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唐时开始走动,从圆柱边绕了回来,脚步声很轻,到是非的身后去,一步一步走动着。
“在四方台会之时,我曾有过一次重伤,你提到了一句执棋人。跟我说过那石壁之上的内容,可是我细细想来,却句句都是虚言,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前一阵,我带人杀入天魔天角,在石宫后山腹之中,发现了一面与青鸟仙宫殿门处悬镜相同的圆镜。”
“当时那圆镜说‘算来算去,赢得还是吾。这一局……’,想必这便是你说的‘局’,镜中之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星主,便是执棋人。可在我看到的圆镜之中,有一声音,为女。”
之前那声音是男,后面是女,却有一样的圆镜。
唐时继续道:“不管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只说镜中人,她言:‘汝当困亡于己’,我说……”
声音忽然顿住,一直垂着眼的是非,也忽然之间抬了眼。
只是唐时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顿住脚步,停了一下,才道:“杜霜天便是靠着这一面镜子,才能躲避天劫,甚至修炼无情魔道。他伪装成普通人,潜入了洗墨阁,后来更灭我师门,火焚招摇山。要紧的一点是,他毁了祠堂,也毁去祠堂之中所有的名牌。”
到此为止,唐时一直在叙述自己遇到的事情,把之前的蛛丝马迹一一的摆出来。
可是是非听着,那种手指指尖都跟着发冷的感觉就出来了。
是非甚至能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想象到唐时的表情,眼中一片平静和睿智,又有精光掠过,满含着推衍,仿佛胸有成竹,又运筹帷幄,把天下大事尽皆装入胸中,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将这一个局,逐渐地抽丝剥茧,得出他想要的得到。
正如那石壁上刻着的话,布了一个局,再破掉,于是万千烦恼迎刃而解。
所有的线索,都像是圆珠一样,串联了起来。
唐时的声音,像是水里浮动着的暗光,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恍惚感。
“六十甲子之前,枯叶禅师将殷姜封印于折难盒,在此之前,九尾天狐蓝姬与殷姜决裂,殷姜为情所困,枯叶为情所扰。折难盒折难,所以封印殷姜,但是殷姜即便是脱出折难盒,按照之前蓝姬所言,也应该有一丝神魂留存在盒中,不会神魂俱灭。可是我们看到的,是殷姜完全消失。”
“所以,最大的问题,便在这里。”
“枯叶禅师早先是封印映月井之人,后来才交由道魔两修封印,然而他因情入魔,曾在苍山后山发现那些被人镌刻上去的字迹。于是改变原来的某一种念头,虽已经殒身,可却凭借神魂之念,。回到小自在天,再镇东海罪渊。”
到此为止,其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偏差。
只是因为唐时接触的一些东西,毕竟不如是非多,不能完全推出结果来。
所以是非终于道:“枯叶禅师封印映月井,不错;因情入魔,不错;殒身后再填罪渊,不错。”
只是枯叶禅师并非只去了苍山后山一次。
他早年与殷姜有旧情,封印了映月井之后曾去过一次,看见了壁上所刻之言,于是骇然,同时入魔。因为这一块石板上的言语,他知道了这天地之大局,那时他只为这一局所骇,心中生出许多同杜霜天一样的不甘来。
入魔更深,不过转瞬弹指。
他封殷姜于折难盒之后,却无意之间再次来到苍山,这个时候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也是这一件事,令枯叶禅师,改了主意。”
是非手指缓缓拨动着那一串手珠,一颗,一颗,声音细碎,在他停下叙述之后,便格外响亮起来。
唐时想象着当年的场景,听他停住不说,便问道:“是何事?”
“那石壁之上的字迹,并不完整,在枯叶禅师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便被人抹去过最后几句。”
是非这么一说,唐时一下想起来,这种把戏,他很熟悉——当初在小荒十八境之会的时候,唐时曾跟尹吹雪斗法,尤其是过剑冢那一节。
石碑之上原本有几句完整的话,第一个进去的尹吹雪抹去了一句,第二个进去的自己的也抹去了一句。石碑能刻字的地方也就那么一点,所以石壁上也是能够瞧出端倪的。
这个时候,唐时便想起来,很熟悉这样伎俩的自己,在看到那石壁之上刻字的第一眼,没有看出任何异样来——也就是说……
“所以第二次,枯叶禅师到的时候,便已经恢复了那石壁之上的字迹,看了个清清楚楚,于是又改了主意吗?”
话音刚落,他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之前蓝姬说话时候的表情!
殷姜——改主意,是针对殷姜!
之前枯叶禅师已经封印了殷姜,折难盒乃是为殷姜折难,可在折难盒之后,里面空无一物,不是殷姜已经消失,便是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脱出折难盒。
这两个,哪一个都不是好的猜测。
枯叶禅师的折难盒,有问题。
他第二次,没有为殷姜折难,而是真正地封印了殷姜!
他这想法,来得太过离奇,甚至没有任何的根据和来由,只是这样一想。
可是是非手指却是一顿,道:“枯叶禅师坐化于石壁之前,燃神魂之力归于小自在天,改封印,杀殷姜,投折难盒于苦海无边境,意欲使之远离枢隐,终究阴差阳错,又回了这天地大局。”
折难盒经由唐时,重新回到枢隐星的。
现在想来,唐时竟然觉得背后发凉。
借折难盒杀殷姜的枯叶禅师,最终却没能杀人。
初次见到殷姜的时候,她还念着旧情,是完全不知道吗?
