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唐时此刻,便是这一团光,霎时扑向九回,竟然已经将九回笼罩在这样的七彩驳杂光芒之中——
眼前一暗,九回便已经身处于一个迷幻的世界之中。
唐时的心,前所未有地冰冷。
此刻他不是人,而是道——人之道。
自打是非为他重新凝聚身体,以诗碑制作肉身,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感觉到了,他本身是不需要肉身的……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
七彩光华从九回身上分出一半来,竟然回到东十一天星域之中,变成唐时半身,此刻他脸上苍白,抬手一甩,虫二宝鉴被他扔出,右手风月神笔凌空一划,整本宝鉴转瞬之间碎裂成无数的纸片,翻飞在唐时的身边!
千页书纸,被星域之中的华光卷着,围绕在唐时的身周。
他提笔一点,便见一页纸飞出,瞬间拉长,如同一张长长的卷轴,朝着静止不动的九回包裹而去。
虫二宝鉴上的文字,在接近九回的时候便自动飞出,一个字一个字地,没入九回眉心。
每进去一个字,九回脸上的墨气便加重一分,连绵不绝的纸页,连绵不绝的墨气,转瞬已经浓重如墨水。
北十一天星域尽头,那北伽罗星主虚影,忽然之间变得暗淡起来,墨气阴云一般笼罩那星主虚影。
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
等到第九百九十九字没入九回眉心之时,唐时似乎终于扛不住这术法的巨大消耗,整个身形轰然崩碎,流云一样被风吹散,再次变成之前那些颜色驳杂的光。
这是他初生时候的模样,一团代表着人性的光。
有颜色漂亮的,也有难看的,有纯粹的,也有混杂的,颜色交错之间,意味着一种复杂的人性。
“我乃天道,不为世情所困,无情无性,对你之局,无动于衷。”
九回那覆盖满墨气的脸上,忽然之间露一分笑容来,转瞬似乎就明媚了起来。
然而回以他的不过是唐时一声冷笑:“天道地道若真无情,我何必毁天灭地?尔等若真以十法界之中的规则状态存在,缘何会化作这三十三天星域之主,与我抗衡?欲念无限,连天地都不能免俗。汝天道,化为人身,便是有了人之念,若无人欲,何必化为人身,何必与我相斗?”
十法界,乃是三十三天传说之中属于星主的世界。
然而那不过是传说,真正的十法界,只是规则的世界。
世间万物运转,依赖于规则,而规则本身只是冰冷,规则不该有情,以一种似有似无的虚无状态而存在于十法界之中——
然而天地不该生七情六欲,因为七情六欲乃是天地之间“人”存在的根本,七情六欲虽然也是法则,可七情六欲本身便是极情之法则,遂有种种情绪,于是化而为东诗,开出东十一天星域,与天地鼎立。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天在上,地在下,人立于天地之间,乃万物之主,星域之灵。所以我东诗,虽后生于天地,却可虽时间法则之流逝,而后来居上,凌驾于天地!所以我东诗——先杀西王母,再灭北伽罗!”
狂妄的话语,转瞬便已经从他口中出来。
此刻九回眼前所见,尽皆是诗中之景。
无数人的情绪化作无数的诗句,无数的场景,企图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之中入侵到九回神识之中。
那冗长的画卷,像是匹练一样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星域之中于是出现一幅奇景。
在灿烂星汉之中,巨幅画卷,或是浓墨山水,或是工笔花鸟,或是写意草木……都如龙卷一样盘旋而去,包裹九回。
这一战,乃是星主之战!
九回闻得唐时此言,却是缓缓睁开自己紧闭的双眼,那眼中已经被墨气侵蚀,可她面庞却一阵扭曲,只道:“胡言乱语!”
人后生于天地,自然该永远屈居于天地之下,妄图反抗者,都将被以逆天的名义处决!
