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黎九惜
“………………”
鬼无情反倒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他顿了顿,道“且先等等。”
——他总感觉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说他自恋也好,臆想也罢。这事儿总叫鬼无情有股怪异之感。好似南宫舒被刺一事, 全然便是引他过来的引子。
再想起那句娘娘, 实在就是叫鬼无情生出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前朝的事, 他其实是知道许多的。
大褚先帝,曾经是前朝帝王的禁卫首领。
约摸二十年前, 他感召天命,得知前朝帝王, 并非是贤明天子。便毅然起兵血洗禁宫,自己坐上皇位,立了大褚。
那时候已是连年天灾,前朝帝王不得人心, 百姓怨声载道, 大臣静默无声。先帝紧闭京都半个月,杀了许多前朝帝王的亲信,更是将前朝本便不盛的宗室清洗干净。
他拉拢世家, 许诺了许多好处,勉强坐稳皇位, 又大肆宣传前朝帝王的“荒诞”举动, 叫百姓只觉他当真是天命之子, 救了他们于水火之中。
先帝杀了几个贪污作祟,没有世家扶持的官员,又寻了罪责——将几个富甲天下的商户抄家,用得的钱粮收买人心,稳定局势。
那时边关正是紧急时候,大军若撤,则周边虎狼便能长驱直入,大军若守,帝王已死,何有国存?!
先帝只派了人马,指了几个将军一齐前去,叫他们带了自己的长子,只道如今罪帝已死,若边将要清剿他这个内贼,也无不可。只叫他们先杀了自己的子嗣,平一平心中怨怒,将边城守稳,叫百姓不必早遭遇横祸,等这些事儿干完,他们再回来杀了他不迟。
——只是如今世家,百官都已经认了他这个皇帝,杀了他,皇位又能叫谁来坐呢?
不管怎么样,苦的都是百姓。
边疆的将首枯坐一夜,第二日醒来,他在先帝长子——如今的皇帝身上连刺三剑,便头也不回,只领着自己的人马,出城去袭蛮族去了。
这一去,便再未曾回。
那时的赢家将军,也都跟着他一齐去了。蛮族被他们疯了一般冲闯进来,虽然不知何故,却也惊喜若狂,只将这些送死的人马通通收下。
若是寻常百姓,对于这些事儿,怕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但鬼无情到底是御南王的暗卫首领,这些秘事,他知道得也颇为清楚。
先帝拉拢世家坐稳了皇位——他这位子其实也算不得稳当,一开始没少有各地的人举着旗号要掀翻了他这乱臣贼子,有一支被臣子带领的倒是真的险些掀翻了他,但最后却也被压下去了。
先帝实在是个聪明人。
那时天下的百姓,已被天灾祸祸了许多年。
已是到了山穷水尽,几乎是到了人吃人的境地。
那时别说什么风骨了,先帝派了粮草分与各地,便是杯水车薪——那好歹也是个盼头。
推翻了他,大家吃什么?继续吃人,还是吞观音土,看着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最后被活活撑死?
若再有战乱,如今的“乱臣贼子”怕是还未被推翻………但他们却已经被再一次的军粮削剥逼死了。
那时的情况实在复杂难测,那时百姓的想法,鬼无情自己是有些体会的,倒也是能猜到一些。
那时的百姓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民众暴乱也是常起的事情,许在他们眼里,仁义道德,君臣父子都是狗屁!皇帝换了有什么关系?就算国灭了——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心思弄其他的事情呢?
