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uoduo
云起摸着怀里胖墩墩的小奶狗儿,扭头看向那个分明还近在眼前的寺门。
“小师叔……”
普泓有些担忧的叫了一声。
小和尚哭也就罢了,吓一吓哄一哄就好,要是这位小祖宗也哭了,可怎生是好?
才刚叫了一声,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这位小祖宗抱着奶狗儿,转身向寺门飞跑而去,顿时无语望天。
乌大人摇头叹气:刚还说这些和尚好生干脆呢,结果直接坐在大门口就哭上了,那位“小师叔祖”就更别提了……
只是胸腔里那颗早就在官场上打磨的刀枪不入的心,却不知怎的,仿佛融化了一小块一般。
云起没有进门,在门口就停了下来:“师兄!师兄啊!”
那一寺的老僧就在门内:“师弟。”
云起道:“过年的时候,记得要等我回来才包饺子啊!你们手艺那么差,和面也就算了,可别糟蹋了我的馅儿。”
方丈在门内应了一声“知道了”,想着不愧是师徒两个,一样的就只惦记吃。
只听云起继续道:“等我们走了,你们就剩这么几个人,地窖里的菜可别再小气吧啦舍不得拿出来吃,放坏了可惜……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下搬回来的呢。
“还有秋天埋下去的甘蔗,也记得挖出来吃,就算咬不动,也可以轧成汁喝,可甜呢!再放下去该酸了。”
“对了,记得别自己磨豆腐。前年我就做了风磨,莫愚一走,你们要不会用的话就去问师傅,他什么都会。生豆芽他也会,正好师傅房里盘了炕,温度高,用来生豆芽刚刚好……
“外面雪厚的很,明儿起又有大雪,山路不好走,没事你们就别下山。我交代了山脚下的莫二哥,隔两天上一次山,缺柴缺米同他说就是了,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他巴不得替咱跑腿,挣点零花钱呢!
“我们走了以后,有些地方的雪就别扫了,反正也没人住,开春它自己就化了……”
“师弟。”
滔滔不绝的云起忽然被打断,眨了眨眼:“啊?”
“师叔说的果然没错。”
“啊?师傅说什么了?”
“师弟啊,你真的很啰嗦。”
云起有些不满,想再说几句,却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只得道:“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
云起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师兄,等过年的时候我回来,给你们一人盘个炕……别用什么清规戒律的来糊弄我,和尚冬天还穿棉袄呢,睡炕怎么了?”
“师弟……”
“好吧好吧,”云起怏怏道:“这就走了……这就走了。”
他抬头,看向寺里最高的那座阁楼,顿时笑了,将怀里的小奶狗儿举过头顶,抓着它的爪子挥了挥。
师傅,我走了啊!你要保重。
于是转身离开。
脚步却轻快不起来,他从十三岁开始断断续续的下山回山,这条路走了无数次,却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宛若割裂般的疼痛。
走到小和尚们身边招呼一声:“走啦!”
于是哭的七荤八素的小和尚们一个个消声,擦擦鼻涕眼泪,将包袱背好,重新站起来。
乌大人有些为难的靠近普泓,道:“普泓大师,你看……”
他们一干人,今天天不亮就开始登山,走到半下午才到,本没想过今天就下山的。结果一时不查,被这些和尚们给牵着鼻子走了——要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难不成要摸黑下山?
普泓看一眼云起,再看一眼背好包袱的小和尚们,有些茫然的问道:“怎么?”
乌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位顶多只能算是少年的“小师叔祖”,正紧紧抱着他的小奶狗儿,只见一个个小和尚眼圈发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整齐的排着队,顿时好不为难:人和尚们该哭也哭过了,该告别也告别过了,结果让他们先回去,咱明儿再来一次?
这种话,就是以他的脸皮之厚,也说不出口啊!
云起也没等他开口,径直带着和尚们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然后所有人发现,原本崎岖坎坷,并隐藏在厚厚积雪下的山路,忽然变得好走了起来。
那少年的眼睛,仿佛可以透过厚厚的积雪,看清地面的每一处细节。
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来回试探,或者大步而行,或者一跃而下,或者索性坐在积雪上,一滑便到坡底。
少年开路,后面按小和尚大和尚小和尚……的队列前进,等他们踩过之后,路就更好走了。
到了小镇门口,月正上中天,普泓看向乌大人,道:“大人之前想说什么?”
乌大人仰头看天,心想果然和尚就是讨厌,漫声道:“此处没有驿馆,只能委屈各位大师同我们住客栈了。”
他如何不知道,这些和尚们非要连夜下山,是不愿让他们扰了寺里的清净。这个他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做都做了,还来装傻问这么一句,就可厌了。
当然,在这些和尚眼里,只怕他要更可厌的多。
第20章
刘钦他们住的,自然是镇上最大的客栈,小一些的地方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他们来时住的院子没退,是以虽半夜三更扣门,也不怕没地方住,只需给和尚们腾出几间房便可。
云起辈分最高,待遇最好,分到一间独立的上房,其他人多是两人或三四人一间。
小和尚不用云起操心,自然有那些年纪比云起大的多的“师侄”们照看,云起目送他们离开后,示意引自己回房的伙计稍等,转身走向刘钦一群人。
还未开口,顾瑶琴便先迎了上来,道:“云公子。”
云起微微有些愣神,上一次听到“云公子”这三个字,还是上辈子的事。
“云公子,”顾瑶琴郑重行礼,道:“先前在寺里的事,瑶琴还未来得及向云公子致歉。我那位侍卫,天生耿直,见我心中烦闷,误以为是云公子惹我不快,才会……如今他身受重伤,正在客栈养伤,等他伤势好转,瑶琴自会带他来向云公子赔罪。”
她顿了顿,又道:“云公子原本就对瑶琴有救命之恩,结果大恩尚未得报,竟又出了……瑶琴真是羞愧难当。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还望云公子大人大量,原谅这一次。日后云公子无论有何差遣,瑶琴断不敢推搪。”
云起微微皱眉,还未及开口,刘钦刘钺也慎重开口,说的话相差无几。
虽然佛说众生平等,但那要站到一定高度才能看得见,如生死,如老病,如春秋……在凡人眼中,众生从未平等过,甚至连人与人,也并不平等。
一样是救命之恩,若他果真是苦度寺的一个杂役,得些赏赐,或赐个前程,便是这些人对他最大的回报了,哪有资格得到他们慎重的致谢,甚至听到“但有所命,扑汤蹈火”之类的话?
