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见唐时没有再说,常楼也久久地没有再说话。
兴许是忽然之间别人看穿,并且以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多少让人有些无言吧?
唐时昨晚开始阴郁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在向着洗墨池而去的最后一段道路上,常楼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而且知道了之后又为什么还要跟他同路,不怕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吗?一系列的疑问,让他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
唐时只将双手往脑袋后面一抱,轻飘飘道:“诈你的。”
常楼:“……”
如果他知道唐时他全家的名字,一定已经挨个问候了个遍。
在城池之中的时候,唐时就已经看到了百炼堂开的商铺,全部是卖各种法宝丹药的,他进去晃了一圈,就深刻地明白了自己是个穷逼的事实,出来了之后却进了洗墨阁的商铺,终于见到了那些传说当中的卷轴。
其实卷轴上画的,大多还是山水画,也有写生的,其实跟画展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卷轴各有各的功效。
有的能够凝神静气,有的能够布下八阵埋伏,有的能够化作一道剑气杀人,有的能够形成一座困阵,有的自己就是一座幻境……
从里面转了一圈出来,唐时就大开了眼界,完全是自己以前没有了解到的世界。
这一路走过来,唐时的眼界大大地被开阔了。
洗墨阁位于南山最西边的招摇山,就在招摇山的山脚的位置,如果将招摇山比作是一个巨人,那么洗墨池,应当是巨人脚背上的一汪泉水。
只是这是一潭黑色的泉水。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唐时就想起王羲之和洗墨池,此人乃是书法名家,练笔之多,已经令整个洗笔的水池里的水都变成了墨黑色。
此洗墨池,与彼洗墨池,似乎有这么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在看到这洗墨池的第一眼,唐时就已经为之心神震撼了。
远远地,从高耸入云的招摇山上,一道墨黑色的泉水流淌了下来,经过嶙峋的怪石,穿过了苍翠挺拔的一片竹林,最终出现在阳光下,带着几分悠远的墨韵,就这样缓缓地,潺潺地,有着细微的声响,然而异常地宁静。
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安静的,他们注视着在山道之间和广场上走动的那些洗墨阁的弟子,大多都是穿着别的颜色衣服的外门弟子,似乎是在地上刻画着什么,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穿着白衣的内门弟子,让人将地上的一些东西改了改方向。
他们似乎还在布置一座阵法。
唐时在这边认真地看着,只是常楼似乎不感兴趣,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通讯珠,遗憾道:“看样子是无法亲眼目睹这一次盛会了。”
“怎么了?”唐时愣了一下,回头问道。
常楼摇了摇头,“忽然有些事情出了变故,我得先走了。”
说罢,他拱手给唐时告别,唐时也只能与他道别,看他很快地消失了,这才回转头,抛开常楼怎么突然走了的疑问,继续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场即将开始的盛会。
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天际还有浮云,招摇山像是一座仙山,带着一种超然的态度,让所有人为之仰视。这些来了的人,因为在下面看不清,便远远地御物升到半空之中,自己占据一个地方,唐时也如法炮制,自己选了一个角度不错的地方观看。
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鸣,便见到从山头上放出七彩的光芒,向着四周漫射开来,所有人都抬了眼,感受着这一刻的美景带来的安静。
而从山道上缓缓走下来一个满是胡须的老头子,手中提着一杆巨大的毛笔,足足有一人高,笔头也很粗,便向着那广场上,洗墨池边来了。
紧随其后的却是五个穿白衣的内门弟子,有了以前的认知,现在唐时第一眼看的就是他们的衣服。
那穿着泼墨山水的乃是洗墨阁的大弟子杜霜天,唐时早早地就见到过他了,之前在阳明门的势力范围的时候,他曾经从酒楼下走过去,听说已经是结丹的人物了。
除了杜霜天之外,还有另外的三男一女,长得都比较俊秀。
杜霜天之后,是个女子,白衣之上绘着红梅傲雪;其后都是男子,也都是白衣装扮。
一个衣服上绘着竹石图,一个绘着牡丹亭台,最后一人却是兰草图。
五个人,五个内门弟子,衣服都是不一样的,并且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
所有的外门弟子都扭头去看他们的衣服。
这是一种身份和实力的象征,同时也是一种风雅和志趣。
每一幅画,都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仿佛那不是刻画着的图案和绘制上去的线条,而是活生生地在那里,是真实的山水花鸟虫鱼……
不过最搞笑的,应当还是那个老头子,正面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是当这个老头子一转过身,将自己的双手举起来,唐时立刻看到他背后哦画着什么了——竟然是一副猛虎下山图!