——不,更可能的是,自我催眠。
唐时嘴唇抿紧,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些事情。
他道:“这样说来,果真是她了。我当初到洗墨阁时,便带着折难盒,那个时候杜霜天应当……不……”
之前的推测错了,杜霜天是从别处得知的天地大局之事,也就是苍山秘洞;可他遇到殷姜,应该是在洗墨阁遇到唐时的时候,对于杜霜天来说,他真正参与到这个局中,便是那个时候的事情。
修为恰好下跌,又忽然之间窜上来,时间是大体吻合的。
所以殷姜,便是唐时猜测之中的镜中人。
一切,就这样静悄悄地,浮出了水面。
唐时的推衍,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可是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是非那里。
“苍山秘洞之中,到底写了什么?”
口气淡淡,唐时表情也淡淡,已经站在了是非的正后方。
那门缝之中,透出来一点残月疏影,只是与殿中二人,全然无关。
是非摇摇头,不说。
他说唐时迟早会知道,自然迟早会知道。
说出来,现在的唐时也是不会信的。
只是那石壁之上的话,与此刻发生的一切,已经在一一印证。
这样的是非,显然将唐时激怒。
他眼中含着冷意,便走到了是非身后,俯身弯腰,靠近他:“既然一切已经揭晓得差不多了,何不开诚布公地,说个完全呢?”
气息喷吐,只在是非的颈后,他瞧见他脖子上的挂珠,伸手握住了一颗,弯唇笑了。
这笑,不过是一个表情,而不是心情。
是非似乎在静心,只闭上眼,不去理会自己背后忽然起来的纷扰,道:“小自在天近日不留客,唐施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咔”地一声响,唐时差点捏碎了手指握着的那一只挂珠,两枚佛珠碰击在一起的声音,有一种格外的清晰感,在这样安静的殿内,却显得惊心动魄。
是非只觉得自己耳垂边湿润的一片,他手指紧握,想要开口,又听见唐时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你是想让我自重吗?”
是非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这里是小自在天,大殿,诸天神佛之前,又怎可轻侮?
“佛堂之中——”
“你既心中燃灯,又何在乎这满堂菩提佛祖?对我动心,还要礼佛……我便是让他们看着,人有七情六欲,你是非亦不能免俗!”
小自在天,三重天,正殿佛堂。
盘坐在蒲团之上的是非,已经绕到他身前的唐时,凌乱的青袍与僧衣……
唐时挤到他身前去,一手按住他拨动佛珠的手指,同时封缄他无声念诵经文的嘴唇,背对着宝相庄严的佛,行的却是这世间最风月之事。
舌头一勾,便舔他嘴唇,睁着眼,瞧得见是非眼底一片深暗的光。
“你当着不告诉我?”
是非闭眼,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唐时按住他手腕的手指,用力很深,指甲都掐进血肉之中。
手掌绕到是非后颈,又缓缓滑下去,勾魂一样,他正待要动作,却看到是非缓缓闭眼,而他所有的动作也止住了。
修长温润手掌,轻轻搁在他脖子上,意味却已经很明了了。
“我佛慈悲,你去吧。”
哈……
唐时手收回来,也慢慢起身,因着方才争执,手腕上还抢了是非手珠来挂。
他当真是要气疯了。
本想劝他莫去那东海罪渊,可想想又觉得无法阻止,索性只问旧事,没料到还是这臭脾气。
他一手按着是非的肩,却忽然张口咬了他脖颈左侧,狠厉至极,见血。
按着他肩膀的手掐紧,唐时唇边却冷冷浮出一个笑来,抬头凑在他耳边吐出清晰而恶毒的几个字:“你怎不去死?”
他豁然直起身,便拂袖而去,方拉开殿门,在那一刹那的寂静之中,只听见一个字。
——“好。”
唐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当真是一颗心在胸膛里都炸开了。手腕上缠着的佛珠被他握紧在手心,却在他回身这一刻,狠狠地摔在是非身前不远处的香案上,只砸得香炉灯盏通通倒下,一片狼藉,落了满地佛珠。
“那你便去!”
他抛下这一句话,下了九罪阶,便已经闪身去远。
等候在二重天上的印空等人,只见到在熹微晨光之中,一道青影飞掠而出,转瞬已经不见。
天亮了。
唐时也走不动了。
他站在灵枢大陆的东岸,有渔船出海,在近海游弋。
往前面走三步,东海的日出,已经将他脚下的路铺满明光。
不想回头,却控制不住地回头,像是他已经料到那一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会是什么。
一道白影托起天隼浮岛,移于北;再起小自在天,转于南。
于是唐时入目所见,没有了绝岛孤山,只海天一片茫茫,那浮在海面上的白影,只纵身一跃,投于东海罪渊,金光灿烂耀目,似要与这初升之日争辉,然而转瞬便归于平静。
天隼浮岛上无数妖修,与小自在天上过无数佛修,也不知是从何处感来的悲怆,已湿了眼眶。
西海蓬莱,北藏与蓝姬,同时一声叹息。
唐时走不动了,也差点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