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封玖
在江州待了两年,褚九璋的库房里存了不少上等物件,当然,这些名贵珍宝在谢楼主的眼中并不具有多大吸引力,古书字画、翡翠碧玉,此等物事缚天楼应有尽有。
谢厌随着褚九璋行至一紫檀木架前,见他从架子里取下一古朴木匣,神色如常递到自己面前。
“之前闲来无事雕的,送你。”
看到谢厌眼睛发亮,欣喜接过,褚九璋眸色愈加温柔,他方才就注意到谢厌发髻上什么也没有,心里颇有些不爽快,忽地想起自己以前雕刻的玉簪闲置在库房,如今正好用得上。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枚白玉簪,触手温润,清透光泽,谢厌仔细瞧着这雕工,确定出自小久之手无疑。
“很好看。”他毫不犹疑将簪子插入发髻,无暇的白玉同他白皙的肌肤相得益彰。
褚九璋恍然失神,心田处像是被人洒满了蜜糖水,泛着汹涌澎湃的甜意,他伸手一抓,囚住一只细腻滑润的手,掌心温热,指尖微凉,所有的感官都似乎恰到好处,面前的少年大夫,不论是挑眉浅语还是蹙眉凝神,不论是走、是跳、是哭、是笑,一帧一幅,皆入他眼,烙于心。
怎么会有这般叫人心生欢喜的人呢?
目光触及男人深沉的眼眸,谢厌蓦然静下心来,男人灼热的大掌紧握着他,仿佛在努力压抑着快要蓬勃迸发出的火焰,一旦打开阀门,便会将理智燃烧殆尽。
“褚九璋。”他轻声低唤,声音回响在密闭的库房里,渐渐消散。
男人突然惊醒,仿佛烫手山芋般扔掉掌中的手,目光撇向一边,不自在道:“很衬你。”
谢厌看着被甩掉的手,愣住了。以前小久还那么大胆表白,怎么换了个世界,胆子却变小了?
反应过来刚才甩手的行为太过无礼,褚九璋暗自懊恼,见谢厌发呆,更是在心里唾弃自己,这一抓一放,实在太过荒唐!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拿不起放不下了?
就在他打算开口之际,库房外突然响起应十四冷静的声音:“主子,靖州府有消息传来。”
控制住靖州局面后,晋宣准备功成身退回老家。靖州知府千不舍万不舍,也没能留住急切回乡的晋大夫,只好无奈送他去城门口。
离开这日,靖州百姓自发组成队伍,浩浩荡荡,满含热泪,高声跪谢晋宣等人。同行的大夫甚至府兵竟都被这场面感动得热泪滚滚。
晋宣胸腔瞬间爆发出一股酸涩,只觉得肩上的责任更加重大,他这时候才真正理解师父的教诲,追求医道是为了拯救万万千的百姓,而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受到救济天下的医者胸怀!
打算带着崔致和卫清晗回京的崔远,坐在马背上,心中亦是震撼万分。倘若没有晋宣,这些鲜活的生命早就被疫病折磨致死。
马车里的卫清晗垂着眼眸,紧捏双拳,没人注意到他眼底的愤恨与疯狂。这名本应该是属于他的!这些人口中感谢的也应该是自己!而不是那个普普通通出身卑微的小大夫!
他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何会出现,可在他心里,不管是什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清晗,你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病好的崔致靠在他旁边,疑惑问道。
敛下眼中情绪,卫清晗抬起头,露出纯善的笑容,“阿致哥,我之前也提过,晋大夫医术这么好,不妨请他去京城,替崔老夫人瞧一瞧头疼之症,还有,谢萦手札中的续脉之法颇为杂乱,如果我们能找到《医药集注》,说不定阿远哥的手也能治好。”
想到疼爱他的祖母,崔致也有些心动,不过,“阿远已经去问过了,晋宣不愿去京城,而且圣上虽赐了赏,但没说要让他去京城领赏,如此一来,我们便没有借口让他去京城了。”
卫清晗眼珠子一转,笑着凑到崔致耳边说了几句,崔致皱皱眉又松开,“这样能行?”