或许他们也是有些愧疚的。
也是因此,才会认同先帝传下的“前朝帝王是“不贤天子”,与“汉血所领,便为汉国。”的洗脑言论。
便以此安慰自己,只漠然地将责任全数推到前朝帝王头上,自己在世间苟延残喘,成一具无忠孝仁义的行尸走肉。
这些都是鬼无情自己知道的事情,加他的猜测拼凑出来的情景,再细致的事情,就算他是暗卫,却也不知晓了。
只知道在先帝立褚之后,天灾竟是真有些平息的景象,这也叫民间传信起了先帝“真龙天子”的说法。
那时的皇帝还只是个小孩儿,他被刺了三剑,却全然无碍,不但保住了性命,安然回了京都,更是半点异样都叫人看不出来。
这也成了先帝天命所归的某种佐证。
鬼无情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一时连任务都不想去想了,只先往后靠去,却被赢子临伸手挡住了。
鬼无情微微蹙眉,拍开他的手,道“做什么呢。”
赢子临解释道“马车颠,你这么靠着,总容易嗑到头。”
他一边说话,一边硬生生地将自己挤过来,把身体当个垫子,塞到鬼无情身后“你靠着我罢,我软和一些,靠起来也舒服。”
“………………”
鬼无情面无表情地按了一把他的胸腹,只感觉到了硬邦邦的一片。他心道舒服个屁,硬得石头一般,就是马车的车厢,都要比你要软和一些。
鬼无情本来心中烦乱,被赢子临这么一打岔,倒是没了烦扰,只剩下好气好笑了。赢子临见他要起身坐到另一边去,连忙拉着他,道“你别,先试一试啊!”
一边说,一边按着哭笑不得的鬼无情坐到怀里。
鬼无情只略坐了一二,便觉着自己像是坐在了石头上一般,马车颠着他们摇摇晃晃,直叫他整个人都要栽到赢子临怀里去了。
赢子临洋洋自得,他道“怎么样,我坐起来,可要比起这硬邦邦的木板舒服多了罢!”
“………………”
看来你心里当真是没点儿数。
赢子临已经将手臂环在鬼无情腰上了,鬼无情伸手推他,推不开,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道“松开,像什么样子!”
赢子临道“抱一抱又怎么了,我可是好心当你的坐垫儿,现在又没有旁的人,不碍事的。”
鬼无情懒得听他辩解,他手臂后伸,想要去扯赢子临的脸庞,可惜姿势受限,揪不着。便干脆强转过了身,揪住他的脸,挑起眉毛道“你是不是太久没被打,皮痒痒了,嗯?现在松手,我待会儿下手就轻一些。”
赢子临一张俊脸都被他扯得变形了,他呜呜出声,含糊道“你从哪儿学来的坏招——我分明是好心,你却要打我,我就不信你能打得比我爹还狠………”
鬼无情差点儿被他气笑了,他与赢子临打闹了一会儿,简直对赢子临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
等到马车最后停下来的时候,赢子临的脸都被鬼无情捏红了,也是鬼无情手下留情,只叫他略吃了吃痛,不然以他的手劲儿,将赢子临的脸庞捏肿都是能行的。
赢子临揉着脸,与鬼无情前后脚出来,他一边笑,一边还去撩拨鬼无情,道“好兄弟,舍不得打我罢,哈哈哈哈哈哈——”
鬼无情听他在后边哈哈大笑,等他从他们下马车时,一直笑到书房里头,都还未曾停下来的时候,鬼无情终于是忍不住了,回头与他道“你若是再笑下去,我可真要收拾你了。”
赢子临眨眨眼睛,伸手捂住了嘴,鬼无情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又见他扑将过来,便要与他们再见那时一般,去制住鬼无情,反过来收拾他一顿。
鬼无情从来不在一件事上吃两次亏,他霎时闪身避开,伸腿去踢赢子临的下路,赢子临武艺是极佳的,他只错开一步,便又想要扑过来。
他们二人你来我去,却是连屋里一点儿摆设都未曾伤到,等到过了十几招,鬼无情便已经将赢子临扭着双手摁在地上,他用膝盖顶着赢子临的后腰,冷哼道“还想偷袭我?”
他说话依旧是寻常的语调,但如今眼里却已是不自知地含了笑,赢子临扭过脸,瞥他,道“这样便好嘛。”
鬼无情被他说得微微一怔,便又见赢子临道“你也不过及冠年纪,平日里总是苦大仇深地做什么,哥哥今日牺牲自己,便叫你——啊!”
他说到一半,却已是被鬼无情拍了一掌,顿时做作地发出惨叫,惊得鬼无情一时都怕自己下手重了,慌张地想要松开他,去看看他的情况。
——等他见了赢子临面上矫揉做作的夸张模样,差点又被气个仰倒,恨恨地又连砸了他好几下,才翻身从赢子临身上下来了,道“让你长长记性。”
赢子临完全没有被“痛殴”了的模样,他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装模作样道“哎,哎,长记性了,长记性了,下次还敢!”