星域之中忽然掀起一阵巨浪般的白光,以九回为中心,层层地开拓出去,一层接着一层,层层递开,尖锐又浩瀚,吹卷起来的狂风撕裂唐时之前祭出的画卷,粉碎飘洒,如在这浩瀚星域之中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九回修长的手指瞬时并拢,只朝着自己眉心一抠,再往外一抽,一串一串的墨字竟然被她从眉心之中抽离而出,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
唐时方才逼入她眉心之中的九百九十九字,竟然被她拉成一串长条锁链,转眼飘飞在虚空之中。
伴随着这墨字抽离的,还有附着在九回身上的浓重墨气。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唐时,抽来的墨字和墨气,被她轻轻地揉作一团,纤细白皙的手指,便执起这一团挟裹着墨字不停旋转的黑气,用力而缓慢地,向着里面挤压。
那动作被九回可以给放慢了,她的手指像是掐在唐时的心脏之上一样,缓缓地挤压,收拢。
藏在墨气之中的无数墨字,像是感觉到了危险一样,速度忽然之间加快,疯狂地旋转起来!
然而,逃不过的终究是逃不过的,只听得“砰”地一声轻响,如同伸手捏爆一只气球一样轻松简单,九回的表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黑气墨字流沙一样转瞬从她指缝之间流泻而出,再难对九回产生半分威胁!
唐时与这墨字乃是心神相连,物极必反,原本便是法则状态的他,瞬时被九回这一手逼回人形状态,七彩之气重新凝聚成青袍身影,手一按自己胸口,却是眉心之中都渗出一抹鲜血来。
他站在那里没动,双死死地盯住了九回,似乎要从她一举一动之中看出破绽来。
九回轻声一笑:“人不与天斗,你还不明白吗?”
唐时道:“是你不明白,天不该有情,你修好你无情道即可,何必堕入极情之中?”
这话听在九回耳中,当真是觉得唐时不知死活了。
她是无情还是极情,岂能让唐时来说?
伸手便往脚下千万亿星辰一张,五指一抓,轻轻并拢,便有一柄银白的长剑,被九回从这千亿星辰的星光之中抽离而出。
她像是扶摇九天之上的仙,银蓝色的衣袍飘摇而起,衣袂翻飞,上一眼看她还在半空之中,下一眼看却已经在唐时的面前!
抬手这样简简单单地一递,一剑刺入唐时眉心之中,而后眼底狠色闪现,背后便是那东十一天的辅星,于是疯狂地下坠,下坠——
“轰”一声巨响,剑光如雪,将已经超脱于凡人,而已经化身法则的唐时,一剑钉在那旋转着的巨大星盘之上!
星盘乃是整个星域的缩影,伴随星域的变化而变化,乃是混沌初开之时的灵物。九回这一剑,却将这从来不受外物影响,一直旋转的星盘,也为之一滞,在竭力挣扎旋转了片刻之后,竟然滞涩地停止!
星盘静止,整个东十一天星域也为之静止!
星域尽头的虚影,眉心忽然出现一点白光,正悄然扩大……
星域之中还有无数无数的修士,眼见得星主争斗,惶恐无比又无能为力——这是他们所信仰的法则与法则之间的战斗,是宇宙初生开天辟地以来,无法避免的一战。
人与天地,孰强孰弱?
我辈修士,唯一“逆”字。
逆天逆地,却顺“我”而行!
我,独立于天地而存在,便是与天地不同的所在,所以“我”不受制于天地,只听从于“我”本身!
青袍的身影,被九回一剑钉在星球的表面,星盘皲裂,地面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山峦崩摧,江河断流,四溢而混乱的狂暴灵气,一瞬间掀起九回三千青丝,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
耳边忽然响起水流的声音,被钉在星盘表面的唐时,忽然之间散作气流从她这一剑脱开。
星辰之力无穷,九回的武器,乃是凝聚整个北十一天星域之中的星力而成,无穷无尽用之不竭。而九回乃是天道,不知疲惫,运转不息。唐时一旦逃开,便会被九回轻轻松松地追上,而后再次一剑,钉在星辰表面!
一次次的脱逃,一次次地钉入。
天与人之战,进入胶着状态。
然而随着一次一次出手,九回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越是含怒而出剑,便越是发现,随着次数的增多和时间的流逝,每一次逃开的七彩气流,却在逐渐地增多。
“轰!”