“我们又不是真的伤害他,我只是太过担心崔老夫人还有阿远哥而已。”卫清晗调皮地眨眨眼,“而且事成之后,你们侯府也不会小气给他的赏金,他名利双收,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崔致被他说服,笑着伸手弹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调皮。”
离开靖州府的晋宣一行人,被方才的情绪感染,一直都没怎么交谈。他们本来只是不入流的医者,地位低,少有人看得起,本来就是借着医术混口饭吃,可如今,他们心中充满了汹涌澎湃的责任感!他们是大夫,救死扶伤就是他们的使命!
从靖州到江州约莫一日的脚程,他们乘坐马车,快的话,最多两个多时辰就到。连日来的忙碌绷紧了所有人的精神,如今一旦放松下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散了架似的,连府兵也不例外。
在靖州与江州交界处有一座山领,素日从未听说这里有山匪据点,府兵们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一伙山贼装扮的人大喊着挥着刀就围了上来,一句话也不说,见人就砍!
府兵被这一变故吓呆了几息,等回过神来,早就有兄弟倒在血泊中,一命呜呼了。他们强打起精神,拔剑迎了上去,可是山匪众多,他们府兵总共不过二十,那些大夫身娇体弱,根本不可能抵御贼寇。
眼见将要全军覆没,众人心中绝望至极,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前方忽然出现一队兵马,为首之人骑在马上,身着铠甲,眉目秀美凛然,抡着大刀就冲进了贼匪之中,血花飞溅,肢体横飞,威武霸道之极!
马车中的晋宣只觉得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眼中心中只剩下马上女子的英姿。
“留活口!”秦霄厉喝一声,带领士兵如切菜一般,将那些人砍翻在地。
崔远等人一直落在晋宣车队后面,不过因为前面一个拐弯挡住了视线,等听到传来金戈马嘶之声,崔远心下一急,就要策马上前,却被崔致叫住。
“你如今去只是送死,”他看了一眼崔远废了的右臂,“我们一起去,让他们帮忙。”崔致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兵马,如今倒能派上用场。
崔远来的时候并没在意崔致带了多少人来,也就没发现已经少了许多人,他点点头,“那我们赶紧上去,要是那些大夫出事可就不好了。”
马车里,崔致和卫清晗相视一笑。
拐过弯,前面的局面尽入眼帘,足足让崔远等人愣了好一会儿,崔致与卫清晗在马车里,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感觉动静不太对,崔致弯身掀开车帘,“怎么了?怎么都不动?不是要救人吗?”
一言难尽的崔远回头看他一眼,“已经不用我们救了,那些贼人已被江州府兵马斩杀。”
“什么!”崔致大惊失色,连忙探身出来,却因没站稳,差点从车上摔下,被人扶了一下才稳定身形,眺目望去。
血迹肆流,残肢遍地,一阵风吹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崔致差点儿晕过去,正巧卫清晗突然从马车内冲出,撞到他的腰,他一时不察,直直摔了下去,脸面朝地,一副狗啃屎的模样。
若在平时,卫清晗定大呼小叫急急忙忙把他扶起来道歉,可现在,他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他真的不明白,那些将士为何突然出现?那些大夫为何安然无恙?他明明打算好了,在晋宣绝望之际将他救起,从而为他所用,怎么就成这样了?
崔远见两人神思恍惚,心中疑惑,不禁皱了皱眉,下马将崔致扶起,而后行至秦霄面前。
“多谢秦姑娘救命之恩。”
秦霄淡漠扫他一眼,“我们是江州府兵,救的是江州府的百姓,你一个外人却来感谢,真有意思。”
崔远没在意她话中的讽刺,只问:“秦姑娘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里地形适合练兵,你有意见?”秦霄其实是奉了褚九璋之命,一直暗中保护晋宣等人,这里出现贼匪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因为秦总兵的存在,靖州和江州交界处根本不存在匪患!
她不再理会崔远,让人将被绑的贼人拖上来,揭了他们的面巾,怒喝一声:“你们是哪座山上的匪徒?报上名来!”