云起当然不会将他们的话当真,也不至于生气。
非是他们势利,而是世情如此。
譬如他们在山中遇险时,为他们战死的那十多个侍卫,他们可曾想过要对他们以命相报?
譬如为他们阻挡追兵的陈群,可曾得他们一个谢字?
云起微微摇头,表示此事到此为止,转头看向乌大人,问道:“明日将有大雪,我们在这里暂住几日再启程如何?”
乌大人先看了刘钦一眼,没有得到示意,为难道:“陛下还在京城等着呢,延误行程恐怕不好吧?反正路上如今已有积雪,下不下雪对赶路并无多大的影响。何况这里条件简陋,就算要歇,何不到了前面驿馆再说?”
云起微微沉吟后又道:“那可否先派人沿途探查一遍,我们再上路?”
乌大人摇头失笑——不管辈分多高,到底是小孩子家家的第一次出门,就爱瞎操心。
道:“云公子尽管放心,这条路我们前日来时刚走过,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明日出发之前,自然会有人在前面快马探路。”
云起“哦”了一声,顿了顿,到底没再多说,转身回房。
客栈的上房当然比他的禅房舒服,只是想着被留在山上的九个老和尚,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第二天起床和师侄、侄孙们一见,却是黑眼圈对黑眼圈。
早餐就在客栈用,馒头包子牛肉面羊杂汤,虽不算美味,但量大管饱。只是和尚们不吃荤,只能就着泡菜吃馒头、喝稀粥,刘钦等人很有些不好意思,歉然表示昨天到的晚,来不及筹备,以后断不会如此云云。
倒是和尚们并不介意,吃的还算香甜。
刘钦他们一桌倒有几样精致的菜肴,却是顾瑶琴的丫头们一大早起来拾掇的。
云起刚进门,顾瑶琴便来邀他过去一起坐,被拒绝之后,又亲手将三道素菜送到云起桌上,说是特意吩咐过了,丫头们做的时候,连刀具砧板都换了新的,绝没有沾半点荤腥,只管放心用。
云起也不拒绝,道了谢,问店家要了几个盘子,将素菜分成几份,将和尚们坐的三张桌子,一桌分了一点。
和尚们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是以他们吃完起身的时候,盘子里面已经是干干净净了。
顾瑶琴微微松了口气。
昨夜她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在这位少年“大师”面前的言行,很庆幸自己其实并未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便是在他无礼的要收她做丫头的时候,应对的也算得体。
唯一的、最大的不愉快,便是陈群的那一颗石子儿,但这件事,当真不是她示意的,以后可以慢慢解释。
因为有“救命之恩”这一重因果在,她不管心里如何着想,在这少年面前都是客气有礼的,反倒是这位“大师”,从一开始对她的态度就很不好,仿佛故意针对她一般。
可他们素味平生,她何曾得罪过他?
顾雅琴忽然心中一动:难不成,是因为她用了他的浴桶?
想想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小大师还真是……真性情?
不过,真性情也好,真性情最好。
出门在外没太多讲究,很快便吃完饭准备赶路。于是刚刚才觉得这些和尚吃住都不挑,很是省心的乌大人,又开始头大起来:这些和尚,真真一点都不省心!
他早就为他们备好了马车,可谁想这些和尚,一不肯骑马,二不肯坐车,非要步行!
这些和尚爬惯了山,又都有功夫在身,走路是不慢,不怕耽误行程,可问题是,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中,夹扎着一群背着包袱步行的和尚,这算什么?
这不是无端端的将“恭请”两个字,变成了押解吗?
路上百姓们看了怎么想,怎么说?
大潜向来崇佛,这些和尚又是从苦度寺出来的,连皇帝都客客气气的派了两个皇子来请,若真这样被他“押解”回去,陛下不砍了他的脑袋才怪。
要是大家陪他们一块儿牵马步行,说倒是能说过去,可是这么深的雪,其他人又没有和尚们的脚下功夫,都下马步行,这要走到猴年马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乌大人头大如斗,费尽唇舌,这些和尚还是只管摇头。
最后和普泓商议之后,算是选了个折中之法,大家分开走,一处住。
前面是快马探路,提前准备好住处,中间十来个身手好、脚程快的侍卫陪同和尚们步行,最后是大队人马压阵。
商量妥当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和尚们省事儿,行礼都在肩上,没什么好收拾的,说走就走。
刘钦、刘钺等人,还有乌大人,在门前相送,云起将吃撑了正在地上撒欢的小胖狗抱起来,走到乌大人跟前,单手为礼:“一路小心。”
乌大人一愣:这话该他说才对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云起就已经转身,带着和尚们上了路。
和下山时一样,云起的行礼在普泓的肩上,他抱着他的小奶狗儿,在前面开路。
说是开路,但其实谈不上一个“开”字,就是走在最先而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走过的路,总会变得异常好走。