再次一剑刺入,整个星域都为之颤抖,这一剑的力道极大,穿透整个小星辰,剑从星辰的一头进入,却从下面穿出,霎时便贯穿整个星球,而唐时的身体被这一剑穿透,还未逃脱!
因为这一刻,已经不必再逃!
抬手一掌,反拍在身下这一颗荒芜的星辰之上,干燥的大地山,灰白的岩石上,印下一个巨大的手印,只听得“咔嚓咔嚓”的开裂声,先被九回一剑刺穿,再被唐时一掌拍裂的星球,终于轰然碎裂,无数石块飞散到星域各处,甚至将别的击飞,岩浆随着引力的消失而被拉扯成无数奇形怪状的星点,甚至从唐时的眼前经过……
这样奇幻的场面,千万年也不得一见!
唐时恍惚之间想起自己当初一剑裂开枢隐星,取出一片做成四方台和十二天阁印的场面,何等狂傲,何等霸气?
狂的不是他,不是唐时,更不是东诗,而是人,而是我!
他双臂展开,仰天长啸一声,宽大的袖袍兜着宇宙深处吹来的焚风,刹那间身影便已经凝实。
唐时那壮阔的气势,只将执剑的九回推出去无数个遥远星辰的距离,高高地站在星域之上,接受万民的顶礼膜拜——这便是星主,他们是普通修士的信仰,也是整个宇宙赖以运行的法则!
他一双手,似乎都在发光,然而伸出去的一只食指,神光犹盛!
伴随着唐时忽然抬起的食指,属于唐时的星主东诗的巨大虚影,也忽然之间抬起了手指——
这一指,在宇宙突如其来的静止之中,按入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九回瞳孔一缩,只问道:“受我百剑而不死,你从何处来的本事?”
“我是七情六欲,这三十三天亿万万星辰,但凡有一名修士不死,我便不死——九回,你方才,动怒了。”
唐时唇边,勾起一抹醉人的笑意,眼神却霎时明亮!
他是七情六欲,而天道本该无情,若是她真无情,何必动怒?
更何况,九回有最大的一个破绽!
手指继续往心脏的位置抠入。
这一刹,唐时闭上眼,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流出了泪。
万丈佛光乍现,又瞬时消失……
他与东诗虚影本为一体,影随身动,那虚影也睁着眼,无端滑落两行泪——
这一幕,在这浩瀚星域之中何其罕见?
亿亿万万修士为之侧目,而唐时的声音,响彻整个星域,回荡不绝。
“天地无情不动情,汝既化为人形,又有一化身为殷姜,千万亿化身有一处破绽,便处处都是破绽。天不该有情,汝不该有情,因而有情之汝不该存于三十三天,有情之天不该存于三十三天。”
九回终于色变,却道:“我本无情,从无动情之说!”
她想说唐时妖言惑众,然而唐时这一刻的表情极为自信,那是他身为星主,身为万物的掌控,身为一个“人”,所无法消磨的人之本性。
唐时的手指,终于从心脏之中缓缓地抽离而出了。
枢隐星,一场风花雪月之事,他把自己记忆之中最深刻之情感,从内心的最深处,抽出!
眼前的场面幻变不已,是天海山白玉台阶上合十时的微笑,是小荒十八境之中宽厚的背影,是东海小自在天跪力佛堂却言“看不开”的执念,是站在罪渊纷飞似流萤的熔岩之火前,一身染红的僧衣,是被他怒极之时摔在香案上四散的佛珠,也是投身东海而身化星芒凝成星桥时的虚无……
是一串佛珠,是一朵莲花,是唐时手指尖上,抽离而出的一缕不褪色的情——
他缓缓地睁眼,而背后虚影的一双眼,却缓缓地闭上。
一开一合之间,依旧是寂静无声。
“我乃七情六欲,自当以至情为武器,灭杀天道。”
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而已。
天道本无情,奈何有一殷姜?若有殷姜,至情便成为天道最大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