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回抱,一如那个蛙声阵阵的夏夜,环抱住那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青年。
他拍了拍鹤卿颤抖的脊背,在意识里和20863说:【统儿,这个主意......好像有点馊。】
第25章
鹤卿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狼狈地离开地牢, 阿玦回抱他的时候,再多的痛苦也在这一抱之下得以片刻安抚。
他没有回任何一处宅子,只在大理寺的定文阁稍作休整, 屏风上的豁口仍然存在, 是他那夜射出袖里连弩留下的痕迹。
鹤卿驻足摸了摸那处破损,想起他为阿玦上药时看到的伤口,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心爱之人为他设计的防身武器,竟然阴差阳错伤到了他最珍惜的人本身。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绕过了屏风,屏风之后的床榻并不大,上面只有一床薄薄的毯子,但横七竖八塞满了大大小小颜色艳丽的布偶,鹤卿脱了官衣,褪了鞋靴, 将毯子拉到腰腹, 搁在枕边的布偶被他抓起来放在胸口, 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昏昏沉沉的, 他又开始做噩梦。
那时是景明元年, 七月流火,暑气犹存,蝉鸣声一天到晚叫个没完, 延福巷傍晚的时候,有些人家的孩子便会拿着个粘杆去抓知了, 舍得些的人家会将抓到的知了洗干净,用蛋液和面糊裹了,用油炸得金黄,为饭食加盘菜。
这样奢侈的行为不可能时常有, 于是哪家当日若是炸了知了,傍晚出来玩时吃了知了的孩子就会嘻嘻哈哈地向伙伴们炫耀,说油炸知了究竟有多好吃有多香。
他们不会说什么成语,用什么诗句来夸赞,只反复说那几个翻来覆去的词,但那笑声,比什么诗词歌赋都感染人。
那时鹤卿刚以状元的身份入了翰林,为从六品修撰,任职不过四月,每日散值后,回来的路上经常能闻到炸知了的油香。
他幼时曾吃过这盘菜,但那年亲人骤失在夏日后,他便厌起了蝉鸣。
他和阿玦一起住的小院里,很少听闻蝉声,或者说兆丰大大小小的街道里,延福巷最安静。
他起初以为是买的地方足够偏,所以少闻蝉语,但后来他才知,每日他上值之后,阿玦都会找延福巷里玩闹的孩子们,许些铜板糕饼,让他们将延福巷附近的蝉都捉了去。
蝉鸣是无法禁绝的,但这处总归会比他处安静太多,从他们搬到延福巷开始,年年如此。
阿玦的体贴总映在这些细微处,不曾叫他发觉,于是他每日便比前一日更期待散值归家。
他会在回家的路上在摊贩那里买些肉菜,在卖花的妇人那里买些应季的花朵,然后抱着花提着菜,慢悠悠地叩开门。
阿玦有时在,有时不在。
在时门很快就能打开,阿玦一身水墨色,弯腰从他手中取走花,花映着那清俊的眉目,人比花娇。
有时不在,他便自己取了钥匙开了门,换下官衣,在庖厨里烧火做菜,再去东厢房里叩一叩书架,温声问他是否要一起用些饭食。
阿玦是书中的精灵,并非时时有回应,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一个人慢悠悠地用完之后再收拾。
今日见不到,明日总归会见到。
东厢房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就如每天散值后日日升起的炊烟,人食五谷,一日三餐,平淡幸福。
但大多数时候都并非以上两种情况,因为阿玦随时会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间冒出来,比如他刚回家转身关上门,阿玦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拍他肩膀,比如他做饭的时候,菜板上的萝卜忽然变成了细丝,比如他在灯下挑灯夜读的,一阵风吹来熄了灯,只剩满室明亮月色......
月色下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阿玦会小声疑惑他怎么不害怕,不担心是否志怪传说中的恶鬼,要悄悄来害他。
那时他会反手抓住捣乱的书灵,阿玦的手总是冷的,像上好的玉,他迫切地想要这玉沾染人的体温。
“我分辨得出。”他说。
“太敏锐可没意思。”阿玦捏了发丝去拂他的脸,笑盈盈的,“你都不会被我吓到。”
阿玦大概永远不会吓到他,只有在他不出现的时候,他才会担忧———书中世界奥妙万千,百年不过沧海一瞬,凡人对于书灵,实在太过寻常。
他担心阿玦倦了他,厌了他,在某一日弃他而去,其余什么,他都不害怕。
那天的月色很美,月光很亮,他情不自禁想去揽阿玦的腰,结果阿玦怕痒,笑着躲开后飘在书架上,作势要开溜。
或许是月光放大了心中那一缕绮思,他第一次花言巧语地哄了阿玦下来,将他半揽在怀里为他挽发,阿玦嘟嘟囔囔抱怨着他这个爱给人梳头的小毛病,行动上却又顺着他。
木梳顺滑地从发顶梳到发尾,教他想起年幼时见到的那些新娘子出嫁,那时五全老人会给新娘梳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祝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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