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朝瑾
聂暗还没进凉亭,就看到糕饼的旁边背对背地坐着一对小泥偶,左边的小泥偶脖子上绕着一条浅绿色流苏,见他们俩过来了立刻蹦起来,跑到桌子边缘就要往下跳。
殷容的快走变成了小跑,在小泥偶从桌上蹦起来时稳稳将它接入手中,随后掌心托着它一转,小泥偶熟练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晃悠着两条圆圆的小短腿,自顾自乐起来。
那位并不是每次都在,他不在的时候,殷容身边就会多出一只圆头圆脑的小泥偶,要么盘腿坐在草丛里看殷容练剑,要么站在桌子上举着糕点蹦起来要投喂殷容,要么在殷容满头大汗的时候顶着毛巾爬到他的肩头给他擦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
聂暗第一次看见时觉得有趣,没忍住蹲下来戳了下它的脑门儿,小人偶懵懵懂懂地仰起头看他,明明脑袋只是个没有五官的圆球,但愣是能看出它溢出来的疑惑。
还没等他多戳两下,小人偶就被一只手拿走了,殷容紧张地将小泥偶抱在怀里,拿指腹去给它揉脑门,结果给小泥偶的脑门揉出了一团凹坑。
小泥偶伸出圆圆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感觉它身上的迷惑更重了。
于是那天的聂暗难得地欣赏到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殷容,看着他用茶水浇湿小泥偶的脑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它重新塑形,掌心搓得小泥偶的脑袋带着身体在空中旋转,才将按扁的脑门儿重新恢复成圆圆的光滑形状。
所以那日的和风之中,殷容板着一张脸,一招一式的跟练着剑法,湿淋淋、晕乎乎的小泥偶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摊着四肢,在春风里晒太阳。
......
脖子上绕着浅绿流苏的就是殷容惯常带的那只,所以————
“另一只是他给我的?”聂暗问。
殷容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肩膀上的小泥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疑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努力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贴贴。
聂暗是知道殷容有多宝贝这只小泥偶的,现在独一无二的东西其他人也有了,不高兴也正常。
他此时应该做的是断然拒绝,然后等那位下次来的时候用自己这几年养孩子的经验给他剖析这个小泥偶对殷容的重要,告诉那位不应该给他送个差不多的。
可聂暗犹豫了。
三年多的、断断续续的梦境,醒来后却总是空无一物,什么也留不住,时间越是久,他越是觉得这像一场臆想,他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
于是他朝桌上呆呆的小泥偶伸出了手,将它拢到掌心。
或许这只小泥偶是那位新制出来的,还没和人经历过磨合,反应有些慢吞吞的,像只小乌龟,一点都不灵活。
它坐在聂暗的掌心,先是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抬手踢踢腿,变得活泼起来了。
聂暗将它送到肩头坐好,被自己的小泥偶安抚了好一会儿的殷容才轻声开口:“.......说如果您有什么事不能来上课,或者想要和我确定授课时间,可以与它沟通。”
聂暗这几年又要养孩子又要教徒弟,还要管理回春谷,处理一些“订单”,忙得不可开交,两方的时间经常对不上,稍微有些耽误殷容的学武进度。
聂暗失笑。
难怪突然给他个同款小泥偶,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殷容。
殷容其实也明白,但明白归明白,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生动活泼的小泥偶坐在肩头,聂暗伸手摸了摸,力道没掌握好,小泥偶张牙舞爪地向后倒,晃了好几下才稳住,它愤愤地揪了一下聂暗的耳垂———没什么力道,软乎乎的,比起生气更像在撒娇。
怪有意思的。
......
