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他从茶汤的波动里看见眼尾皱纹与星白鬓角,心想还真是老了。
但卫惊风呢?
卫惊风是不会老的。
永远是少年,永远热血沸腾,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性情,举世无双的剑道,眼中总有不平事。天下间再找不出第二个。
可见老去这种事情,与面容年龄统统无关。
老了就会怀念过去,这样说起来,还真有些想念卫惊风。
那时他们都还算年轻,学府还没有藏书楼,只是个不大的私塾强行染指。剑圣没有飞檐可踩,只好立在院墙的灰瓦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李土根,有一伙人要杀我。”
他风尘仆仆,发髻零散,袖口沾着凝固的黑色血污。形容狼狈,眉眼间却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
有性命之危不去师门求救,反而改道中陆,来了澜渊私塾,也是怪事。
李土根就立在窗前写字,闻言蹙了蹙眉,“没有你这样的。三年不见,一见面就约我去杀人?”虽是这么说,手上却没停,收书归架,倒水洗笔,拿着阵盘就往门外走。
卫惊风挑眉,“那我应该挑个良辰递拜帖,坐下喝杯茶,然后再约你去杀人?”
两人说着已出了院子。
“那些人在哪儿?”
“今夜到云阳城郊百里外。”
“你来的迟了,若是赶在昨日,我能在云岭中布阵。”
“……”
这世上有很多种朋友,有一种平日里与你如胶似漆,危难时将你弃之不顾。
也有一种没事就不会联系,等你摊上大事了去找他,无论他在章台折柳,还是挑灯夜读,都抛下酒杯、撇开书册,刀山火海也跟你闯。
渡尽劫波故友在,陌路按剑共恩仇。
可惜剑圣与掌院先生没这么豪情侠义。他们年轻时一起对敌一起进退,不过是出于习惯,从童年就形成的习惯。两人都认为这只是少时不够强大的缘故。
在天下间还没有剑圣,云阳城也没有一位先生时,东陆最东边的地方,有个村子叫西河村。因为村子西边有条河。
妇女在上游汲水,泼猴似的孩子们在下游打水仗。全村没有什么教育观,孩子和家禽一样全靠放养。
只有两个孩子不去打水仗,也从不跟其他人玩。年龄大些的那个叫李土根,天天呆在屋里看书,他娘嫌他费灯油,赶他出屋去,他就跑到隔壁卫家看书。
小些那个叫卫惊风,生在全村唯一识字的人家,有了个文雅的好名字。
笔落惊风雨的‘惊风’,读来全是书卷文墨气。可惜他从不读书,六岁那年路过铁匠铺,就立志要去做学徒。
这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其他孩子嫌弃他们,家中亲人也懒得搭理,按道理两人该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却一直话不投机。
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李土根常去卫家借书。
卫惊风就坐在院里削木剑,斜眼看他,“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土根心想,“君子不与吠犬争辩……但还是好想打他啊怎么办!”
唯一的共同点是对外界的好奇心。
村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多奇珍亦多猛兽,平日里没人敢上去。卫惊风悄悄摸上去过,遇见了看花看草对着图谱发愣的李土根。
心想花草有什么看的,这人大概有病。
最初相看两厌,后来有次又在山里碰见,一起被野猪追着逃命,才有了一点浅薄交情我的尤物老婆。
浅薄到逃命时拉对方一把,拉不起来转身就跑。
满村的槐树比村子更年长,夏天遮天蔽日,秋来落叶纷飞。
日子过得不知年岁,五年与十年毫无区别。
等他们长到十六岁,除了下地帮活,李土根的人生理想是当个私塾先生,而卫惊风已经整日呆在铁匠铺里。
都以为未来就是田地间的汗水,夜里添上的灯油,打铁炉边的热浪。
改变人生的大事发生时,没人知道这一天与以往千万个寻常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李土根很后悔今天上山,按照昨夜的星月,现在不该下暴雨的。外面地动山摇,像是下一刻这山洞就该塌了。
然后有黑影从洞口跑来,电光闪过,照亮那人的脸,是卫惊风。
卫惊风也看见了他。电闪雷鸣,两个人都没说话。
大地剧烈的震颤,山洞中石屑簌簌,一声巨响之后,光线骤暗。卫惊风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上。
李土根看了一眼,原来是落石堵塞了洞口。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心想这小子现在能这么老实的坐着,多半是身上有伤。或因碎石杂枝,或因飞禽走兽。
雷鸣声,暴雨声透过巨石隐隐传来。最清晰的还是两人的呼吸声。