一瞬间,周围那五个白衣弟子营造出来的那种风雅意境,顿时被破坏殆尽,竟然涌出一种无边的杀气来。
唐时顿时觉得自己心神一颤,再也不敢小视这洗墨阁出来的人们。
那老头子,脊背挺得很直,整个广场上占满了洗墨阁的大小弟子,他当下一抬手,将自己手中的笔提起来,顿时那原本看着就已经很大的笔,竟然再次长大了一圈,便听那老者一喊:“起笔——”
下面所有人同时手一抬,拿出一支笔来,而后那老者往广场中间一点,便见一副长约三十丈宽余十丈的卷轴立刻从广场上立了起来,横斜在半空之中。
那老者抬手,一笔点在广场边洗墨池中,便蘸了墨迹,而后怒喝一声,所有人只觉得自己耳边似乎有虎吼一般,便见到那老者提笔的微黄的卷轴上画了一只猛虎。
“想不到今年竟然是周莫问长老主笔,是换人了的。”
“周莫问的猛虎,整个南山都知道的名头!”
唐时听着别人说的这些话,目光久久地停在了那画面之上,那一只猛虎,伏在地面上,前爪压在巨石,目光凶狠,似乎要从纸上跳出来一般,随后那老者喊一声“点睛”,便见到那画笔忽然缩小,将方才天际之上飘飞的七彩虹光里,那一点黄色的光,聚拢在了笔尖。
“看,这是凝色,这七彩的光便是洗墨阁制作卷轴的精髓,难得出现一次,这一次竟然作为点睛之用!”
“真厉害啊……”
那聚拢了一点黄光的笔尖,便轻轻地点在了那猛虎的两眼之中,顿时所有人听得震天一声呼啸,周围狂风大作,黑云密布,好一阵才缓过来,一只猛虎的虚影凶狠地挣扎着,似乎要从画里出来,却被那周莫问长老一掌拍回去,而后长笔再次一点,那活了的虎,就已经成为了一副图画,永远地留在卷轴里了。
唐时看得太用心,在那猛虎虚影从卷轴之上出来的时候,竟然被那声音摇动了心神,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强忍着喉头的腥甜,继续看着上面作画的场面。
周莫问退下之后,同时有五名内门弟子起笔,在图画的各个角落作画,顿时只见笔尖墨迹飘飞,长短伸缩弯直不一的笔画构成了图案,而后五人像是约好一般,同时归拢身形,站在一起,便看到五支笔合在一起,却在那猛虎的周围画出了茂密的丛林,嶙峋的怪石……
这才是真正的猛虎下山,没有山,猛虎从何处而下?
周莫问在一旁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只不过看到后面,却提醒其中那女子道:“欣祁,画山,要有力,山者,厚重,着墨必浓,远者方淡。”
那衣襟之上飘舞着红色的寒梅朵朵的女子爽利地应了一声“是”,笔锋一转,大笔勾勒山水,手腕一翻,竟然就在那猛虎的脚下画出一块横斜出去的巨石,一顿一勾,便有墨迹泼洒开来,爽快又酣畅淋漓!
“师妹一招,倒是画成了绝壁,若是无云,又怎可知是绝壁呢?”
那唐时认得的杜霜天,提笔便在空白处点出无数的浮云悠悠,只不过又被后来人改变了轨迹,再添几笔,又成了一种奇怪的形态。
此刻画完了,看上去,倒像是那猛虎站在崖石之上,仰天长啸,用声音将高空之上的浮云全部震开了一样。
唐时顿时就想起半句诗来——荡胸生层云!
这一幅画卷,同时有数千人完成,其包罗万象,非一语能道尽,待众人收笔之时,只能看到一片恢弘气象,山河与猛虎——这一幅画,最可怕的应当是那猛虎的眼睛,唐时几乎已经不敢直视。
最后一个环节,却是所有人同时起手,打了一个手诀,在这巨大的画卷之上烙印下了无数的小型阵法。
于是,这一副巨大的画卷,忽然绕着这山飞了一圈,只这么一幅画,却道尽了何为“气象万千”!
虎啸龙吟之声不绝于耳,唐时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
虫二宝鉴,练的不就是意境吗?
