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来时轰轰烈烈,走时安安静静。
唐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是非也不会说什么。
两个人站在那一片浩瀚的东海前面的时候,心底都平静极了。
从岸上到小自在天的距离太远,没到大乘期也不会那大挪移之术,不能横空直接飞渡东海。
是非只是折了一只芦苇,施展那一苇渡江之术,唐时很无耻地凑上去站在了他身后,“顺风船啊顺风船……”
苇船而已,这一苇之舟相比起普通的船都要小,唐时就挨着是非站,因为速度不慢,那微微咸潮的海风将是非的僧袍吹了起来,唐时伸手抓住了,看到那袖袍上又干干净净的。
而在半个月之后,这一身月白色的僧袍,便换成了雪白的。
唐时闻见这袖袍之上千佛香的味道,浅浅淡淡,可是已经渗入了这衣服里,甚至进入是非的身体之中。常年燃香礼佛,自然要沾染这样的气息。
原本平静的心,在闻见这样令人静心的味道之后,本该更静,可唐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有那种轻微心悸的感觉。
他的无情道已经到了第三层,即将突破第四层,兴许便是这个原因吧。
第三层,至情入眼而波澜不惊。
第四层,心无情而看万物无情天地无情。
后面还有两层,唐时看过之后觉得这无情道最终要达成的境界很类似于道家的“太上忘情”之境,不过现在没修炼到那一步,也就无从得知。
第三层,至情入眼,波澜不惊。即便是外人对他有再浓烈的感情,到他心底,知道了,也只是波澜不惊。
唐时现在就在这样的状态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又要突破了。
在突破了出窍期之后,精神力的等级似乎也是完全高了一等。
元婴可出窍,在关键的时候便多了保命的本事,不过元婴特别脆弱便是了。虽则在与人战斗的过程之中元婴出窍之后乃是无可奈何之举,并且非常脆弱,不过聊胜于无。
尹吹雪,便是没有到出窍期的……
唐时想起来,忽地没忍住,叹了口气,他站在是非的背后,站得有些累了,便直接背靠着是非,打了个呵欠,看着背后飞快缩小的灵枢大陆的岸边,还有周围的小岛,逐渐地那视野便开始空阔辽远起来。
唐时靠着他,是非却一点也没动,稳稳地站在那里,唐时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乱动导致自己掉下去,甚至根本没别的顾虑,瞌睡上来,站着便倚着是非睡了一会儿。
是非感觉到他靠着他,只轻微地一摇头,觉得这人实在是没有高等级修士的正经模样。
不过回头想想,唐时正经的时候的确不多,仿佛若是过于正经了便不是他本人一样。
唐时很少做梦,这一觉更是睡得格外安稳,不过醒过来之后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清醒了一下,回头看到是非依旧是他睡过去之前那模样。不知为何,忽地那样一弯唇,唐时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脑袋歪过去,想要看看前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远远地,天隼浮岛的影子已经开始清晰,小自在天那边的群岛像是一块块影子,覆盖在大海上,不是很高,甚至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被淹没,可它们就在哪里。
“潮起潮落,改变似乎都很细微。”
因为距离比较近,所以唐时的声音直接在是非的耳边响起了。
是非早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只是依旧不动如山。
他随着唐时手指指的方向,看向了前面的小自在天周围的岛屿,却道:“兴许古早的时候,那是另一片大陆。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唐时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微一侧过眼便能瞧见是非的侧脸,耳垂,脖颈,略微突出的喉结,掌下的身体即便是隔着他僧袍,也传递着热量,温和如初,似乎不曾有过任何的改变。
他收敛了自己过于放肆的目光,也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来,站直了,揉揉太阳穴,便道:“大多数的人,可活不到那么久……你说殷姜如何了?”
很想直接告诉他,殷姜早已经魂飞魄散——可是非说不出口,于是他只道:“不知。”
当初枯叶禅师也去了罪渊,可最终的结果,没有人比小自在天这边的人更清楚了。没出三天,那代表着他生机的佛珠,便已经碎裂在了香案之前。殷姜修为不如当初的枯叶禅师,早在她消失的娜一颗,悲剧便已经注定。
是非原本也应该为此感到悲戚的,可兴许是见过的惨烈场景太多了,见到殷姜之事,除了心头感伤几分,竟然也没什么更多的感觉了。
不知。
唐时也不知。
风平浪静之中,两个人已经很快抵达了小自在天的外层岛屿。
小自在天那三重天,从外面看去还有隐约着的金边,像是天空之中漂浮着的云影一样。这世间,怕是还无人能想到,三重天早已经空了一般。
若是小自在天只有一个空壳……
是非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他的归来,显然已经被一些僧人预知,远远地便从上面下来几道流光,一下到了主岛之上那禅门寺前的台阶旁边。
唐时与是非,弃船登岸,缩地成寸之术一施展开,是非与唐时便已经站在了那禅门寺前面了。
功德路一如既往地铺展在那里,经历过风霜雨雪,严寒酷暑,也一如既往地让唐时想起当初二三重天之间的九罪阶。
列在前面的僧人有许多,整个禅门寺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的异样,即便是已经有高僧圆寂,也依旧寻常模样。
他们只是表情肃穆了一些,似乎已经对小自在天隐约着的危局有所预料。
是非,是他们熟悉的是非,只要他回来,似乎一切便能够安稳下来。
所有人伤痛都藏到眼底,平和极了。
是非站在这功德路下头,抬首而望,一级一级的台阶,乃是当初的僧人初到小自在天的时候一级一级地铺上去的。那个人兴许不是什么大能修士,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也许是年轻的僧人,也许是老迈的主持,将这高山铺成坦途,让来往礼佛之人得以行此方便之途……
功德功德,什么又叫做功德呢?