“………………”
鬼无情已是彻底无语,他心道你是不皮会死吗?早知道之前便不该留手,狠狠叫你痛几下才好。
心里这么说,但到底也还是没有下重手。鬼无情与赢子临胡闹了一通,便把之前忧心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道“下次绝不轻饶你,先别闹了,你捉来的人在哪儿?我去看看情况。”
赢子临说到正事,便不再耍闹了,他道“之前的都被陛下派人提走了,说是死了一些,剩下的问完了话,准备送他们去刑场,当众处刑。既能威慑,又能引诱那些叛党出手,总归是两得的法子。”
鬼无情微微颔首,道“我们也派人去刑场守着,斩首的日子近了,他们应会提前出手劫狱,若那时不动手,便得到斩首那一日了。”
——自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他们什么都不会做。毕竟若要劫狱风险极大,极有可能再搭一些人手进去。
但若是想要引出他来,那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鬼无情将这些念想都压在心底,平日里也不多想,只寻着蛛丝马迹四处捉拿叛党。
那些被捉的叛党行刑的日子,距他们那时,只隔了五日。
只是这几日里,鬼无情便又揪出一个藏得极深的御史来。
他手头有了证据,却也并不妄动,只在最后一日里,又趁那御史上朝未归的时候,带着人手去搜寻。
果真便在那御史卧房里寻见一间密室。
那密室里面尽数摆着些不知名的书卷,鬼无情进去的第一眼,便见着了正对着密道挂着的一副人像。
大褚的书画艺术颇为繁茂,曾有一家商户子随父亲去了远洋历练,可惜他们出了意外,船只坠毁,便被逼得在那儿待了一段年岁。
那商户子为生计所迫,又在书画一道上颇有天赋,在那儿学了些西洋画法,倚靠卖画为生。
他倒也颇有所成,等到他们终于搭了另一户商家的船回来之后,那商户子便借着一手奇异画法风靡京都,声名遍传天下。
那也是前朝时的事了,如今也已经过了几百年。那商户子在如今,已是被誉为大家,诸人学了他的法子,留画的时候,也不一味画得求意境了,只欢欢喜喜将俊美模样留下来,又好看,又能认人。
鬼无情见着的画卷,用的也正是那极真切的画法。
画卷以浓墨渲染,回首的美人一身艳丽华服,她似是被人叫了一声,回看的面上带着笑,额间还有朱砂痣一点,正是一双修眉媚眼,媚而美,却又不失端庄气势,实在是再叫人心仪不过的美人模样了。
——竟是与鬼无情生生有七、八分相似。
鬼无情那时,正是一人进来的——所幸也是一人进来的。
他尚在怔愣,却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这声响当即便是叫他精神一震,也顾不得看了,只连忙上前,将画卷卷了卷,藏在了身上。
等到赢子临进来的时候,便见鬼无情一个人站在墙壁前,似是在想些什么。
他丝毫没有多想,道“我带人去另一边看了,那儿未曾有什么东西,其他人还在收拾,你可看见什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了,等到看清楚,才惊道“嗯?这儿该是挂了什么,被人取走了?”
鬼无情微微捏了捏手指,面上平静如常,他应了一声,道“他们应当还有同党,这儿该是挂了什么重要东西,看这痕迹,该是方才取走不久,派人前去搜寻一番,许能将它追回来。”
赢子临只连连点头,便想拉着鬼无情一齐走,鬼无情避开他,道“我要再看看这儿,许能再寻些线索。他们能将人安插入朝中,便定然不会只放这一个人,定还有同党潜伏其中。”
赢子临只颔首应下,他道“那你小心些,可要我叫人来帮忙?”
“不必了。”
鬼无情道“我先看一看,叫几个人在上边守着,说不得能得些其他收获。”
他一顿胡说八道,把赢子临送走了,等确定他的气息走远了,便又取出画卷,缓缓铺开。
画卷不大,却也不算小。
纸张不知道是用什么作的,柔韧纤薄,材质上佳,上面的颜色丝毫不暗,实在是一副极好的美人图。
鬼无情这下不只是盯着那张美人面看了,他转而往下看来,便见那画卷下盖了私章,正是一个“云都主人”的字样。
——京都曾经,便有别名,唤为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