这洗墨阁,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
他站在那里良久,所有人都走了,他还在半空之中,这一幅画,也一直悬挂在半空之中,要一个月之后才会收走。
唐时下来了,就地盘坐在了广场之上,脑海之中一直是那作画时候的恢弘气象……
他在这里坐了一天,两天,三天……
洗墨池之会,不是人人都能够来的,很多人因为时间的耽搁来迟了,来到这里只能看到成品。
然而今年,注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要发生。
洗墨阁的外门弟子们也觉得很奇怪,每天路过广场的时候,总要问一句“那人坐在这里多久了”,于是回答从一天两天三天到了八天九天十天……最后成了一个月……
这一天,卷轴要收走了,那一直盘坐在广场上,洗墨池边,画像前的男子,终于动了一动,看向那正在收起卷轴的弟子,声音沙哑地问道:“贵门,还招收弟子吗?”
第44章 报上名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洗墨阁的弟子们都没有想到,不说今年洗墨池之会忽然来了个怪人,在卷轴前面一坐就是大半月,不吃不喝也就罢了,听说过筑基期的修士,也不怕这点损耗,哪里想到现在这家伙竟然要入门,这可就成为一桩奇事了。
洗墨阁也跟别的修真门派一样,会定期招收弟子,并不随意接受外面来的人,可是当这个入入门的人的修为已经达到筑基期之后,就有一点变数了。
接待唐时的,是洗墨阁的掌门,名为苏杭道。
苏杭道在洗墨阁很多年了,很少遇到这样稀奇的事情,早在知道那年轻人在卷轴之前整整坐了一个月之后,苏杭道就猜到,他们洗墨阁沉寂这么多年,总是应该出点新闻了。
哪里想到,果然来了。
苏杭道已经老了,他满面的尘霜,却不曾遮住他眼底的几分锋芒,从那眉峰之中还隐约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英俊帅气。已经有元婴中期修为的他,即便是走路也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来到棠墨大殿之前,便瞧见了那已经站在殿中的年轻人。
他暂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让对方发现,只是站在外面看。
一身普通的青色道袍,看得出有筑基期的修为,只觉得身形瘦削,他侧身过来的时候,便能够瞧见,这年轻人的相貌还是极为不错的。只不过眼底的颜色,并不像是他门内那几个没有经过历练的弟子一样。
这年轻人的眼底,藏着很多东西,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此刻,这人的目光,全在棠墨殿挂着的无数卷轴上。
这里几乎是整个洗墨阁的圣地,历年来无数的前辈留下的无数成名之作,都在这里。
唐时还不知道背后已经有人来了,他只是没忍住,顺着从左边看到了右边,梅兰竹菊松石虫鱼鸟兽风雪月,画山川河流的,画小桥流水的,画墟里孤烟的,画长河落日的……每一副图都精美至极,充满了一种让人迷醉的意境。
唐时简直忍不住想要给这些画通通题上诗,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
之前在山前洗墨池之会的卷轴前面停留了大半月,去感受里面每一笔每一画的韵致和意境,现在再看到眼前的这些,习惯性地便沉进去了。
他在里面看了很久,外面苏杭道也看了他很久。
从天亮到天黑,苏杭道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只对外面的弟子们说道:“别进去打扰他,让他在里面看个够,等他看到倒数第三卷了,再来喊我。”
“是,掌门。”殿外的弟子们低声应了,却只觉得奇怪。
掌门一直是个怪人不说,这来的也是个怪人,他们刚刚进门的时候也会被卷轴之中的种种奇诡幻象吸引,却不会有这么长,也不会这么迷醉。
里面那筑基期的修士,几乎就在大殿之内,不吃不喝地又看了好几天,众人一开始还来围观一下,几个内门弟子也跟着进来,只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走了。
唐时在整个洗墨阁,已经从新鲜事儿,变成了旧闻,也就没多少人理会了。
不过当唐时看到倒数第三幅的时候,终于有人奔过去通知了掌门,于是苏杭道又来了。
几日不见,这修士已经有些形容枯槁,眼底有密布的血丝,可是眼神却是明亮的。
苏杭道赶过来的时候,唐时正好从这最后一幅卷轴上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盘坐在地,吐出一口浊气,调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抬眼的时候,只见到一名白胡子的老者坐在大殿之上,笑看着他。
唐时知道自己沉浸于无数的卷轴图画之中的时候,有许多人来过,只不过他心神全在画上,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注意自己身边的事情,这个老者能够坐在这大殿之上,想必应该是这洗墨阁的掌门吧?
苏杭道知道唐时已经从这无数的卷轴图之中出来了,道:“老朽乃是这洗墨阁一阁之主,我听说你想要进我洗墨阁。你这一月多以来,看了无数的卷轴图画,可有什么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