那天的授课结束后,聂暗从床上睁开眼,感觉胸口有些重量,窗纸透过熹微的晨光,照亮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模糊的轮廓站起来,在他胸口蹦了蹦,像是在认真昭示自己的存在感,教聂暗想起了儿时那只总爱悄悄溜进来盘在他胸口睡觉的狸花,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喵喵喵,仿佛是聂暗误入了它的地盘。
聂暗伸手接住了它,三年多的梦境不是海市蜃楼,虚无之中,有了真实。
*
这场与仙人结缘的梦中授课一直持续了七年,最后一年,殷容已经达到了他自身天赋所能达到的极限。
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太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少年,聂暗本就生得高,殷容却比他还高一些。
这一年那位入梦的时间更少了,凉亭里只能看到两只小泥偶,在他们结束后哒哒哒地忙前忙后。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聂暗说,“在宫里若是有需要到你自己都搏命那一日,想必也穷途末路了。”
“我知道。”随着年龄渐长,殷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从脸上现出端倪,“这些年,多谢聂师父的教导。”
他们都隐隐有预感,这场仙人牵线、梦里结缘的七年授课,马上就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凉亭里的两只小泥偶见他们俩一直在草地上不过来,于是自己蹦下桌哒哒哒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两只都拽着各自主人的衣摆向上爬,灵活又熟练。
“您的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殷容在没转头的前提下熟练地捞了一把,将自己的小泥偶捞上肩头放好,极为认真地许下承诺,“若您日后有需要,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事。”
聂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长得气宇轩昂的临时徒弟,暖心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哪会有什么要求到殷容头上?殷容在宫中已经够如履薄冰了,他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
殷容是极重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聂暗虽然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但他并不想拂了殷容的好意:“好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殷容点点头,摸了摸正在揪他耳垂玩的小泥偶:“以它为凭。”
......
聂暗的预感果然没出错,从那次授课结束后,他和殷容只再见了一次,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杳无音讯,他尝试着用小泥偶沟通,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这一年,大殷各地忽然处处出事————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堪称千年难得一遇。
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各个城池都开始变得不太平,聂暗有些担忧远在帝都的殷容,但回春谷附近也因着流民增多变得不太安稳起来,他只能将大量人手和银钱撒下去,稳住鄞州与儋州交界附近几个县城的情况,勉强为殷容减轻一丝压力。
又过了半年,帝都传来一件几乎能惊掉人下巴的事———先帝竟然下诏书退位了,将皇位传给了还未及冠的太子。
自己扛不住压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上去遭受万民唾骂,简直荒唐!
天灾愈演愈烈,在殷容即将登基时,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龙再没翻过身———许多年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帝王有仙人相助的消息被再次翻出,从帝都传遍天下。
那位出手了。
聂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天灾缓解没多久,属于他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泥偶忽然就慢慢地不动了,它以往是很活泼的,可现在常常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弹。
某一日醒来后,那个喜欢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变成了普通的泥塑,再也不会抓着聂暗的飞刀神气洋洋地挥来挥去,不会站在他的头顶登高远眺,不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将信件帮他搬来搬去.......什么都不会有了。
聂暗连续给殷容去了几封信,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交代好他外出之后的安排后,聂暗带着小泥偶,一人一马去了帝都。
借由一些渠道,他见到了殷容。
聂暗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日的对话,只记得那是个堆满了书简却仍旧莫名空旷冷寂的大殿,殷容就坐在案桌后。
他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带着极为得体的笑容,像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标准的帝王模样。
“聂师父。”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从容的,“上神已经化归天地了。”
殷容的案桌上堆着高高的奏折,奏折上坐着一只小泥偶,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只是不会动弹。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喉咙,聂暗最后只能说出“节哀”。
“上神只是成为了天地间的山川草木。”殷容说,“他仍在这世间。”
春有落花逐流水,奈何万事转头空。
第60章
庆功宴结束后, 秦曜满身酒气,神思也有些飘飘然,他带着醉意出了宫门, 宫外很是热闹, 为了庆祝犬戎大败,天子下令三日不宵禁,街面上喧闹得像过年。
大殷的庆功宴向来对人拘束最少,不少同僚都喝得面红耳赤, 虽不至于到失仪那般夸张,却也个个醉眼朦胧。
秦曜入宫的时候是骑马来的,但庆功宴结束后却不让骑马走了,说是让秦曜府中派人来将马带走———天子登基后,马匹相关的律法又多了一条:
【饮酒之人不得骑马纵行于市。】
秦曜只得老实地被管家派来的马车接走,留下他的赛龙雀被牵着, 委委屈屈地跟在马车后。
无宵禁的兆丰夜晚有别于雁鸣关的死寂, 各个个摊子架起来, 在火把与油灯的光亮里, 沸出腾腾热气与吆喝。
秦曜支开马车的车窗, 醉眼去看这升平的人世间,不知不觉便露出一个笑来。
“小将军觉得兆丰怎么样?”隔着马车的车帘,周管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是不是和雁鸣关大不相同?”