被问之人怎么可能答得出来?他们是奉崔世子之命,前来围剿晋宣一行人,而且除了晋宣,其他人都可杀害。他们也不太愿意,但世子之命,他们不敢违抗,只好假扮山匪,吓唬晋宣,只等世子派人过来演一场救人的戏码。
他支支吾吾回道:“我们就是这山里的土匪……”
“胡扯!”秦霄唰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这座山可是我们的练兵之地,你说你们在这山里头当土匪,是在笑话本姑娘吗?”
秦霄身后的士卒们俱哈哈大笑起来。
崔远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滑过,心中宛若猛兽撞笼,一股强烈的愤怒直逼嗓子眼。他如今进入崔家情报机构,掌握了不少崔家的秘密,崔家私养的兵,他不说全部记住,但为首的几个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而这里面,竟有一个是崔家私兵首领,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靖州府医馆内卫清晗的话仿若惊雷般落在他耳边,还有方才听到刀剑撞击之声时,崔致不紧不慢的模样,以及刚才得知晋宣等人被救时,两人惊慌失措不可置信的面孔,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闪现。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们在杀掉谢萦、神医之后,还想要杀掉神医之徒晋宣!原来自己在京城时的预感并没有错!
极度愤恨之下,崔远竟出奇地冷静。他冷漠看了一眼被绑的侯府私兵,果断转身上马。
“来人,将世子和卫少扶进车内,我们出发。”
剩余府兵被他突然的气势所慑,忙将失魂落魄的崔致和卫清晗小心送进马车,崔远面无表情,避开那些私兵求救的眼神,毫不留情驾马远去。
秦霄目送他们离去,想起出发前褚九璋的吩咐,忽然笑出声来,“真是有趣。”
第18章 杏林圣手17
从山贼突然冲出来,再到秦霄如天兵天将猛地出现在面前,这个过程可谓是瞬息万变。直到再次启程,晋宣的脑子还是一片茫然。
“是殿下让我来暗中保护你的,”秦霄骑在高头大马上,耐心跟他解释,“你是神医的徒弟,这次又解决了鼠疫之患,京城那边有理由怀疑你继承了神医衣钵,打算从你这入手,找到神医的医书,这群山贼其实是崔府私兵,卫清晗与崔致故意让你们陷入困境,演一场戏装作拯救你好赢取你的信任,再将你骗去京城,届时你会有什么下场,自己好好想想。”
晋宣回过神来,顿觉背脊一阵发寒。
“为什么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来作恶?难道仅仅为了一本医书?”虽说之前神医被杀一事是假的,可崔致和卫清晗的杀心是真的,这些晋宣都从广丹口中知道了。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要杀师父是因为师父能给褚九璋治疗,但为什么要演戏接近自己呢?就为了一本还不确定是否在他手上的医书?逗他玩呢!
“大概是脑子需要治治了。”秦霄说完这句话,队伍已经抵达江州府城门,她下了马,对晋宣道,“你先回济安堂,再去褚宅。”
因为迫不及待要见到师父,晋宣回济安堂换了一身衣裳,接着迅速去了褚宅。刚进主院,就看到主院的土在被翻新,这是又要种上药草?
师父就是厉害,连主院都敢动。他兀自在心里叹服着,完全没注意到应十四心碎的脸。
正指挥着仆人干活的广丹,见到晋宣,大眼睛顿时一亮,小脸灿烂无比,“师弟,你回来啦!公子在屋里等你呢。”
晋宣朝他笑着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仪容,进了屋子。
屋内香炉生烟,气味清淡。阳光透过窗外浓密的树叶,于书案投下细碎的光斑,案后两人坐得极近,他看到师父手里拿着一把刻刀、一块碧玉,正在褚九璋的教导下雕琢。
师父这是医道一途走上巅峰,现在要学习雕刻之术了?
“晋宣,回来就好,”谢厌将手中之物放下,面带笑容,“此行可有感触?”