杀千万人不一定损功德,可铺成这台阶,却一定算是功德的。
是非觉得它是功德,便是功德。
双手合十,却掩不住那轻微的颤抖。
低眉敛目,将满眼的繁华藏尽,只余下肃穆而寂灭的幽深。
是非宣了一句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这道上列着的许许多多僧人,也垂目稽首,同样宣一声佛号。
不需要什么欢迎的言辞,不仅不是时间场合不对,更是因为——
是非归来,似乎他从未离开。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唐时却站着不动,他看着是非一步步踏上去的背影,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那月白色的僧袍,一丝不苟近乎严苛。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在天海山的台阶上,台阶,台阶……
唐时心里念叨了一阵,心里沉沉地,透不过气。
他无法迈开脚步,只能站在下面看他。
这一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唐时也没数清过,这下面有多少级的台阶,只在看到是非踏入禅门寺那山门的时候,响了一声钟。
他的身影开始变小,变远,走到天王殿前时候,钟声再起……
唐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去处了,周围的林木太高,陡然便给了唐时一种身在深山古刹之中的感觉。
那钟声,带着悠远的韵致,涤荡开去,像是瓢泼的雨,将那缭绕在小自在天三重天上的云雾都冲刷走了,干干净净。
唐时站在下面,只将眼睛闭上,便能体味到那古朴钟声所带来的激荡了。
然而在心旌动摇之后,竟然只余下莽莽荒荒的沧桑。
——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是非已经消失不见,第一重天的金光忽然大盛,紧接着是第二重天,最后到了第三重天。
于是这一刻,三声长钟鸣响,便飘荡在这海上,甚至掀起了波涛滚滚。
唐时耳边既是涛声,又是钟声,声音嘈杂,可心里宁静。
僧人们口中念诵着让唐时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经文,细听了一下,却是最简单的六字大明咒,回头来只变成最熟悉的佛号。
他瞧见一名僧人从山上下来,小步迅速地来到他面前,只对着唐时打了个稽首:“唐施主,这边请。”
小自在天之前的钟声,乃是丧钟,如今是非回来,兴许是继承枯心禅师的衣钵。
这一路响起来的钟声,唐时还是知道的。
他说不出心底的感觉,像是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跟着那穿蓝灰色僧袍的僧人,一步步从这功德路上走过,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不问是非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只是跟着去。
住的,竟然还是他当初化名来小自在天被揭穿之后住的僧房,庭院前头古松参天。
那苍老粗糙的树皮,依旧当年模样。
只是这个时候,没有雨,也不是雨后,大树的树皮干燥,抬眼一望,更没有当初坐在树上的殷姜。
三株木心笔出现在他掌中,原来早已经物是人非。
唐时又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他笑了笑,抚了一下那树干,便跟着那僧人进了这屋子。
临窗能瞧见不少的景致,不过这时节没应景的花,只有一片苍绿颜色。
那僧人为他端了一壶茶来,低声交代了两句便离开了。
此时的小自在天,应该是很忙碌的。
是非应该也很忙,他要处理很多的事情。
唐时只端了那壶茶,为自己倒了一杯。不是什么名茶,不过是些粗茶的茶叶,可在这古刹之中,才能喝出些氤氲的味道来。
忽然便忘却了自己来的初衷,心无杂念,听着钟声起鼓声落,一坐便是一整天。
偶尔出僧房门,看到几位扫地僧,挑水僧,他会觉得有趣。
下面禅院之中,也有武僧在练拳练棍或者练剑,伏虎拳,伏魔棍,达摩剑……
这些都是经卷之上有的武功,唐时记得很清楚。
他早已经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即便不是佛修也能举一反三,用道修的目光来看待佛修,别有一番新奇的意趣。
一开始只是看,不过久了也会有人对唐时好奇。
在小自在天这风雨飘摇的时刻,跟着三重天首席大弟子是非回来的一个道修,修为也不低,大多数的时间只是坐在禅房里,或者看着他们练拳练剑,而后跟着比划两下。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不多,他似乎很少笑,不过又像是时时刻刻都笑着。
忽然之间,唐时便成为了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
有小沙弥会凑到唐时的身边来跟他说话,唐时也就随口跟他们说着。
这样看似无聊又宁静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月,是非一直没消息,唐时也一直不问消息。
小自在天对是非的意义,便是洗墨阁对唐时的意义,甚至更重。
闲散时光里,一边修炼,一边也会点拨一下修炼的武僧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