“兆丰很好。”秦曜支着脑袋眯着眼,懒懒散散, 仿佛骨头都融化在这些烟火气中,“雁鸣关常年都是风沙,土地又贫弱,蔬菜价比肉贵, 天一黑街上便没什么人了。”
“那军营里的饭菜应该很不好吧?”周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周管家是将军府的老人了,早年丧妻,就剩一个独生的儿子,如今也在悬霜军中,只是在对犬戎的那场战争中落下了伤残,缺了一条腿和一只手。
“还成。”灯光透过车窗,将斑驳的光影落在秦曜脸上,他慢慢回想起记忆里的旧事,“不会让大家吃不饱饭。”
若是这段时间军营里饭菜太差,没有油水,秦曜便会从日常训练的队伍中抽调一队最优秀的随他一起去山里打些猎物,放到营中与大家一起加餐,其实落到每人碗里也就指头大一片肉,但有了油水的粥和饼子,吃起来终归要香些。
“犬戎大败了,日后便不用怎么打仗了。”秦曜说,“周胜很快就能陪来回您了。”
“胜儿说他不想回来.......”周管家的声音更模糊了,“他给我来信说他就留在雁鸣关,不回来了。”
这是人家的家事,秦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周胜退役前已经成了百夫长,雁鸣关是苦了点儿,但没兆丰的束缚这么多,也活的自在。”
“兆丰确实规矩多,楼上扔个杯子怕都能砸到三个贵人的家仆。”周管家似乎也被这话逗乐了,声音里没那么沉重了,“小将军刚回来就去了禅心寺,明儿个不用再去了吧?”
“禅心寺啊......”秦曜念叨着这个词,明明才和小宴分别了一天一夜,他怎么又开始想念了呢?
马车缓缓地穿过过热闹的街道,在即将拐弯回秦府时,秦曜忽然出声:“去北城门。”
“小将军确定去北城门?”周管家赶着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咱们不回府?”
“去北城门。”秦曜声音里带着笑,重复了一遍,“带着赛龙雀,去北城门。”
周管家没再说话,只扬了扬鞭子,拉车的马调转了方向,避开回秦府的路,直奔北城门。
这三日虽说不宵禁,但夜间进出城门仍需登记,秦曜做完登记后出了城,没走多远便叫停了马车,秦曜一掀车帘便从马车里窜出来,那动作敏捷到不像喝了酒。
“我要去禅心寺!”秦曜泛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周叔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有点耍酒疯的小将军翻身上了马,白马在夜色中如闪电,顷刻间就消失在眼前,那周管家没赶着马车向前追,也没立刻掉头返回,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门口,手隔着衣服在胸口摸了摸,拿出一个圆筒状的引信来,他拿着引信看了很久,手在捻线那里搓了又搓,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他翻身走下马车,官道不远处有个水潭,他站在潭边又驻足了许久,最后露出个苦笑。
“怪小将军做什么呢.......”他喃喃自语,像在努力说服自己心中仍残留的那些不甘,“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老糊涂了.......”
“咚———”
牛皮纸包裹成圆筒的引信被丢进水里,流水卷上来,慢慢浸湿了它。
他回到原地架了马车返回城门,之前给秦曜牵赛龙雀的小厮正在城门口等他,见他独自驾着马车回来了,身后的赛龙雀不见踪影,不由挤眉弄眼:
“小将军肯定是去禅心寺了,昨天傍晚我去叫他回来参加今儿的庆功宴,他还恋恋不舍呢!”
“是么......”周管家勉强露出一个笑,“我倒是没发现,走,咱们回去吧。”
.......
赛龙雀自从跟着秦曜回了兆丰,就成日被拘在府里,纵然府中也有块能活动的地,但终究比不得广阔的雁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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