回过神来,晋宣行了一礼,将心中所想悉数道明:“师父,靖州一行后,徒儿深以为,咱们医者的作用并非我以前想的那样,此前的我只想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医馆安稳度日,替街坊邻居们号脉开方就已经是医者职责所在,可是现在我发觉,仅仅如此,远远不够。”
谢厌来了点兴致,他在游戏里面就搜集过那个世界的一些信息。在那个世界,官府创建许多医学院,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大夫,更甚至,基本所有的医术都是公开的,只要想学就能学到。
可是在这里,卫清晗能仅仅为了一本医书杀人,有一部分原因是很多祖传医术并不外传,而这些事情也不单单出现在医术上面。
“师父,一张鼠疫的方子可以拯救整个靖州府的百姓,倘若之前师父您不愿意拿出来,可能靖州的危局解决得没有这般迅速。天下能人许多,既然能救百十人,为何不救千万人呢?”
晋宣明白说出这番话很不厚道,他并没有立场说出这话,但是,如果医术共通,天下医者都能学习一些精妙之术,彼此可以交流借鉴,这对百姓、对自身的医术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屋内安静半晌,谢厌忽然开口问褚九璋:“你觉得呢?”
褚九璋一针见血,“医者自古便在九流之中,且,识字的都想着去考科举做大官,不识字的,即便人手一本医书,那也无济于事。”
晋宣闻言不服气,可是实在找不出话来反驳。
“说到底,还是朝廷无用,”谢厌毫不留情地驳斥,“倘若百姓都能丰衣足食,有余钱读书识字,也不一定每人都要去做官,人各有志。”
身为贵族中的一员,即便被人如此驳面子,褚九璋也生不出气来,反而畅快一笑,眸中聚满赞同,调侃道:“你说得没错,还是朝廷太过没用,竟让谢神医明珠蒙尘,你说那些人,怎么就这么短视呢?”
“你就不短视?”谢厌嗤笑。
“你且看着,若有错处,尽管来骂。”褚九璋神情极为认真。京城几次动作已经令他恼火至极,褚逸珩为权,卫清晗为名,皆不择手段,是时候该给他们一点教训了。
崔远一行人赶了几日路,终于接近京城。因为之前的事情,崔致一直心神不宁,毕竟崔府养私兵并不容易,这次一下就丢了这么多,也不知父亲会如何责骂他。
卫清晗当日那计未成,心里颇不痛快,这几日就一直待在马车里,不怎么说话。
将愤怒深埋心底的崔远如今已经懒得搭理两人,一路上三人全都静默无声,行路只听到车马之声,诡异得很。
离京城还有半日路程,估计天黑就能抵达,崔远吩咐人越过此条山道便停歇就食。因此地毗邻天子之脚,素来安定和平,无甚盗贼匪徒,一行人包括崔远在内,都没想到旁边山坡上突然落下坚硬的石块,每个都有两人合抱那么大,直砸得人仰马翻,鲜血喷溅。
躲在车内的崔致和卫清晗听到外头一声声的惨叫,神色惊疑不定。因为马匹受惊,马车不受控制地狂奔而去,却因无人控制方向,一下子就跌入旁边的斜坡下,正在躲避的崔远突听一声惨叫传来,不禁惊愣在原地。
好在惨叫声之后,就再也没有石块掉落,崔远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暗处的贼匪再次出其不意,于是被压在马车下面的崔致和卫清晗暂时无人来救。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周围寂静无声,卫清晗实在受不住了,大喊一声:“还不快来帮忙!阿致哥昏过去了!”
众人惊醒,连忙下了斜坡,合力将马车从两人身上搬下来,似乎过程中又伤到了崔致,他在昏迷中都痛哼了一声。
马车搬开,刚逃过一劫的府兵们却更加绝望了。
崔致整个人以保护的姿态趴在卫清晗身上,双腿上全是血迹,众人不知他伤得如何,不敢上前随意搬弄,卫清晗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想也不想就要掀翻崔致,崔远大吼一声:“别动!”
惊吓之后,卫清晗才渐渐察觉右脸火辣辣得疼,他担心自己破相,想要赶紧回京医治,没想过崔致如何,此时听崔远怒吼,心中不免委屈,道:“你还不快把阿致哥抬回去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