这种时刻,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地动渐渐平息。李土根头脑昏沉,已无法坚持默数计时,卫惊风撑着石壁站了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去推巨石,无奈洞口被得卡死死的,两人的力量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树。
直到精疲力竭,饥寒交迫。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你再折腾,死的更快。”
卫惊风突然问道,“我要是先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打娘胎里认识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对话。
李土根翻了个白眼,“把你埋了。”
卫惊风想了想,“你还是吃了我吧,别浪费了。”
李土根怔了一下,“有道理,如果我先死,你也吃了我。多活几天,说不定能等来你爹娘带人救命。”
不知是年岁尚小不知事,还是生来就异于常人,他们有着难以理解的生死观。
说完这些,再没有更多话可讲了。
直到地震暴雨过去的第三日,一缕晨光从洞口缝隙透射进来,情况一点转机也没有。
李土根猜测村里可能出了事。他们虽不讨人喜欢,总不至于没人来寻。
第四日时,连洞里花草都吃光了。水是不缺,只是饿的头晕眼花。
到了第六日,李土根从石壁上摸到最后一颗草,碧中带紫,下身根须长的惊人。他拿来与卫惊风分。
“为什么叶子留给我?”
“根一般没毒
重生之锦绣前程。”
卫惊风怒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吃肉?”
李土根用‘你傻啊’的表情看他,“你要是被毒死了,肉也是有毒的。”
然后他们就牛嚼牡丹一般分吃了‘碧流光’。
真的是‘碧流光’。
没有无数修行者想象中惊天动地,葳蕤生光的模样。它就安静生长在一个普通山洞里,即使内蕴星河宇宙的能量,外表也没有一丝灵气流泻出来。
刚才入腹,李土根就感到一阵寒流涌上,从口腹遍及四肢,剧痛直欲将他炸开。
余光看见卫惊风亦是疼的眦目欲裂,却连喊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他绝望想道,“失策了,原来叶子和根都有毒。”
很多年后李土根阅遍典籍,庆幸他是与人分着吃了。
不然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的经脉,会因强行灌入百万年积攒的灵气精华而爆裂。
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明所以,漫长的剧痛结束后,事情就变得简单无比。卫惊风身上的伤愈合如初,单手推开了巨石,走了出去。
久违的日光落了他满身。山野间一片狼藉,树木摧折,乱石堵塞。
暴雨打坏了大半的槐树,村子里的房舍田地没有大碍,鸡鸣犬吠依然如故。
却没有一个人。
忽而卫惊风抬起头,喝问道,“你是谁?”
树上站在一位深青色道袍的老者,目光如炬打量着他们,看得人极不舒服。
“有一队魔修来此地寻异宝,贫道闻讯赶来提前告知,如今魔修无功而返,怕是日后还会再来。”
李土根问道,“所以大家都走了?”
老道人没有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卫惊风问道,“敢问他们找什么东西?”
“碧流光,俗名‘成仙草’。琼宫里有人精于卜算,算到就在此地。”
老道微蹙眉,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
两人听完,有些怔愣,却没有什么误食异宝的狂喜,被亲友抛弃的悲痛。
这让那位云游的散修高看他们一眼,想不到山野村夫也有此等心性,便动了些心思,“你二人已服食仙草,从此入了修行界,无依无靠的恐怕活不长,可愿拜我为师?”
换了旁人,一连串惊天的变故砸下来,第一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痕迹,怕是要欣喜若狂了。
但卫惊风说,“不愿意。”
然后李土根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我亦不愿。”
幸好这位道人修的是自然道法,寿元将尽诸事看淡。只想为转世修些福报,此时也不强求,说了句‘也罢,各有缘法’留了两本书便挥袖而去。
一本《剑诀初探》,一本《卦爻》。都是最基础的修行入门书。就这样拿到了两人手里。
李土根见人消失后,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拜师?”
他觉得卫惊风这种喜欢舞枪弄剑的莽夫,应该是欣然接受的林夏的重生日子。
“你又为什么?”
李土根道,“事出蹊跷突然,我信不过旁人,恐有诈。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